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先给大家提个醒,注意一下这种新型诈骗:
我老家有个算命的,只算考公中不中,人人都说准。他还在外放话,算错包退款。
我朋友算了一次,花了2888,结果特生气——
后来查出来这人根本不会算命。没中的因为退款就不说啥了,中了的到处夸他,挺多人都被骗了。
被骗这事不仅丢钱,还丢面子,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傻?其实真不是。
很多骗术都经过精心设计,利用人的思维局限和欲望,普通人极难抵抗。
2020年,律师张飞接过一起特殊的诈骗案,骗子利用的,是一位妈妈对女儿的爱。
当时,一位四川阿姨因为太想给女儿买套房,被人设计成了诈骗犯,即将坐牢15年。
楚雨荀的办公室亮着灯,见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便过来敲门。
她脸上有哭过的痕迹,进屋坐在沙发上搓搓手,嘴唇微动一下。
“张老师,我想请您帮个忙。”说着掏出一沓叠起来的纸,是一份她写的案情说明。
案件本身很简单。一个女人加入诈骗团伙,以一次性补缴社保为名,对上百位受害者实施诈骗,涉案金额八百多万,获利九十余万,受害者多达百位。
我们办过相似的案件,从书面的案情说明和证据清单来看,这个案子脉络清晰。
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楚雨荀的眼眶湿润,眼神锁定在我的眉心上,当我的余光和她的目光相对,她立刻躲闪开。
楚雨荀是个爱笑的女孩,自从毕业就进了我们律所。入职第二天,原本一个空荡荡的单间办公室,被装潢成她的理想模样:窗台上摆着许多肉植,电脑显示器上贴满彩色便利贴,桌上还立着一支小猪佩奇的保温杯。
她来以后,律所添了很多笑声。
与她接触五年多,我从没有见过她这副沮丧的模样。
我问:“嫌疑人的上游已经暴雷了,爆掉是迟早的事。她找你的目的是什么?想让你趁着没暴雷帮她脱罪,还是让你趁现在帮她转移财产,还是先了解下情况,以免措手不及?”
说完,我把案情说明叠回原样,摆在茶几上。
“犯罪嫌疑人是我妈妈。”
去年年初,楚雨荀在诈骗传单上看见妈妈的电话号码。
起初是同学咨询补买社保的事,父母听说镇上有人能一次性补买社保,享受城镇职工退休待遇,不确定真假,来问问楚雨荀。
同学发过来很多照片。在镇上的小卖部、小吃店甚至三轮车上都贴满补买社保的宣传单。
“让你父母别买。”楚雨荀坚定回复。
她放大照片,看见那个熟悉的号码,仔细确认了几遍才确定。
她给妈妈打去电话,没敢直接问,而是聊起自己的工作生活,见缝插针地提起,最近感冒到医院看病,刷社保卡没花什么钱。
提到社保,妈妈说她现在也兼职卖保险,卖的就是社保,收入还不错,告诉楚雨荀自己卖了多少钱,赚到多少钱,还抱怨他爸爸拉不下面子,不肯跟她一起卖。
楚雨荀简直不敢相信,在她的印象里,妈妈一直行得正,坐得端,不可能搅和进诈骗的勾当。
楚雨荀的妈妈在镇上经营一家裁缝铺,中指常年戴一枚黄铜顶针,顶针的花纹生出翠绿色的铜锈。
多数裁缝接到做衣服的活儿,都把需要的布料往多说。楚雨荀的妈妈用多少说多少,时候久了,有熟客问她干嘛这样实诚,多说点也不碍事。她告诉人家,那叫小聪明。
“小聪明使不得,小聪明不是聪明。”
从小到大,这话楚雨荀听过无数遍。妈妈没读过书,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会用手里的针线和平实的语言告诉女儿,该怎样为人处事。
当妈妈在电话里承认自己在卖社保,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往日的言传身教,此刻瞬间化成泡沫。
直到挂掉电话,她才慢慢琢磨,这一切的由来。
楚雨荀有一份人生愿望清单。她想在这座城市定居,买一栋房子,一辆汽车,最好还能找到心仪的伴侣。
加入律所那一年春节后,她谈恋爱了。男朋友是法律顾问单位的工作人员,家里条件不错,为他安排了社区的工作,不求富贵,图一个轻松稳定。
决定同居后,楚雨荀搬到男朋友家里,有时候她加班,男朋友就在办公室等他。男孩高高瘦瘦,穿着打扮挺潮,等她下班时,总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刷短视频。
楚雨荀计划第二年结婚,于是带着男友回了趟老家。
细想起来,这也许是妈妈诈骗的导火索。
男友在父母面前的表现,令楚雨荀感到难堪。
前往楚雨荀的老家时,男朋友开着一辆轿车,在泥泞颠簸的乡道上骂骂咧咧。
爸妈第一次见到准女婿,显得很开心。那天楚雨荀的妈妈早早关掉裁缝铺回家,爸爸买来卤鸭子和许多凉菜,在镇上买了一条很大的鱼,又到商店买了几十元的好酒。
结果到饭桌上,男朋友拒绝得礼貌而客气,“不好意思叔叔,我不喝酒。”
楚雨荀知道,他不是不喝酒。男朋友瞥着桌上的酒瓶,露出嘲讽的眼神。
爸爸递过烟,男朋友接过,看一眼,撂在茶几上,兜里掏出一盒大重九,递一支回去。
“抽这个,您那个不好抽。”
听到这儿,楚雨荀忙着打圆场,“爸您抽下他的烟,这个烟他们都说很好抽。”
那天晚上,楚雨荀的男朋友没睡在屋里。那个房间是特意为他准备的,被褥都是家里最好的,但他还是在车里睡了一晚。硬邦邦的床板、水泥墙面渗出的水渍,糊满灰尘的电灯泡,都让他无法接受。
回到城里没多久,男朋友就提出分手,理由是家里觉得不合适。
楚雨荀没说什么,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他的家。
曾经她被这个男孩帅气的样子吸引,被他与宠物的合照时眼里有爱的样子吸引,被他身上的自信和从容吸引,也被他与兄弟们聚会时的洒脱吸引。
但她没想到,现实差距会成为无法逾越的鸿沟,她喜欢他的每一个点,都是成长环境没有赋予她的。
这一切都被楚雨荀的妈妈看在眼里。她不怪那个男孩,只是希望女儿过得更好些。回过头看,男朋友的事情只是导火索,那颗定时炸弹,早在妈妈的心里埋藏许久了。
她总觉得自己亏欠女儿,楚雨荀读大学时,就靠自己做兼职挣生活费。
毕业后,楚雨荀和妈妈聊起过律师的工作。年轻律师早期没有案源,没有稳定收入,在这行业里,穷上几年是一种常态。楚雨荀向妈妈抱怨过工作压力大,抱怨没有稳定案源,抱怨过总是加班到很晚。
这些脱口而出的话,飘进妈妈的耳朵里,似乎就被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意思是:
女儿正在遭受痛苦。
拯救她的唯一方法就是多赚些钱,给女儿在城里买房。
然而楚雨荀的妈妈在缝纫机前做了大半辈子,手上布满淡黄色的老茧。在她的认知里,钱是省出来的,自己能想到的唯一赚钱方法,就是把手里的活儿做好,客户做成回头客。
直到有一天,一位改衣服的常客上门找到她。
常客坐在裁缝铺的凳子上,眉飞色舞地讲起城里人的退休生活。
“人家看病不要钱,去社区食堂吃饭也不要钱,咱们没人管。”
见她没有动静,常客走到裁缝桌前,双手撑在桌上,声音提高了几度:“咱们花几万块钱买城里人的保险,买完跟他们一样,一个月三四千,两年多回本,算是给孩子省心了。”
缝纫机的针头依然上下往复,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常客说:“老姐姐,你想不明白没事,回头问问亲戚,哪些想买城里人那种保险的,介绍给我,完事给你返钱。”
缝纫机的针头停下了。
“能返多少?”
直到楚雨荀在诈骗传单上看见妈的电话,妈妈已经卖了三年假社保。
她想在电话里提醒妈妈别干了,想告诉妈妈,这是诈骗,违法。
但她就是张不开嘴。
她出生的时候,家里住着泥土包裹着竹篾的夯土房,妈妈生她时,唯一的补品就是鸡蛋。
婆家并不喜欢这对母女俩。在奶奶眼里,她是不能提供经济价值和血脉传承的累赘,妈妈是生下累赘的“没用的女人。”
生下她以后没几天,妈妈便重新下地干活,从此落下疼痛的毛病。可是奶奶提出不容反驳的要求——再生一个。
爸爸拒绝这个要求,与奶奶大吵一架,带着妈妈和年幼的她,背井离乡到镇上讨生活。
楚雨荀的爸爸,有做豆干的好手艺,妈妈懂得怎样缝补衣服,夫妻俩靠着自己的手艺,租别人的砖瓦房,到买下两层楼小砖楼,把一个农村女孩培养成律师。
“我能做律师,是我爸爸用豆腐干一颗一颗堆出来的,是我妈妈用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老两口活了大半辈子,一直问心无愧、踏踏实实。
尤其是妈妈,在楚雨荀的心里,妈妈的正直仿佛是她人生里的基石,不需要质疑。在要张嘴和妈妈说,这是诈骗,您是罪犯,就像是亲手打翻自己的世界。
以楚雨荀对妈妈的了解,一旦她清楚自己的行为是犯罪,恐怕会主动选择自首,那样除了坐牢,就真的没有任何解决的方法了。
而妈妈一旦坐牢,整个家就宣告破裂。她必须面对一连串的连锁反应,镇子肯定容不下他们家、爸爸怎么办、姥姥、姥爷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么?
楚雨荀退缩了,没有说出口。
她不想失去拯救妈妈的任何一点可能性。
共有七百多人在楚雨荀妈妈那里缴纳所谓一次性补买社保的钱,加起来整整八百四十四万余元。她得到返点,获利九十一万余元。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违法犯罪,尽管怀疑过这个事,但是眼见真的有人拿到钱,也就很快打消了疑惑。与楚雨荀打电话时,替女儿赚到买房钱的自豪感,甚至要溢出屏幕。
楚雨荀妈妈的诈骗案不是个例。在裁判文书网上,公开涉及一次性补买社保诈骗的刑事案件文书便有9822篇。
案件多在农村地区发生,那里的中老年人认知有限,存在信息差,又渴望拥有城镇医保和退休金,成为诈骗的主要对象。
楚雨荀跟我说起这事,我从档案室里取出了一摞材料,堆在茶几上。
“这是之前一个案子的材料,和你妈妈的案情基本一样,你先看看。”
那是我们办过的一个团伙诈骗案。团伙里,多数是没有文化的农村中年女性,她们收了许多中老年人的钱,说可以一次性补办城镇职工社保,缴费后享受城镇职工的退休金和医保。
那件案子里,一个团伙底层的农村女性,诈骗金额高达一千余万元,最后判了十五年。
楚雨荀看完检察院的起诉书,把案件材料装回进文件袋,眼泪流出来了。
“我妈妈也一定会是这个下场吗?”
楚雨荀想在诈骗团伙暴雷前,将妈妈拯救出这个深渊。
她整理了一套退赔方案,梳理出家里的财产和自己的财产。镇上的房子没法贷款,也不值钱,算上妈妈骗来的钱和自己攒的钱,再加上信用卡和各种贷款,只能凑一百多万。
在退赔方案里她写下:第一步:整理受害人名单,根据受害人名单与受害人联络,通知受害人退赔;第二步:受害人现场签署《谅解书》后当场退赔……
她将这套退赔方案交给我,我看完,把问题一股脑抛给她。
我说:“如果受害人不签署谅解书怎么办?受害人提出要求,给予赔偿金才肯签署谅解书怎么办?你退赔的只是你妈妈的获利部分,受害者现场一定要求取得受骗的全部资金,现场还要求签署谅解书,中间差额部分引发的矛盾怎么办……”
“其实问题都在量刑上。退赔是为取得一个好的量刑结果,拿到谅解书也是。”她失落地放下那份退赔方案,“但对我妈妈来说,有些杯水车薪了。”
退赔行不通,楚雨荀又试图帮助妈妈脱罪。她梳理出妈妈案子里已经掌握的证据,包括上游已经被公安机关抓获的情形。
“上游如果没有把我妈妈供述出来,那自首就是自爆。”
这有点自己骗自己的味道,我感觉她的心已经有些乱了。
“虚构事实,隐瞒真相,致使受害者基于错误认知而处分财产……”她希望找到一些证据能够证明妈妈没有犯罪的故意。
“这件事问问雷哥吧,警察比我们更专业。”
为了让她清醒一点,我拨通市经侦支队长雷哥的电话,打开免提,手机撂在桌上,给雷哥讲述了整个案情,也告诉雷哥,楚雨荀想给妈妈脱罪的想法。
雷哥听完后,很快给出了否定的答复,“现在太晚了,根本脱不了罪。”
“这不是主观故意的问题,而是行为上、事实上参与了,金额大,证据多,找什么办法对侦察来说都没有用。我们肯定能坐实犯罪行为,除非时间倒流。”
楚雨荀拿起手机,问了第二个问题:“站在经侦的角度,您对转移财产的关注点在哪里?”
“最重要的是两点,第一是合法性,财产必须通过合法方式转移。
“第二是否能够追回。比如通过买车买房转移,这种方式痕迹明显容易追回,但消费不同,消费就算痕迹明显,但追回很难。
“转移财产一定需要时间,你妈妈的案子,来不及通过消费转移赃款,肯定通过买车买房集中转移,这样风险很大,搞不好把你也连累进去。
退赔和脱罪都不行,楚雨荀在绝望中提出,她想带妈妈逃到国外。
“我带我爸妈一起走,去老挝,我不想她坐牢。”
她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告诉我:“欧美肯定去不了,只能走接壤的东南亚,肯定也只能偷渡出去,偷渡好走的也就是缅甸、老挝这些地方。”
“然后呢?去了这一辈子就不回来了?等着被注销户籍国籍,未来你,你父母,你的孩子,孙子,都做没有国籍的黑户?”
“国籍在那边应该是用钱能解决的。”
我知道,楚雨荀把一切都想简单了,“潘哥常年在老挝做生意,搞农业,他对那边的情况很熟悉,你问问吧。”说完拨通了潘哥的电话。
听完她的想法,电话对面说:“你不可能带着这么多现金跑吧,地下钱庄过一遍,就你们那点钱,剩不了几个。其实你跑到哪儿,只要有足够的钱,日子都好过,但你们那点钱,在这边什么也干不了,这里是亡命徒的天堂。你想想,你算得上亡命徒吗?”
其实我从没有想过帮她脱罪或者逃出国。
那段时间,楚雨荀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整个人处于脆弱、敏感、焦虑的状态,如果我生硬而直接地驳斥她疯狂的想法,很可能适得其反
给警察雷哥、做生意的潘哥打电话,目的就是迂回一下,给楚雨荀泼一盆冷水,让她明白,脱罪或者逃出国——这些方法都行不通。
和潘哥通完话,楚雨荀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样。她的所有想法,都一一被击碎。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自首是唯一的出路。
楚雨荀请了几天假,她找到我,问能不能租律所的公车用几天。她的父母从未来过她生活的城市,她想带他们来逛逛。
她在这座城市读大学,工作,恋爱,不宽裕的条件,让她父母从未踏足过这座城市。
后来楚雨荀告诉我,她离开父母后,从未好好带他们一起玩过,从未好好陪伴过他们。她感到焦虑和害怕,她怕有一天真的东窗事发,自己没有机会再陪伴他们。
我没答应把律所的公车租给她,把自己的车钥匙给她后,顺带给她放了十天假。
楚雨荀带着父母来那天,我和律所搭档给她的父母安排好酒店,那是我和她父母第一次见面。
我们在餐厅的包厢等他们,她父亲进来后,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迟迟没有放开。
“张主任,听说你名字很久了,谢谢你们对小楚的照顾。她经常提起你和董主任,我没啥文化,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们。”
她妈妈站在一旁,脸上涨得通红,一个劲儿说着道歉的话。
“两位领导实在对不起,女儿没跟我们说要见你们,我们空着手就来了,你们还安排那么高档的酒店,还请我们吃饭,这怎么要得哟!两位领导大人大量。”
她挥着手,中指上闪耀着金光,我还以为是一枚金戒指,仔细一瞟,是黄铜顶针。
楚雨荀在一旁打着圆场:“我没想麻烦张主任和董主任的,董主任骗我,问我多久能接你们过来,说我走的时候,有工作没交接清楚,我瓜兮兮地给她说了时间,结果他们定了酒店。”
那天晚上,楚雨荀的父亲喝了很多酒。他说他很自豪,虽然他当年背离了他的家庭,但楚雨荀依旧是他们整个家族的骄傲。
“我女儿能有今天全靠你们两位领导,没有你们她就没有今天。”
楚雨荀的父亲红着脸和脖子,又站起来敬了我和董主任一杯。
楚雨荀坐在一旁,她呆呆地看着正在夹菜的妈妈。
坐回椅子上,我拿起手机给搭档发了一条信息:再开个房间,你跟楚律师说,一会儿完了把他父母送回房间,请她过来聊聊。
坐在一旁的董律师看了看楚雨荀,重新把手机放回桌上。
酒店的房间里,只有我,董主任,楚雨荀。
“我跟董主任说了你的事,先给你道个歉,没有经过你的允许。也希望你理解,你妈妈的案子我们希望能够帮你。这不仅仅是为你,也是为我们。”
董主任怕楚雨荀没听懂我的意思,又解释了一番:“我们一直都觉得你是好苗子,张老师还说你再过两年,多积累一些经验,让你独当一面,也邀请你作为合伙人。你要是真的跑到国外了,我们就得损失一员大将。”
“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是怕我做错误的选择。”楚雨荀苦笑着说。
“你们体验过自己和自己痛苦的斗争吗?我就像一手拿着刀,一手拿毒气。用刀可以短平快解决问题,但太残忍,用毒气可能连我也得死,只是死得体面些吧。”
在楚雨荀心里,自己是一个杀手,妈妈涉嫌犯罪的问题便是要干掉的对象。她手里的刀是带妈妈自首,虽然最有效也能取得最好的结果,但她会亲手把妈妈送进监狱,对她而言,问题解决得太过残忍;带父母离开就是另一只手里的毒药,如果带父母离开,或许真的能够让妈妈不用坐牢,但会让全家陷入不复的境地。
“那是我妈。我难道要亲手送她去自首吗?我难道要看着你们把她送去自首吗?”
楚雨荀说完后,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非常理解楚雨荀想要拯救妈妈的心情。我认真地想过,倘若自己发生这样的事,我也会选择自首。
但是楚雨荀的抗拒感太强烈了,诈骗随时可能暴雷,定时炸弹的计时器就在脑子里滴答作响,可是她依然不愿意和妈妈说出真相。
我害怕再说下去,她的抗拒心理更严重,我们反而将她推向歧途。
必须找到一个更巧妙的方法,捅破这层窗户纸。
到这座城市的第二天,楚雨荀的妈妈拉着她去了许多房屋中介公司。每一家中介公司,她的妈妈都仔细了解。
“也不知道你妈最近怎么了,在家里没事就看卖房的短视频,来这儿了还到处看房。”
爸爸言语间透露着在这座城市给不了女儿一套房的自责,每到一家中介,他就站在门口,隔着玻璃看贴出来的房屋信息。
楚雨荀的爸爸是镇上出名的老好人,平时有人找他帮忙,他只要能帮的都义务去帮,别人找他借钱,他也毫不吝啬,借出去的钱基本收不回来。
正是因为这样,楚雨荀妈妈挣了多少钱,他都被蒙在鼓里。照妈妈的话说,万一说漏嘴,酒肉朋友今天借点,明天借点,他抹不开面子,到时候就白干了。
在楚雨荀妈妈眼中,她的父亲是个好面子的人,连一句否定的话都说不出口;但也是勇敢的人,为妻子和女儿,敢于反抗自己的父辈。
我们决定邀请楚雨荀的父母一起旁听一次例行案情分析会议,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让他们也感受女儿日常的工作,真实目的是告诉楚雨荀妈妈,她犯罪了。
我和董主任商量后觉得必须这么做,让她妈妈知道当下的处境,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至少能迫使楚雨荀做理智的决定。
案情分析会全所的律师都来了。除了我和搭档外,没人知道这次的主题是什么。听说楚雨荀的妈妈有高血压,会议开始前,我甚至叫来了做医生的朋友。
楚雨荀和他的父母走进会议室,在我们安排好的座位上坐下。
我走上台,开始讲述六月份的一个案件。
“各位都知道,我因为一个案件打成脑震荡了。今天我们就分析这个案子。”
我停顿了下,看着坐在台下的楚雨荀。她的眼神里充满恐慌。
我的搭档握住楚雨荀的手,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
我摁下翻页笔,开始讲述案情。
“这是以一次性补买社保为名义的诈骗案,同类案子近年高发,案件特征明显,集中在乡镇和农村地区,存在涉案人数多、受害者人数多、涉案金额大的特征……”
讲述过程中,楚雨荀的妈妈紧抓着座椅的扶手,而她爸爸表情凝重,盯着我身后的大屏幕。
分析会结束后,我打发走现场的参会律师,与搭档一起坐在楚雨荀与她爸妈身边。
楚雨荀的妈妈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她呼吸急促,眼泪瞬间迸发出来,她爸爸坐在一旁,脸色煞白,没有任何表情,额头上鼓起了青筋。
楚雨荀蹲在妈妈面前,紧紧握着她的手。
那天下午,一家三口在楚雨荀的办公室里待了很久。临走前,父女俩搀着她。她的脚像是被无形的脚镣锁住,每一步都走得细碎而无力。
几天后,楚雨荀托行政把车钥匙转交给我。我去办公室找她时,桌上凌乱地堆放着案件的材料,层层叠叠材料里露出一张纸,上面写着“自首书”。
我知道,案情分析会是转折点,楚雨荀不得不做出理性的选择。在那之前,或许她还没有放弃带父母逃跑的想法,但看到“自首书”的时候,我知道她放弃了。
楚雨荀盯着桌上的全家福,塞进抽屉。
我像一具木偶,坐在她办公室的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我像一个当事人的家属深陷其中,又像一个毫无瓜葛的旁观者静静观察。
她盯着我,“我不知道应该感谢你,还是应该恨你。”
“我不是救世主,但我希望你也帮她做正确的选择。”
离开她的办公室,我走进大会议室,那天的翻页笔还放在讲话台上。
冷静几天后,楚雨荀找到我和搭档,咨询关于嫌疑人亲属作为辩护人和可能存在利益冲突时的回避问题。
我们的老师,一位有名的刑事律师作为她妈妈的辩护人,我们一起参与。
楚雨荀平静地接受了一切。但办公室里那个单纯、爱笑的女孩不在了。
很久以后,楚雨荀才与我讲起分析会当天,一家三口回到酒店的情景。
酒店房间里,楚雨荀和妈妈讲起她即将面临的困境,以及退赔、脱罪和偷渡的可能。
没等她说完,妈妈毅然选择自首和退赔,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说了句:“我去自首吧。”
楚雨荀突然感觉到,妈妈比她想象得更勇敢。她扑到妈妈怀里哭起来。一只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头,中指上的黄铜顶针,硌的她有点疼。
自首那天,楚雨荀的妈妈主动把存着赃款的银行账户提供给公安,一分钱没花。
得知自己犯罪,她没有想过逃跑,更没有想过把这笔钱转移走。
楚雨荀妈妈的案子,即将在今年夏末开庭。两位老人没再回到镇上。取保候审后,他们就留在这座城市打工。楚雨荀的爸爸在工地上找到一份工作,不再做豆干,妈妈找到一家制衣厂上班,订单多的时候,每月能挣七八千块。
老两口在制衣厂附近租下一间小房子,工资足够房租和吃喝。
他们再不提买房的事,只是把每个月剩下的钱攒起来,留给女儿。
记录这个故事时,我问张飞如何看待这对母女?
他告诉我,最开始,他以为这是一个女儿想救妈妈的故事,但后来他发现,是妈妈救了女儿。
故事中最打动他的部分,是面对诈骗事实时,母亲与女儿截然不同的反应。
对于一个真正正直善良的人,“犯错要承担责任”是常识,不需要懂法律,甚至不需要前提。
张飞说,他能理解楚雨荀作为女儿,在未判决前尝试去拯救自己的妈妈。
在他看来,这一路上,楚雨荀只做错了一件事——
她低估了妈妈的勇气。
编辑:迪恩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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