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历史的垃圾时间”这事讨论得很热烈。
这个词没有确切含义,但有些例子,大家看看可自行领悟。
譬如西周覆灭后的东周;高平陵事变后政权落入司马懿的曹魏;关原之战,丰臣秀赖切腹自杀后的丰臣政权......
以后人的眼光看,这些历史时间里,社会动荡,民生艰难,个人无论如何努力,似乎都只是徒然。
麦迪森写的《世界经济千年史》中的数据显示:
西欧在公元第一个千年里的人均GDP基本没有增长,在450国际元以下,1000年到1500年才有起色。中国第一个千年的人均GDP略高于西欧,但也是千年停滞。
所以有大V说,“若按大历史观,人类在数千年中都处于‘历史的垃圾时间’,生产力没有任何提高,资产没有增值。每个人、每代人的努力似乎都“白费”,处境千年不变,有时甚至更糟,陷入一种人越努力,越内卷的陷阱。”
其实简单来说,这词就是指历史周期的低谷。这词打破了历史线性观,认为历史是波谷波峰的,或者至少是震荡向上的。
在过去的数十年时间,中国一直是欣欣向荣的,大多数人都已经习惯了增长、习惯了经济的巨大的活力以及安定稳定的生活,我很多人没有感受过什么叫低谷。但对任何成熟社会或个体来说,无视周期和低谷,不是明智之举。
正如如歌德在诗里说的——

我们在一片安谧中长大成人
忽然被抛进大千世界
无数波浪从四面向我们袭来
我们对一切都兴致盎然
有些我们喜欢,有些我们厌烦
时时刻刻都在出现微微的不安
我们感受着,而我们感受到的
却被各种尘世的纷扰冲散
今天书单君讲几个历史低谷时期的掌故,顺便也跟大家聊聊如何穿越周期安然自处。
#01
社会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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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1年,茨威格出生在哈布斯堡王朝的帝国。那是欧洲历史上最强大、统治领域最广的王室之一(如今的地图上已找不到它)
那也是一个太平的黄金时代。
拥有财产的人可以精确计算出每年有多少盈利,公务员看日历就能知道他会在哪一年升职或退休。有房子的人把房子看作留给后代万无一失的家园;农场、商店则代代相传。
人们为房子、耕地上了保险;为防意外事故和疾病投了人身保险;为自己的晚年买了终身养老金券;连刚出生的孩子,也会有一份保险作为将来的保障。
人们热衷体育锻炼,身体越来越强壮漂亮。
人们相信这样平稳美好的生活会天长地久地延续下去。他们相信宽容和友好可以化解一切分歧。他们不相信会有战争,认为那是野蛮的倒退。
然而,一场社会大变革正在逼近。
第一次和第二次工业革命,逐渐造成了严重的财富差距,激化了社会矛盾,奥地利兴起各种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中。
1914年那个夏天,茨威格形容它鸟语花香、繁花似锦,景色令人难忘。6月29日,人们在公园的音乐厅听演奏,茨威格在音乐厅外读书,突然传来奥匈帝国皇储费迪南大公遇刺的消息。
对于和平时代长大的人来说,群众运动也好,皇储遇刺也好,这不是值得关心张的事情。茨威格和他的朋友们依然沉浸文学和艺术中。人们依然在旅游,旅馆爆满。
接下来一个月时间里,形势急转直下。人们坚固的信念崩塌了,和平被破坏了,战争真的来了。
文明的建立需要漫长的时间,文明的摧毁却只需要一瞬。
战争导致许多房屋倒塌,住房变得相当紧张,凡能栖身的地方都被看作宝地。
食品和燃料全面匮乏,街上的橱窗被洗劫一空。人们能吃到的面包已经发黑,散发出一股霉味;咖啡是用烤糊的大麦熬成的汤;巧克力是染色的沙粒;土豆全都冻坏了。养得胖一点的狗猫,走得稍远些就很少能够回来。
因为通货膨胀,钱买不到需要的东西,人们以只得物易物,回到原始的交易方式。
地球像飞轮一样按自己的节奏旋转,从不停顿,从不关心个人的命运。
这样艰难的情形下,远大理想已不切实际,人们专注着眼下,努力把日子过得好一点。
作家写着书,面包师烤着他的面包,鞋匠缝制着皮靴,农民种着地。年轻人将运动方式改为到山里远足。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人们的生活开始重建。
舞厅里的音乐演奏到了深夜,新的工厂和新的商店到处在兴建。
茨威格恢复了曾经的生活,写作、旅行、学习、读书。
他没有想到,混乱还没有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又爆发了。
1933年,希特勒掌权一个月之后,已经50多岁的茨威格,因为犹太人的身份,被无辜扣上一条暴乱的罪名。
茨威格的书籍被焚毁、禁止。他的名字在德国像罪犯的名字一样受到指责。
自1933年起,搜查、逮捕、查抄财产、逐出家园、流放以及各种形式的贬谪成了家常便饭。茨威格的那些文人朋友,同样遭受了这些。
于一位敏感的文人来说,或许比半生苦楚更难接受的,是精神故乡的沉沦。在流亡英国、巴西的最后几年,茨威格书写出自传体文学作品《昨日的世界》,1942年作品完成后,他在寓所内自杀。
但在遗书的最后部分,茨威格写道:
“无论怎样,我还是不愿意完全否定我年轻时的信念:这个世界还是会变好起来的!
哪怕我身处在这深渊之中,带着这黯然而破碎的灵魂,像个盲人一样来回摸索,我仍然不断地抬起头去看那些往昔的星辰。
是它们,曾经照耀了我的童年。”
#02
巨变下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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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的世界》出版几年后,远在中国的女士杨苡重新翻译了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作品《Wuthering Heights》,杨苡将其中文名译为《呼啸山庄》,这个译本至今仍被许多读者视作经典。
杨苡的人生百年,是和沧桑巨变的中国一起走过来的。
她出生于1919年,父亲杨毓璋是天津中国银行首任行长,祖辈受过慈禧的照拂。
家里祖父的影像是齐白石画的,谭鑫培、梅兰芳、周信芳都被请到家里来唱过戏。
杨苡出生不久,父亲去世,家境一落千丈,她自己还落了个“妨父”的恶名。
不过,望族的生活总差不到哪里去。
杨苡8岁进入教会学校,学习英文、国文之外,还有体操、舞蹈和戏剧演出,早早和国际接了轨。
被家里看管得太严,少女时期杨苡最强烈的冲动,是离开家,到外面广大的世界去。
后来她终于得到机会,去昆明念大学。
彼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中国处在抗日战争时期。
西南联大快开学时,昆明开始有预防警报。城门楼上挂起一只红色气球,就是提醒人们迅速躲避。
人们都不认为日本真的会轰炸过来,好多人跑到城门楼下看气球:“挂哪里真的会有敌机哟!”
九二八大轰炸那天,“碧空如洗,蓝得让人心醉。”杨振声、沈从文、郑颖荪几位先生都放下手头的事,出来看天空。
突然敌机飞过,紧急警报响起。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震动耳膜的爆炸声轰响,瞬间到处是倒塌的房屋,玻璃的碎片,街上的师生满身灰土。
从那天开始,整个昆明进入另一种节奏,跑警报成了大家生活的重要内容。
像杨苡家这样的望族,在战乱中也有亲人活活饿死。
杨苡后来嫁给同学赵瑞蕻,住进破房子里,厕所都是坏的。
● 22岁的杨苡和丈夫赵瑞在西南联大
那个时候,她大着肚子跑警报,每天担惊受怕。
“日子过得艰难,根本谈不上未来有什么希望,我的情绪落到了最低点,经常陷入胡思乱想,我才二十一岁,也许会在分娩中死去。”
生产后不久,丈夫到德国任访问教授,杨苡独自带着孩子住在这间小破房子里。
她迷上了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把“Wait and hope(等待和希望)”当作自己的人生信条。看不清未来的日子里,她在屋外种了几棵树,那些成长的树,就是她的等待与希望。
一天晚上,外头刮大风,对面山上像闹鬼一样,杨苡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家有点害怕。忽然一阵大风呼啸而过,雨点打在玻璃窗上,杨苡不自觉地念着Wuthering Heights,灵感从天而降,于是有了“呼啸山庄”这四个字。
熬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人投降了,街上都是欢呼的人。
人们相信抗战会胜利的,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天突然就来了。就像战争突然来到时一样,全然不在人们预计中。
生活没有就此回归平静。
特殊时期,巴金被波及。和巴金有信件往来的杨苡也遭受了一记耳光。连带她翻译的书本,也被批判。
那时,杨苡写信给同样身处沦陷区的巴金,告诉巴金“Wait and hope”。
103岁这年,杨苡在《杨宪益杨苡兄妹译诗》的后记写道:
我已活到103岁这个年纪,好像命运不停地用一把一把苦味的甘果向我掷来,嘲笑我们反抗,却不能说痛!让我们钻进故纸堆中吧!……给咱们国家尽可能做一点贡献吧!……毕竟我们的路已经走尽了一个世纪,尽管走得东歪西倒。
这一年,杨苡感染了新冠病毒,在重症监护室一个多月后去世,后来的纪念活动上,与她相交过的朋友提到她,记得最深的正是她的口头禅,“Wait and hope”。
等待与希望。
#03
时代下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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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被记载下来的真实人物故事,多是关于名人。我们不太能知道,时代巨变下的普通人,有着怎样的生活和态度。
互联网时代,普通人有了讲述自己的地方,普通人之间的共鸣,给了彼此慰藉和力量。
陈涛是四川大学的哲学硕士,在《中国新闻周刊》《南方周末》工作过,采访过的“最大咖”是莫言。
曾经他能打车就绝不走路,朋友想开发票找到他,他从滴滴上开,一开就是几万块。他住过80平的森林景房。现在,他窝在北京五环外一间十来平的屋子里,房租两千块。他知道他不是过的最苦的,但房东催他交租时,他还是会崩溃。
2015年,陈涛没扛住压力,从《中国新闻周刊》离职。那是纸媒向新媒体转型的一年,也是老媒体人纷纷转型的一年。
离开传统媒体,陈涛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一年后,网络互助服务没落,许多平台倒闭,陈涛失业了。2019年年底,一个前媒体人找一起创业,事情刚谈完,疫情来了。
接下来的生活,就是一条下坡路。
疫情后创业困难,陈涛靠打零工过活。写乐评,一篇200多块。上网课,做课件400块,讲课300块。
● 陈涛直播画面
这样的收入难以维持生活,他想找工作,投过41次简历,和1972个HR沟通,大多人没有下文。
他从没想过,35岁之后他找不到工作了。
2022年12月疫情全面开放,新冠感染进入高峰期,外卖员变得紧缺。
手里只剩下一百多块钱的陈涛,下了一个骑手软件,注册成外卖员。
有天半夜,陈涛送完外卖,遇到一个醉醺醺、打不到车的大叔,大叔请陈涛载他回家。为感谢陈涛,大叔请他去一家中等餐厅吃饭,陈涛点了一大堆烧烤,那是做外卖员以来陈涛吃的最好的一顿。
聊天中,陈涛知道大叔是个演员,他回去后上网上一搜,真搜到了大叔的名字。当时陈涛想,大叔虽然混得比自己好,但似乎也过得不如意。
送了3个月外卖,陈涛不想干了。工资结清,手上又没剩什么钱了。那天他发了条视频“卖惨”,没想到一下子火了。
火了以后,很多人来和他倾诉。
有前文化记者,失业两年了,现在写写读书笔记和历史八卦,也没几个人听。有前财经记者,问他最近是不是很多媒体来找,能不能也帮她递个简历。有前互联网产品经理,问了不少关于送外卖的事,说自己也想送外卖。
有些困境是个人原因,有些困境不是。
美国作家阿莉莎·夸特在《夹缝生存》中访谈了大学教授、律师、会计师、科技创业公司员工、媒体人。这些人中,有在脱衣舞俱乐部劝架的前战地记者,申请过上百份工作无果的50岁前黑人记者,专门报道别人经济困境,结果自己也遇到同样问题的商业记者……他们已经付不起高额的房租、医疗、育儿支出。
时代的巨浪打过来,常常把人的生活翻个面。
历史学家王笛说:
“人们觉得历史的创造者就是英雄、帝王和知识精英,这种史学观灌输给普通人的就是: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就是要出人头地,要做人上人,不然就是虚度一生。内卷、鸡娃、家长对子女的期望过高等问题,都和这个有关。你怎么能碌碌无为地过一生?”
在时代的顺风中呆得太久,我们习惯了努力就可以得到回报,忽略了历史自有它的进程。当时代逆风来临,努力不再如过去那么奏效时呢。
那么,做好眼前,就远比树立远大理想重要。
陈涛说,送外卖时他喜欢夜里出门。他喜欢在夜里拍烟囱,拍大裤衩,拍雪夜里的车轮印。
其中有一张照片,在一条空旷的马路上,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洒下影子,斑影驳驳,特别明亮。冬天过去,春天就要来了,那是复苏的感觉。
#04
做个碌碌有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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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某旅游平台数据,2023年2月以来,寺庙类景区订单同比增长超300%, 90后、00后占比接近50%。周末去寺庙的订单增长甚至超过了主题乐园。
人们为什么愿意去拜佛,社交平台上一条最高赞的答案是“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外界瞬息万变,充满了不确定,人们卷不起来,躺不下去,内心惶恐不安。来到寺庙,可以求得一些内心的宁静。
人们开始在眼前小事中,寻找到确定感,满足感。
很多人曾经一直认为快乐是消费带来的。经历多次裁员后,因为在家待业非常抑郁,只能强迫自己出去走走,却意外发现逛公园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在没有天花板的草地呆上20分钟,抑郁的情绪就缓解了。
以前压力大的时候,我们非要买点什么才能解压,今年突然发现,帮父母去地里干农活,鼻尖泥土的芳香好像天然的解压剂,完全替代了购物带来的释放感。
我们以前总是觉得,衣服坏了旧了就该扔掉买新的。最近她在跟着网络视频学会了补羊绒毛衣破洞,成功修复了好几件羊绒毛衣,这种满足感前所未有。
在历史周期的低谷,许多人抱着“等待与希望”的念头,尽力将生活过好。这就很好。
正如王笛所言,碌碌也是一种有为——
“绝大多数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学习、上班、结婚生子、抚养子女和老人,每天的日常其实就是对社会的贡献。中华文明就是一代又一代的普通人创造的。所谓的载入史册的惊天动地的事情,往往是大灾难,大动荡,改朝换代。一年又一年的日常生活,似乎是无趣的,但其实是我们的福分。”
部分参考资料:
[1] 胡文辉《历史的垃圾时间,文化的悠长假期》
[2] 清和社长《历史的垃圾时间》
[3] 茨威格《昨日的世界》
[4] 杨苡《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5] 百岁杨苡:“我觉得《呼啸山庄》比《简·爱》好”
[6] 一个38岁前媒体人的中产坠落 | 谷雨
[7] 
今年,我靠平替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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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笔:司马大石榴
主编:左页
图片来源:《虎啸龙吟》《九零后》
在公交车站直到黎明》
@陈师傅的哲学外卖,部分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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