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等待知音。
文丨朱丽琨
编辑丨钱杨
在 Space687211 ,音乐不是一种背景。一对架在半空的音箱是店里最显眼的存在。它们俯视着来访者,像两尊门神。

“它们让整个地方看着庄严。” 老金说。
架在半空的音箱和连接着的几台音响设备总共价值三十万上下。这原本是老金的私人设备。但当他第一次看到空间设计师拿出的草图时,他觉得这两个巨大、对称的音箱 “就应该在这里,必须在这里”。
老金名叫金鹏远,是一位不想谈论自己过去成功职业生涯的退休广告从业者。出于他本人的喜好,这家店经常放自由先锋爵士。萨克斯声、小号声和鼓声相互纠缠、碰撞,没有任何章法似的,拥挤着从音箱里倾泻而出。在最激烈的乐段里,音符像子弹般急速扫射空间的每个角落,让人喘不过气。
老金的感觉 “对不对”,是店里一切的准则,这让这家店显得多少有点古怪、有点不合时宜——这里也收钱、待客,但不太琢磨来访者喜欢什么,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在这家新开的小店里,他像一个国王那样,完全按自己的想法安排一切。建筑师事务所 “空间站” 合伙人汪铮负责这个咖啡馆的设计,他帮老金构造了一个独特的空间:完全公开的一层咖啡厅、半公开的二层展厅和二层深处他的私人房间贯通起来,方便老金任意选择社交或者独处。老金还把控着最微妙的细节,比如气味。他规定人们点酒不能超过两听,因为他希望店里充满咖啡香,不沾染酒气。
听什么音乐、怎么听当然也是他规定的。每天营业前,老金把当天要播放的 8 张黑胶唱片摆在显眼位置,这是提前一周从 4000 张唱片里选出来定好的。他播上其中一张,听十几分钟,点开手机上的分贝测试仪,把萨克斯最高音控制在 70 分贝以下,在人不觉得刺耳的限度下让音箱尽量释放出音乐。这里不接受指定曲目,不接受自带唱片,不接受调整音量。
店里也不放共享充电宝、不设 WiFi,只在侧面靠窗的四个座位下面设了插座。入口处贴了张纸条:“入座后尽可能不要交谈。” 老金不希望人们在这里敲电脑、谈商务。老金起草的时候写得更直接:“最好别说话。”“不欢迎孩子和宠物”。他的妻子劝说他别这么干,“你这不是找别人跟你吵架吗?” 这家咖啡馆的重点也不是咖啡——那份未公开的进店须知中有一条:“您如果是一个咖啡的狂热爱好者,我建议您别来。” 这些规定在张贴出来时改得委婉了一些。
老金不希望人来人往影响听音乐,设定了预约制。这里一天开放四个间隔开的时段,但大众点评上只能像正常店铺那样显示营业的起止时间,一些客人因此在闭店的时候赶来。老金的做法不是破例接待这些人而是很快把店从大众点评上撤了。
老金知道这些都是 “臭规矩”。“在北京开一家这么多臭规矩的店,能到今天挺不容易的。” 说这一类自我剖析的话时,他显得平易近人一些。这个咖啡馆才开张四个月。
就算适应了诸多规则和让地板微微震颤的声响,来访者还是会感到局促:坐在朝前的座椅上,因为不知道眼睛该看哪,目光只能落在音箱之间那座被柚木包裹着的旋转楼梯上,它是音符的形状。偶尔地,店主从这里下来上洗手间。
慢慢地,一个来访者也许会舒服下来:窝进座椅,眯起眼听音乐,不再看手机,就这么一直到这一时段的曲目播放完毕。想多坐会儿,再听几首——抱歉,不行,这里也规定了时间,90 分钟,大概播完两张唱片的时间——你得走了。于是来访者又回到刚进来时的那种感觉:这真是个古怪的地方。
店里播放音乐时,老金多半也在听音乐,只不过在客人们头顶上方三米的私人听音室里。
“我不会从顾客的角度想问题。” 老金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觉得舒服,我会告诉你为什么好。如果你认同我那就来,不认同我就 Bye Bye。”
就拿那些朝前的座椅来说,设计师汪铮原计划在那里放一张环形的桌子,让空间更开阔。老金感觉不对。“听音乐的最佳位置是两个音箱中点的延长线”,那里不该放桌子。汪铮说:“那我们就大胆些。” 他随后提出 “排排坐听音乐” 的方案,设计出这些座椅。老金联想到剧院,给座垫套选了剧院帷幕质感的墨绿色灯芯绒。
这些座椅格外宽,座垫格外厚,能承受二百公斤重量。“如果哪天不营业,我坐在这里听,那我得舒服。” 老金说。
Space687211 店内。摄影:金伟琦;照片版权:空间站建筑师事务所。(左右滑动查看)
老金三年前开始对爵士乐着迷,迅速买了 4000 张爵士黑胶唱片。它们平铺能覆盖 360 平米的房间地板,全听完要花将近 15 万分钟,就算老金 24 小时不吃不睡地听,也得花上小半年。“既然我听不过来这么多,为什么不让大家一起听?” 这才有了这家店。
老金用穷举法买唱片:列出五个最喜欢的小号手,尽可能多地购买他们的专辑;找出两张最喜欢的专辑,买入最有对比价值的几十个版本;再用同样的方法找钢琴手、萨克斯手……一个爵士大乐队十个乐手,每个人可能又和别人组成四重奏、五重奏,每个人的职业生涯通常历经三四种风格,每张唱片也不止一个版本——这个领域 “巨绵延、巨悠长、巨宽广”。老金在查一位知名萨克斯手的作品时感叹:“我的娘啊,买不动。”
但他还在买,打算 “让自己成为这个行业的前 10%”。他觉得在网上搜资料远远没有接触实体唱片的学习效率高,当他搜到一张唱片出过 200 多种版本时,他买了其中的 30 多种。大量买唱片也让他在二手交易平台上识别出版本鉴别的高手,跟他们请教。
“钱是能够买来时间的。” 他说。他问一位乐评人,怎样算懂行了?得到的回复是 “怎么也得听完两万张”。老金说:“那我至少买一万张黑胶,加上其他介质的,应该差不多吧。”
老金知道自己的物欲超过 99.9%  的人。十八年前,他开了一个 “1968 书吧” 放他淘来的 1960 年代的老物件。七年前他在大理置办了一个房子,把过往收藏的北欧中古家具和大批摄影、设计、艺术画册腾挪过去。三年前,他对金酒着迷,开了一间私人酒吧,不对外营业,只和朋友分享。现在这家咖啡馆就在距离他的私人酒吧 200 步的地方。老金总期待着一个全新的、空的空间,每一次那里都被他的新旧收藏迅速填满。
几年前的一天,他突然想看一本画册,着急得心慌。他在上千本书里翻找,不小心剐倒一座柯布西耶水泥灯,灯裂成两半。他懊恼地想,书才一百,灯要好几千。他很快又买了一座相同的灯。那时,他每次弄丢或者弄坏一样东西都要再买个一样的。一个器型像湖泊的花瓶被他摔碎三次、买过四次。
“我有一点点偏执和强迫症。我就希望它在我面前出现。” 他说。“你为什么不出现?不成,再买一个。”
目前,1000 多张唱片放在一层,其余的放在二层私人听音室。他听音乐的方法在平常人看来近乎苦役:用两三千元的黑胶机唱头,再换一万多的、三万多的。六七个唱头换一遍之后再换版本,挑战能否听出细微差别。那首爵士名曲《So What》被他这样听了 1000 多遍。
花更多钱,音乐就更动听吗?老金觉得这是没错的,“大部分人体验多了也会知道这个道理”。
“如果你用一个蓝牙音箱,哪怕大几千块,你听 Bill Evans,可能听到的就是有些贝斯和鼓在背景里的钢琴曲。如果用一个好点的音响,你可能稍微能听到贝斯声。如果你有一对大音箱,你会发现钢琴在右侧,鼓在左侧,贝斯在偏左。” 老金说,“这些钱不是瞎花的。”
Space687211 店内的黑胶唱片。图片由访谈对象提供。
老金不想当一个孤独的黑胶收藏家,一些疑问靠看书和买唱片解决不了,他想找到懂行的人问问。可是咖啡馆装修时,老金想到 “要和一些可能不守规则的人较劲”,十分犹豫。“与人的沟通和交流,我从内心来讲挺排斥的。” 他说。
有人说话声音偏大,他想去制止但也没去。他知道自己说话直接,一开口双方都不高兴。
在爱好里走得太远难免孤独,老金想找到更多知音。有一次老金碰到一个听了很多年自由爵士的年轻人,便请他上到二层的私人听音室。在那个被唱片包围的小房间,老金不是咖啡馆老板,年轻人也不是二十多岁的公务员,他们只是乐迷。
当一位客人翻看佩索阿的诗集,他主动凑过去说:“我想打扰你两分钟,我给你讲他怎么回事,我太熟了。” 然后讲起他喜欢佩索阿,讲他认为《惶然录》哪个版本翻译更好。这样他又不那么像一个 “国王”,不那么高高在上了,而只是一个想分享自己热情的人。
但这样的共鸣太少了。Space687211 至今有 4000 多人到访,却很少有老金愿意邀请上二层的来访者,这让只有他自己的二层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尤其是当他把珍藏的 178 件中古博朗产品展出后,他有些失望。那些半个世纪前生产的电视、收音机、榨汁机、闹钟、吹风机是他在四五年里陆续淘来的。海关人员有时会扣他的货,怀疑他买那么多旧家电是要倒卖。绝大多数上到咖啡馆二层看展的客人也不理解这些产品,只是看看。
一开始他在现场导览,两天之后他不想说话了。绝大部分来访者不知道迪特·拉姆斯是谁,尽管展厅循环播放这位 “德国工业设计之父” 的纪录片,放着他提出的极大影响产品设计的 “设计十诫”:好的设计是创新的、实用的、美观的、易懂的、克制的……只有当老金指着博朗经典款式的闹钟和计算器,介绍迪特·拉姆斯的设计影响了 iPhone 的时钟和计算器视觉设计时,来访者们才有点感觉。
“美丽的事物太难了。” 老金感叹。
刚开店的时候,老金只播放自己喜欢的音乐,其中一些被第一次听自由爵士的客人评价说 “像赶小鸡上山”“像驴叫”。现在他稍作让步,穿插着放坂本龙一和给王家卫电影配乐的梅林茂的作品。店员有一次忘了摁唱片转速调换的按键,把每分钟 45 转的黑胶按 33 转的模式放出来,声音失真,但没有一个聆听的人指出。招不到更懂行的店员,老金从头培训他店里的年轻同事们更换唱片、调整高低音均衡,要求他们 “必须多听爵士乐”。
国内几乎没有 Space687211 这样的地方。这类专门播放黑胶古典乐或爵士乐的小店在日本很常见。被称为 “名曲喫茶” 的店在六七十年前的东京兴盛起来,为吸引爱好音乐但买不起高价唱片的人们设立,同样也会禁止客人非必要的交谈。村上春树就开了一家这样的小店,只能容纳二十位客人。就是在这家店的后厨,他写完了处女作《且听风吟》。
他说过,“爵士咖啡店是提供爵士乐的场所。所谓爵士,我觉得就是人生的一种价值基准。在广漠的时光之流中,我们的人生是如何在风中闪光的、是如何在风中燃尽的?沉浸在爵士乐中的时候,感觉我们能够找到些什么。爵士咖啡店的老板如果忘了这样的使命感的话就完了。”
老金开店前去日本逛了二十多家爵士咖啡馆。一位七八十岁的店主说,他每天的营业额都不会很高,出了自家店门 “左边这家买块豆腐,右边这家买个饼” 也就花了。在那个社区里,小店们共融共生,黑胶咖啡馆和邻家的豆腐店相比也没什么特别,都为居民们所需。老金的店在它目前的土壤中还是显得很特殊,不少人去 “打卡” 也是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个特殊的地方。
老金希望这种 “音乐略高于咖啡” 的形式能运营更长时间。他请空间设计师打造了一套整体的唱片柜而没有买拼装框架,给收纳柜选了最结实的轴承,期待店里的装修 “能扛三十年”。他放心那对音箱,“用七八十年没问题”。
这家只有二十五个座位的小店除了周末人多一些,工作日的预约时段也就不到十个客人,工作日的营收有时抵不过当天播放的八张唱片的价钱。不过老金已经在设想十年后了。比如把咖啡馆二层改成二手店,卖掉一部分店里的黑胶唱片和他曾经收藏的画册,让它们去占据别人的房子和心灵。苦心收藏的博朗产品,可能会交给某个博物馆。而他自己,就在这座小小的王国里,继续播他的唱片,等待知音。
题图:Space687211 店内的黑胶唱片;来源:由访谈对象提供。
《晚点 LatePost》推出周末版,希望把视线扩展到各种各样的创造者。简单来说,我们想知道谁在创造,并以之影响周边;我们既注视当下,也回顾过去,寻找形塑今日世界的源头;我们关注技术、商业,也关注历史、人文,打量这些领域的交汇处的涌现。

让我们关注的可能是一款产品、一家店铺、一种包装的设计思路,也可能是某种工作哲学、产品理念、管理方法,可能是一种有趣新颖的生活方式,甚至是在今天仍然焕发光彩的古老思想。
“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相比有待创造出来的东西,是微不足道的。” 这是维克多·雨果的话——我们希望《晚点》周末印证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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