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布哈拉
去一趟中亚,才能深刻理解,乌兹别克斯坦对于「一带一路」的重要性。
首先,人口优势。
本来,乌克兰是前苏联的第二人口大国,原来名义上有4300万人。但一场俄乌冲突,让乌克兰折损了大量青壮年,男性赴死战场,女性远走他乡。就算按照西方的乐观估计,目前乌克兰最多也就3300万人。
与此同时,乌兹别克斯坦却人丁兴旺,2021年的人口已经达到3492万,按照这个趋势,2024年已经远超乌克兰。21世纪,什么最宝贵?当然是人口增长率。自独立一来,乌兹别克斯坦人口几乎翻倍!平均增长率为2.1%。
另外,虽然乌兹别克人均GDP才2000美元,只有中国的六分之一,但经过苏联社会主义改造,人口素质远超某教国家。最让我意外的是,这样一个「穷国」,居然街头看不到垃圾,老百姓衣着都非常体面,甚至比中国人更加讲究。
▲ 菜市场小贩
▲ 乌兹别克街景
其次,地缘优势。
作为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乌兹别克依然有大量人口精通俄语,体量小,无野心,左右逢源,在独联体内有低关税优势,是中国公司在俄语区的重要据点。我上次举例说明,乌兹别克的Artel公司就是中国的白手套,可以把货卖到乌克兰与俄罗斯,但在俄罗斯的工厂,就不可能把货卖到乌克兰。
乌兹别克斯坦是中亚枢纽,未来的中吉乌铁路,不仅连接了乌兹别克和中国,还可以向西延伸到伊朗、土耳其,以及中东各国。
▲ 塔什干地铁
在苏联时代,塔什干被视为中亚社会主义建设的范本,也是仅次于莫斯科、圣彼得堡、基辅的第四大城市。从首都塔什干在苏联的地位,也足以说明乌兹别克的地缘重要性。
简言之,在人口上,乌国的特点是,数量大、增长快、收入低、素质高。在地缘上,乌国衔接中亚、中东,具备俄语优势。乌国不但是我们的重要市场,也是承接我国下游产业的最好选择。
关于乌国的优势,请参见我的另外一篇文章《乌兹别克,中国的白手套》。今天讨论的重点是,乌兹别克的一个软肋,这也是某些政客给这个年轻的国家,埋下的一条祸根,如果控制不好,恐酿成大祸。
▲ 酒店餐厅外景
这条祸根就是,语言导致的族群分裂。
中亚五国独立后,其中四国的族群矛盾,主要体现在本土民族和俄族之间。俄族本来就是外来征服者,主要在苏联之后移入,根基不深,有自知之明,要么回归俄罗斯,要么彻底本土化,随着时间推移,中亚的俄族将成为一个超然的少数民族,掌握高阶技能,不参与本土纠纷,低调过日子。
唯独乌兹别克斯坦不同,还有乌兹别克族与塔吉克族(波斯分枝)的矛盾。乌国一方面要限制俄族,另一方面还要压制塔族。
举个例子,当年苏联为了「分而治之」,把大量曾经属于塔吉克人的地方,划给乌兹别克斯坦,比如,撒马尔罕、布哈拉。如今,这两个城市依然是以塔吉克人为主,他们的母语是塔吉克波斯语。因此塔吉克斯坦一直高喊要取回撒马尔罕。
对乌国来说,这种情况很尴尬,就相当于中国「京、沪、穗」三城中,只有北京讲汉语,上海和广州讲西班牙语……是可忍,孰不可忍?
▲ 露天餐厅
为了改变这种情况,乌国采取了2个主要措施。
首先,乌国身份证不标注民族。无论你是朝鲜族、塔吉克族、乌兹别克族、哈萨克族,身份证上通通仅标明你是乌兹别克斯坦人。这一招,其实就是文字游戏,没什么实质作用。
其次,强行要求塔吉克人说乌兹别克语。这就引起了很大的反弹。我在撒马尔罕遇到很多塔吉克人,他们对乌兹别克人的反感,甚至超过俄罗斯人。举个例子,如果用手机app翻译,在塔什干,用乌语没问题,但到了撒马尔罕,当地人经常主动要求切换到俄语。在很多撒马尔罕人的眼里,俄语和波斯语并列第一,乌语第三,不得已才说。
有一个塔族司机,甚至当着我的面嘲笑乌语,他说,乌语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一句话里面,有三分之一波斯语词汇,还有三分之一俄语词汇,连乌族都不可能使用纯正的乌语。怎么还好意思要我们塔族讲乌语?!
要理解目前这种情况,必须从乌国的历史背景说起。历史上,有2个文明在中亚的影响力最大,农业时代,是波斯,工业时代,是俄罗斯。
俄国人征服之前,乌兹别克的历史非常复杂,是典型的「帝国客厅」,各路人马,你方唱罢我登场。数不清的历史名词,让人眼花缭乱,比如:马其顿、波斯、阿拉伯、塞尔柱、花剌子模,贵霜、月氏、察合台、安息、粟特、匈奴……看了无数资料后,我把复杂的中亚历史脉络,浓缩为一张金字塔图。
社会顶层是「武装集团」,比如,马其顿人、阿拉伯人、匈奴人、蒙古人、突厥人……他们都曾经统治乌兹别克,善于征服,却没有能力亲自管理,原因有三:
首先,人数有限。这些武装集团,武力值很高,人口数量极少,都是在欧亚大陆长途奔袭的骑兵,善于征战,却没有足够的人力进行日常化管理。
其次,统治短暂。武装集团就像非洲草原的雄狮,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根本没有时间长期经营。
再次,文明落后。武装集团本身的文明层次通常不高(马其顿除外),就像中国的满人,入关之后必须自我汉化,彻底皈依儒家,才能统治中原。
所以,外来「武装集团」必须依靠一种本地「上层建筑」,才能实现治理。而这「上层建筑」就是「波斯文化」,包括语言、技术、文官集团、专业人士……无论武装集团怎么变,波斯文化的底色雷打不动。
在「武装集团」和「波斯文化」下的广大被统治者,就是「底层部落」,他们既没有强悍的武力,也没有先进的文化。哈萨克人、乌兹别克人、吉尔吉斯人……都属于底层部落。
印度历史上最强盛的帝国莫卧儿帝国,统治者是波斯-突厥化的蒙古人,「莫卧儿」即波斯语中“蒙古”一词的转音。「莫卧儿帝国」的官方宫廷语言就是「波斯语」。
莫卧儿帝国的创始人巴布尔,就出生在如今乌兹别克境内的安集延(Андижон)。波斯帝国的萨曼王朝(819年—999年)首都也在乌兹别克境内,分别是,撒马尔罕 (819年到892年),布哈拉 (892年到999年)。许多专家都认为,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古老城市,如、布哈拉、撒马尔罕、安集延、希瓦……是现代波斯语的发源地,也是波斯文化的腹地。
综上所述,乌国境内的塔吉克人(波斯人)当然自认为是先进文明的代表,而乌兹别克人只不过是「底层部落」,说乌语是一种文明的倒退。
平心而论,乌兹别克族的确是游牧民族,历史上也的确是「底层部落」,只不过到了现代,人多势众,成了主体民族后,才有了话语权。可能是因为心虚,也可能是因为腹背受敌,相比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的去俄化更加积极。但毕竟底蕴有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而烫嘴。
哈萨克斯坦的去俄化步伐迟缓,有三个原因。
首先,哈国与俄国接壤,去俄化太激烈有可能激怒俄国,乌克兰殷鉴不远。
其次,哈国境内没有势力强大的第三族,就没有借刀杀人的迫切需求。
再次,文化上,哈族对俄族是真心臣服,俄国不仅带来了压迫,也带来了现代文明。哈萨克人甚至认为,他们的俄语普及率超过俄罗斯,我这次去哈国,大街上依然是西里尔字母为主,行走在阿拉木图街头,放眼望去,完全是苏联的既视感。
相比哈国,乌国的情况完全不同。联解体后,乌国为了彰显其国家独立的“决心”,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先后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去俄化”运动。
▲ 布哈拉街头的BYD
首先,确立乌兹别克语为“国语”
乌兹别克斯坦独立后,在宪法中明确规定,“乌兹别克斯坦的国语,是乌兹别克语”,并在后续颁布了多项法律,进一步明确了乌兹别克语的“国语地位”。作为对比,俄语受到了极大限制。数据显示,在国家独立之初,俄语学校的数量就减少了50%。另外,很多在苏联时期出版的俄语书籍和俄语档案资料也被销毁了。
其次,文字的“拉丁化”改革
众所周知,古乌兹别克语一直使用阿拉伯文字母进行拼写。苏联时期,乌兹别克语改用俄文字母(西里尔文)进行拼写。
1993年9月,独立的乌兹别克斯坦通过了一项名为《关于使用拉丁字母拼写乌兹别克语》的法律,正式开启了“文字拉丁化”的进程。该法律规定:
1996年9月入学的小学生,开始使用“拉丁文版本”的乌兹别克语课本;从2001年开始,各级别学校的教科书都应实现“文字拉丁化”;到2005年,就基本实现了“文字去俄文化”。
作为游客,我最直观的感受是,如今的乌兹别克街头,几乎都是拉丁字母招牌,最好的例子就是,俄语区APP霸主Yandex,在哈国,依然用Яндекс,而在乌国,几乎都是Yandex。
▲ 乌国街头拉丁化标识
“去俄化”运动带来了负面影响,是肉眼可见的。
俄族人才流失
在大力推行“去俄化”举措的背景下,当地的很多俄罗斯族居民选择主动离开。数据显示,1989年,境内的俄族共有165万多人,占全国总人口数的8.34%。如今,俄族不到2.3%。
乌国逼走俄族,相当于南非驱赶白人。表面上看,本地土著大获全胜,而实际上,由于很多俄族居民从事医疗、科研、技术、管理等“高精尖工作”。对国家发展来说,这些高水平人才的主动离开,是一次严重的“人才流失”。
更为尴尬的局面是,人才流失导致乌国创造就业的能力下降,于是,本国乌族只能去俄国打工。据Finexpertiza公司分析师称,目前,约有120万名乌国人在俄工作,占俄务工外国人数的41.9%,占据首位。去年,自乌赴俄的劳务移民增加了35%(38万人)。此外,2022年,自俄至乌的劳务移民外汇,达到了创纪录的145亿美元,同比增加了1.6倍。
为了去俄化,逼走俄国人,结果,有劳动能力的乌族也跟着去了俄国。最后,来自俄国的劳务费,成了乌国的主要外汇来源,你说尴不尴尬?但对乌国政客来说,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国民素养下降
在苏联时期,乌国出版了大量使用西里尔字母拼写的乌文书籍,包括科学、文学、专业文献与论文在内的高质量作品。但是,由于文字拉丁化改革,年轻一代很难通读这些读物。另外,使用拉丁字母拼写的乌兹别克文书籍,出版数量稀少。因此,年轻一代的阅读量与老一辈人相比要少得多,社会的平均文化水平倒退。
还是那句话,在中亚地区,俄语代表现代文明,波斯语代表历史底蕴,乌语根基太浅,强行普及,只能造成文化倒退。但对于政客来说,这是最廉价的煽情牌,“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国内塔族反弹
乌国与俄国并不接壤,去俄化运动,与其说是摆脱俄国,还不如说是压制塔族。这样一来,形势就更加微妙,乌国境内的塔族本来也反感俄族。如今,面对乌族的强行同化政策,塔族宁愿「俄化」,也不愿意「乌化」。对于这一点,我在乌国深有感触,塔族年轻人的俄语水平比乌族好得多,塔族也更加亲俄。
▲ 乌兹别克女
写在最后
目前乌国的情况是:
少数精英。母语是俄语,英语流利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乌国高铁的女乘务员,不但人长得好看,都是大学高材生,英语非常流利,远超我国空姐。她们见到能讲英语的外国人,就格外热情。
另外,在高铁上,我还遇到塔什干的年轻人,是某公司的管理层,英语非常流利。在中国,你要混得好,不见得要说英语,但在很多小国,要混得好,学英语是一条捷径。改善经济条件,是学外语的最大动力,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 高铁乘务员
▲ 高铁乘客
普通中产。母语依然是俄语,尽量学英语我在去布哈拉的火车上,遇到一个非常秀气的小男孩,他的英语水平,远不如中国的同龄人。在用翻译软件和我聊天的时候,他的第一选择是俄语。后来才知道,他虽然来自乌族家庭,但他上的是私立俄语学校,长辈的教育水平高,平时在家都讲俄语。
我在塔什干的民宿,老板也是乌族,但他宁愿学费贵一点,也要让小孩上俄语学校。他说,自己并不喜欢俄国,但一方面,俄语底蕴深厚,依然有用,另一方面,人以类聚,私立学校的同学也是一笔财富。而免费的公立学校,俄语要求很低,教育质量差,生源也是一言难尽。
广大底层。中老年人依然精通俄语。塔族的年轻人,俄语也很流利。但有些乌族乡下的年轻人,母语是乌语,俄语逐渐荒废,英语更加不会。这一群人,阶层跃升希望渺茫。最好的例子就是,我在塔什干几个本地人的餐厅,有些服务员年纪轻轻,不会俄语,只能通过翻译软件,用乌语交流。更加微妙的是,如果我用俄语翻译器,他们的脸上就露出一丝不悦。无论哪个国家,底层的民族自尊心都是最强的。
长此以往,不同的阶层,不同的语言,泾渭分明,甚至互相歧视。国运昌隆倒还平安无事,如果遇到危机,被黑心政客利用,挑起族群矛盾,结果可能又是一次生灵涂炭。
根正苗红的主体民族底层,往往成为民族独立的牺牲品,这就是很多小国,最无奈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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