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我最近这段时间的观察,她很遵守监规监纪,就像来旅游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很多的女犯人还很听她的话,主动把自己的书借给她看。”
配图 | 关斌斌
暗网办案组纪实丨连载
2019年3月,驻所检察官舒妤主动向政治部提出轮岗申请,想调到网络犯罪办案组。部门主任闻讯,专门找舒妤谈话:“你在执检条线待了那么多年,也拿过刑事执行检察业务能手,如果调到新的岗位,你就得从零开始了。”
舒妤也坦承了自己的想法——她从硕士毕业就来驻所检察室工作,听说目前院里正在筹建网络犯罪办案组,就有了挑战自己的念头,“毕竟这种新型案件,我从来没有办过”。
主任听后,便只道:“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身上就有股不服输的拼劲,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一点没变。既然你已经考虑好了,作为你的老领导,肯定会全力支持你。”
检察院网络犯罪办案组的组长是刘伟宁,和在看守所带舒妤的师父杨建军是师兄弟,曾一起在反贪局共事过,检察院改革后,被调到这个组做负责人。得知舒妤调过来,刘伟宁也找她促膝谈心,让她做好思想准备——网络犯罪办案组属于检察院新增设的一线业务部门,要面对的是更隐蔽的新型犯罪、更狡猾的犯罪分子,与驻看守所检察不一样。
舒妤对此当然有准备,她答,自己在刑事执行检察部门工作多年,擅长给在押人员做谈话工作,但这个技能未必适用于新部门,她知道,网络犯罪案件涉及到时下流行的事物,如果不与时俱进的话,根本找不到自己的办案节奏。
“没错,我们办案组很特殊,你不止要接触许多新兴事物,还得全情投入。”刘伟宁笑着跟舒妤说,前年他为了办理一宗与游戏有关的网络诈骗案件,还专门下载了《王者荣耀》,登录游戏后,让年轻的助理在一旁给他介绍“中单”、“打野”和“兵线”这些游戏里的黑话。
舒妤的孩子也爱玩这个游戏,听到这些年轻人津津乐道的网络词汇从一脸严肃的刘伟宁嘴里说出来,让她有点忍俊不禁:“这方面我得跟你学习。”
“不要都跟我学,我还给你安排了其他的培训任务。”刘伟宁说,检察院内网昨天发了通知,市院有一期网络犯罪办案实务的培训,他已经给舒妤报了名。
舒妤点头应下——网络犯罪作为新型犯罪,具有极强的隐蔽性和便捷性,证据容易灭失,侦查取证难度极高,若想在这场正邪交锋中胜出,她必先经过一番试炼。
她只是没想到,这场试炼很快就开始了,一桩“古怪”的网络赌博案,被呈到了她的面前。
“古怪”是案子承办民警的评价——据公安部门统计,截至案发,这个名为“九凤国际”的赌博网站,总站点已拥有注册会员10余万人,分站点也约计有3万名会员参与投注。民警在电话中告诉舒妤,照通常的情况,网络赌博案落网的嫌疑人都是拉人头的“狗推”(即网赌代理),可这桩案子一男一女两名嫌疑人却都不是——男的叫赵良,是赌博网站的技术员,女的叫杨若男,是网站真人棋牌项目里的“美女荷官”。那么,那些作为网站主力部队的“狗推”都去哪儿了?那些涉案资金又流向了何处?这两名虾兵蟹将背后,显然还有一条巨鳄潜藏在互联网的暗流之中,正逍遥法外。
民警又说,这两名嫌疑人的到案经过也很“古怪”,那个女嫌疑人杨若男潜逃回国后想要“金盆洗手”,却被男嫌疑人赵良频繁骚扰,而且这个赵良被人举报落网后,就立即将杨若男供了出来,“他们为什么突然回国?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办案民警想用这些疑点作为突破口,再“循线追踪”,但是这两人却拒不承认自己的犯罪事实,描述“九凤国际”的情况时,也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赵良说自己只是拿钱办事,其他一概不知,杨若男则坚称自己是受人胁迫。
时间不等人,审查逮捕的办案期限只有7天,舒妤加班加点地研读卷宗,向刘伟宁做了汇报。刘伟宁听完,提醒她要注意两点:一是网站,要弄清“九凤国际”如何发展下线,赵良和杨若男在该网站的代理模式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因为这涉及到后续的定罪量刑;二是罪名,赵良作为技术员,涉嫌的罪名是开设赌场还是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帮信罪),要看他具体的犯罪情节,而杨若男作为“荷官”,涉嫌的罪名是开设赌场还是赌博罪,则要看她身上是否存在经营赌场的行为——这是区分两者的标准之一。
“接下来就是提审赵良和杨若男,把案件的头绪理清楚,你的思路不能乱。”刘伟宁补充道。
舒妤先提审赵良。这个男人刚在讯问的铁椅子上坐定,就表现得很不耐烦:“检察官,该讲的我在警察那边已经讲了,你现在问我也是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还不如让我回去睡觉。反正我讲过好多遍了,我就是一个搞数据维护的,这个网站具体是做什么内容的,我不清楚。”
“你不认为自己犯了罪对吧?”舒妤问完,赵良立刻点了点头。
舒妤亮出卷宗上的复印件:“可不是只有‘数据服务’这么简单,这上面显示,你为了帮助‘九凤国际’逃避监管,频繁地给这家赌博网站更换网页马甲、搞DNS回跳、流量劫持(以上均为赌博网站逃避侦查的伎俩),在这一系列的操作中,你不可能对网站经营的内容毫不知情。”
赵良撇了撇嘴,说:“就算我知道他们在搞网络赌博又怎么样呢?我又没有参与他们的生意,照这样来讲,我还是不构成犯罪。”
舒妤随即纠正道,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即便赵良构不成“九凤国际”开设赌场的共犯,也涉嫌帮信罪。
“你们不懂这些网络技术,我处理得很干净,光凭这些,你们是没办法给我定帮信罪的,如果检察官你想知道这里面的门道,我倒是可以教教你。”赵良把身子靠在椅背上,下巴高高地抬起,显得极为傲慢。
舒妤的情绪并未受到干扰,但是在她身旁敲笔录的助理小兰坐不住了,大声训斥赵良:“你什么态度?坐有坐相,现在给我坐好!检察官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无关的话不要讲!”
舒妤轻拍着小兰的手背,提醒自己的助理冷静一点,随即告诉赵良,尽管被他“帮助”的对象尚未到案,但是他主观上明知“九凤国际”是一家赌博网站,客观上也曾为这家网站提供了一系列逃避监管的行为,既然“九凤国际”的犯罪数额早已达到法律上“情节严重”的标准,那么,“凭这些证据就足以认定你构成帮信罪,不是你说不构成就不构成,现在是积极配合还是消极对抗,选择权在你自己”。
听到“犯罪数额”,赵良高抬的下巴放了下来,还岔开了话题:“我要检举揭发。”
“我们全部问完了,你再来说检举的事情。”舒妤说。
赵良不停地摇头:“不,我现在就要检举揭发杨若男,因为这个检举涉及到我的案子。”
舒妤似乎对他提到的那名跟他一同到案的女荷官不为所动,再次强调了一遍:“先把你自己的案子交代清楚。”
赵良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到舒妤和助理投来的灼灼目光,便交代说自己很痴迷网络黑客技术,曾因非法侵入计算机信息系统罪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两年。缓刑考验期届满后,他又在暗网上了所谓的“黑客学校”。那个教网络技术的“校长”,别名“豹子”,向学员们传授网络入侵、病毒编写和黑客攻防等一系列非法技术。“黑客学校”的网站采用会员制,每位学员需缴纳598元的学费,部分费用可根据模拟考试的成绩返还。
2018年2月,赵良在网上又看到了“校长”发出的招聘帖。“‘校长’说他要在菲律宾大干一场,我当时知道他在做非法的事情,我也有犯罪记录,以后也找不到工作,他至少让我看到了一条出路,我就联系了圈子里的两个朋友,跟他们一起到了菲律宾马尼拉投奔‘校长’了”。
他们到了菲律宾以后,就被“校长”安排去了“九凤国际”做技术员。“我平常跟‘校长’见面见得少,另外两个朋友告诉我,‘校长’的真名叫魏恒军,后来这个魏恒军和‘九凤国际’的老板产生了矛盾,出去自立门户了,到2018年7月的时候,人就突然失踪了,手机也联系不上。我就感觉他可能被人害了,因为马尼拉本身就很不安全,绑架和抢劫是常事,于是我就跟另一个技术员悄悄逃回国了。回来才不到1个月,公安就找到我,我也不知道他们根据的线索是什么,估计那个技术员在老家犯了事,为了立功,把我供出来了。”
舒妤记下了“魏恒军”的名字,盯着赵良的双眼:“说一下‘九凤国际’老板的情况,再交代一下你在那个网站具体的工作内容。”
“老板本人是不露面的,我听‘校长’提过老板的花名,说叫‘Shadow’。”赵良交代着,“赌博网站这套建站技术是‘校长’教给我的,另外的防止竞争对手劫持(赌博网站为了防止平台被竞争对手劫持后据为己用,需要运用反劫持的网络技术)这些是我本来就会的,然后就是日常给网站做一些维护。”
“你刚才说要检举杨若男什么事情?”舒妤问。
赵良讲自己的涉案情况时,显得心不在焉,一听到“杨若男”,立刻兴奋起来,眼神也变得犀利了:“我怀疑杨若男和Shadow之间有内幕合作,她绝对不只是一名荷官!”
“你说,‘怀疑’杨若男与Shadow之间有内幕合作,但检举要有真凭实据。”舒妤说。
赵良解释:“我跟其他的罪犯不一样,我检举不是为了要立功,就是为了完成‘校长’交给我的任务。从杨若男一到‘九凤国际’,我和‘校长’就发现这个女人有问题,‘校长’叫我私底下去查一下她。”
“你发现杨若男有什么问题?”舒妤追问。
赵良回忆称,2018年4月初,包括杨若男在内的11名“模特”从国内飞到了马尼拉,“九凤国际”一些知情的代理告诉他,“模特”只是对外的称呼,等公司拓展“真人视讯”项目后,这些相貌出众的女人会担任荷官。
但赵良很纳闷,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赌博网站的美女荷官都是在第三方场地做直播的,这些“模特”怎么却直接来了公司?他还发现了另一个疑点:如果在网站内部做真人视讯项目,必然要搭建摄影棚,可观察几圈下来,公司里连搭摄影棚的材料都没见到,更别提其他的专业设备了。
“模特”们过来两周后,赵良从一名“推广员”的口中,了解到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原来,这些女人是老板和合伙人们跨国招嫖来的“小姐”。那人告诉赵良,为了鞭策推广员们加倍努力地吸引来赌客,Shadow还决定将其中的3名“模特”作为推广冠军的“奖品”。这则小道消息很快就在公司里不胫而走,还有推广员给赵良看过发到工作群里的“模特”照片,杨若男也在其中,赵良觉得她在那些女人里面样貌并不算出众。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杨若男很快消失了,推广员们都在讨论她究竟去了哪里,赵良猜测,也许这个女人从这个公司里逃了。他完全没有料到,公司后来真的搭建了一个摄影棚,而失踪了一段时间的杨若男,则直接成了“贵宾厅(摄影棚)”里的“美女荷官”——难道说,那段消失的时间,是她去培训了?
舒妤问:“除了杨若男以外,剩下的10名‘模特’,有多少个人也成为了荷官?”
“没有了。”赵良回答,“只有杨若男一个人。”
舒妤又问赵良,这是有什么筛选机制,还是另有原因?
赵良说:“我也不清楚具体的筛选机制,最早我还以为选荷官是会像皇帝选妃子一样的,没想到最后却是Shadow指定杨若男‘直升’到‘贵宾厅’做荷官,也不让任何人碰她。”
“所以你就觉得这里面存有隐情?”
赵良点了点头,说,这11个女人里面,杨若男算不上最好看的,所有人都想不通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成了荷官,而且一进来就是最高级别。正好那时,魏恒军因为合作事宜与Shadow产生了矛盾,“他就想我让我去查一查这个杨若男,再顺着这条线查老板,想找到Shadow的把柄”。
“那你当时查到了什么?”
“我查下来,就觉得杨若男跟Shadow之间的关系不是‘小姐’跟嫖客那么简单——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姐’,老板凭什么那么照顾她?还让她对接‘九凤国际’最大的几个客户,这一看就有问题。”
“这些‘模特’是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赵良挠着头皮仔细回想:“我听‘校长’讲,Shadow先跟国内某个会所签了约,会所的负责人再把这些‘野模’运送到马尼拉,完事以后再把她们送回国内,后来那10个‘小姐’都回国了,只有杨若男留了下来。”
听完赵良详尽的描述,一位神秘莫测的荷官形象,在舒妤的脑海中描绘了出来。她想了想,又问赵良:“杨若男除了担任荷官之外,还有没有做过代理这类的工作?”
赵良摇着脑袋:“‘九凤国际’的代理制度非常严格,像杨若男这种荷官不能身兼两职,做荷官和有代理账号,她只能从里面选一个。”
一个从事风月工作的女人被带到马尼拉之后,摇身一变成了赌博网站的“首席荷官”,这让舒妤有些怀疑赵良这些供述的真实性。不过,她下一个要提审的,正是杨若男,倒是可以对赵良的话进行印证。
见到杨若男的第一眼,舒妤就深深地记住了这个女犯——杨若男的面容让舒妤想起了一个90年代的香港影星,除此之外,舒妤还注意到,身处高墙之内的杨若男打理了发型,不像其他女犯,会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接受讯问。
杨若男在铁椅子上坐定,左手下意识地往椅子上抚摸,抬头朝舒妤尴尬地笑了:“没办法,我以前在牌桌上发牌,总要在牌桌上摸一下擦掉手汗,习惯成自然了。”
案子留给舒妤的时间不多了,她没有回应杨若男的话,直接开始了讯问。也许是看到了舒妤的态度,杨若男也收敛了笑容,秀丽的眼眸瞬间结了霜。
舒妤观察到,即便坐在狭小的讯问椅里,杨若男也保持着挺拔的身姿,俨然透着一股“职业姿态”,这让舒妤感觉自己好像化身成了赌客,正在面对牌桌背后的荷官。
杨若男自述,她自2017年7月欠了一笔30万元网贷,每天都要收到上百个催收电话,情急之下,她让闺蜜帮忙介绍一份来钱快的工作:“我怎么都没想到,我闺蜜把我介绍给了‘老鸨’梁佳丽,我就这样被拐到了菲律宾的马尼拉。”
“那你为什么又在那里当了一名荷官?”
“‘九凤国际’的老板Shadow计划做真人棋牌项目,正好缺几名女荷官,我就被安排过去了,当时培训了两个礼拜左右,就像赶鸭子上架一样把我们赶上牌桌了。”
杨若男还提到,“真人在线”的“贵宾厅”分为白银、黄金和钻石三个级别,荷官对应的礼服分别是黑色、红色和蓝色,她专门服务“钻石厅”的贵宾,工作时身穿蓝色礼服。
“这个‘钻石厅’有什么门槛?”舒妤问。
“差不多是要充值100万以上,必须是我们网站的老会员。有一位会员在我们这里一次性充了260万。”
小兰问询这个会员的情况,杨若男摇头说“记不清了”,小兰再问“Shadow为什么选你做荷官”,她说自己也“不太清楚”。正在阅卷的舒妤,抬头看了杨若男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她,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就像荷官在等待赌客的下一副牌。
“之前你在接受公安讯问的时候,提到自己与老板Shadow接触过,你现在讲一下Shadow本人的情况。”舒妤换了一个问题——在她的经验中,如果嫌疑人掩盖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检察官可以灵活变更讯问策略,让嫌疑人在案件事实面前无所遁形。
“Shadow跟我保持单线联系,但从来没有露过面,我也不清楚这人长什么样子,藏着什么底细。”杨若男的眼神瞟向了一边。
就在杨若男恍惚之时,舒妤抛出了攻击性的问题:“既然Shadow连你本人的面都没见过,又为什么选你做‘钻石厅’的荷官?”
“我猜测他事先看了我们的照片,觉得我比别人更适合在‘钻石厅’给贵宾服务吧,其他的原因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杨若男稳定心神的速度极快,供述时的语气不疾不徐。
听完这句供述,舒妤久久凝视着杨若男,铁栏后边,杨若男也用坚定的目光回应着。
舒妤接着发问:“你在‘钻石厅’主要负责哪些赌博项目?每天的工作时长是多久?跟你在一起的荷官还有谁?”
“我这边主要就负责‘百家乐’,一天工作10个小时。‘钻石厅’里面,包括我在内,只有3名荷官,有1个离职了,还有1个经常跟我在一起。有时候,给我们培训的人员就站在我们对面监场,我们只要出了一点点差错,就要吃苦头,穿着高跟鞋罚站、罚蹲。所以我刚才跟你们强调说,不管是做‘小姐’还是当荷官,我都是被胁迫的。”
“既然有荷官能离职,那么你为什么不离开这家公司,而是继续担任荷官?”
杨若男怔了几秒:“没办法,我都是被逼的。我在马尼拉没有钱,必须攒够钱再回国,‘钻石厅’的‘首席荷官’工资和提成比较高,我想赚点钱再想办法逃回去。” 
“我们看了公安提供的证据材料,这里面显示你在‘九凤国际’的业绩做的很不错,那你为什么又突然回国?当时是怎么回来的?”
“因为马尼拉的治安很差,公司被一群人砸过场子,我又听说被公安盯上了,我不想受牵连去坐牢,就开始找机会逃出来。一起做荷官的范婕跟我说,坐航班回去容易被抓,我们就花钱联系了马尼拉当地靠谱的蛇头,一起走的……好像是2018年7月左右。实际上,就算‘九凤国际’没被查,我也想跑了,因为那几个合伙人斗得很厉害,连我们的薪水都受影响了。”
舒妤让杨若男交代她所知道的“九凤国际”几位合伙人的情况。杨若男供述称,据她所知,公司除了幕后老板Shadow以外,还有一个经常抛头露面的“推广总监”,名叫李卓群,负责管理那些“狗推”。还有一个技术总监,叫魏恒军,他有个助理叫赵良。听说魏恒军跟幕后老板闹了矛盾,在外面开设了其他分站。
杨若男讲完后,又补上了一句:“我想检举揭发赵良。”
舒妤定了定神,说:“不要急着谈检举的事情,刚才你讲到从马尼拉回国,那你讲一下到案经过,还有,你怎么知道赵良也回国了?”
杨若男向舒妤交代称,“九凤国际”分裂以后,魏恒军就失踪了,赵良失去了靠山,也跑路了。她回国之后,赵良不知采用了何种手段,总能对她纠缠不休,逼她讲Shadow把魏恒军藏到了什么地方。此后赵良被警方抓捕,为了立功,便将她供了出来,“然后我就坐在你面前了”。
舒妤问杨若男要检举的什么,杨若男告诉她:“我要举报他在公司里当‘菜头’。”
“‘菜头’?”舒妤说。
杨若男回答说:“‘菜农’就是赌博公司的‘狗推’,‘菜头’就是‘狗推’里面的负责人,赵良他除了搞技术以外,魏恒军还分配给他一个小团队,他要负责管十几名‘狗推’。”
舒妤问赵良具体的管理层级,杨若男思索了片刻,对舒妤说:“我自己是这么觉得——如果把‘九凤国际’比作一个金字塔,就算他不是塔尖,也是塔尖下面的第二层或第三层,总之,他的级别绝对不低。”
“那你自己有没有参与过网络博彩的推广?”
“我从来没有参与过,但是我听说赵良招揽赌客的那一套是和李卓群学的,他们具体聊了些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在供述过程中,杨若男始终保持着挺拔的身姿和端庄的仪态,待她在讯问笔录上签字、画押后,舒妤带着她回了女监区。
女监区在看守所的第四监区,舒妤曾经就是负责第四监区的驻所女检察官。当班女警开启监区门,给杨若男上铐前,按程序询问嫌疑人的姓名:“叫什么名字?”杨若男不卑不亢,昂首挺胸,直视面前的管教,自报姓名。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她的双手被铐上,跟随女管教穿过狭长的走廊,走向监室。舒妤清晰地记得,那天光线极暗,杨若男像是走进了黑暗,曼妙的身姿逐渐消失。
“九凤国际”是舒妤进入网络犯罪办案组后承办的第一个案子,她第一次对涉案的犯罪嫌疑人产生如此大的兴趣。赵良和杨若男到案后互相揭发,真相却没有随着他们的揭发变得愈发明晰。案件的办结期限正在倒计时,但舒妤并不想草草地结案。
在舒妤审讯的同时,警方按照杨若男此前提供的线索,在湖南邵阳将“老鸨”梁佳丽抓获。面对组织卖淫的犯罪事实,梁佳丽供认不讳,民警把杨若男的照片放到梁佳丽跟前让她辨认,梁佳丽交代称,照片中的女人确实在她当初运往马尼拉的“小姐”里面。可当被问及是否胁迫杨若男卖淫时,梁佳丽则坚称:“去马尼拉挣得更多,她们求我还来不及,我根本不用逼,谁不想过去,我就换另一个。”
民警在电话中也告诉舒妤,另一名从马尼拉回国的“小姐”在派出所接受讯问时,也证明了梁佳丽供述的真实性。
舒妤在审查报告中这样写道:“当前的证据无法证明杨若男在这过程中确实受到了胁迫。她在‘九凤国际’工作期间,能够离开该公司,但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继续任职,按月领取工资和提成,这显然不符合胁从犯所遭遇的‘两难境地’,因此不能将其认定为胁从犯。”
翌晨9点45分,驻看守所检察室转交给舒妤一封杨若男写来的信。舒妤拆开信封,看到信纸上的字迹工整有力,甚至还有一点瘦金体的味道。
与其他在押人员讨好的态度相反,杨若男在信中用一种近乎威胁的口气和舒妤对话。她的诉求很明确:她认为警察抓错了人,不管是从事性服务,还是在博彩网站的当荷官,她都是受人胁迫。她还如此写道:“按照刑法上面的规定,对于被胁迫的胁从犯,应当按照他的犯罪情节减轻处罚或者免除处罚。”
舒妤万万没想到杨若男对刑法会有所研究,看来,确实如赵良所强调的那样,这个神秘的“荷官”还真不简单。
新来的驻所女检察官程宁给舒妤打来电话,说自己刚到女监区不久,有许多问题要向舒妤请教。舒妤顺带提起了杨若男,请程宁在巡监时多加留意。程宁说:“杨若男跟其他的犯人不太一样,照理说,新来的犯人在监室容易被欺负,可是杨若男也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在里面混得像‘大姐大’。”
舒妤听后觉得很惊奇,又询问杨若男在监区的日常表现,程宁告诉她:“杨若男被收押以后,我找她做过一次入所谈话,她给我强调说,自己是被‘老鸨’拐骗到菲律宾的受害者。但是经过我最近这段时间的观察,她很遵守监规监纪,就像来旅游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很多的女犯人还很听她的话,主动把自己的书借给她看。”
“杨若男平常主要看点什么书?”舒妤追问。
“这点我倒没留意,但有一次我巡监的时候看到她好像在看书,具体是《心理学》还是《厚黑学》,我记不清了。”程宁答道。
“没关系,总之你以后巡监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她。”舒妤越发感觉到,这个杨若男身上也许真的藏着某些秘密。
更让舒妤始料未及的是,在她就赵良和杨若男的案件制发《批准逮捕决定书》后的第三天,检察院的检务督察部就收到了一封控告信,写信人是杨若男的代理律师,控告的对象则是舒妤。
这位律师在信中坚称,杨若男是被梁佳丽等不法分子拐卖到菲律宾的,从事赌场交易活动也是受人胁迫,应当不予批捕,而“检察官舒妤却颠倒黑白、罔顾法律,非法逮捕了杨若男,作为她的代理律师,我必须就此事向检察院提出控告”。
为此,检务督察部和政治部的工作人员来到网络犯罪办案组,专门约谈了舒妤。舒妤回忆起那天的情形时,说:“当时我们的组长刘伟宁还有其他同事都在场,我突然被督察人员叫走,感觉心里很不好受。尽管前一天晚上组长给我打了电话,叫我做好心理准备,他也会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努力还我一个清白。但是我刚到网络办案组没多久,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还是感到了压力。”
我国政法工作者有专门的“澄清制度”,如果控告者属于诬告、乱告,作为被控告的一方,有权做出澄清。舒妤给督察人员看了她的审查逮捕报告,指出当前证据已证实杨若男在“九凤国际”工作期间为多名赌客提供过非法博彩服务,嫌疑人自称的“做小姐和做荷官都是受人胁迫”,无法在客观证据链中得到印证。同时,舒妤还出具了一份说明材料,证明她在办案活动没有存在违法情形。
律师写封信的目的,舒妤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作为案子的承办检察官,这封控告信是想对她造成干扰。
与舒妤一同被约谈的还有刘伟宁,他坐在沙发上,望着两位督察人员,神情笃定。有了组长的坐镇,舒妤也放松了她紧绷的心情。
刘伟宁告诉督察人员:“我是网络犯罪办案组的主办检察官,也是舒妤的组长,在你们两位赶来之前,我仔细看了舒妤撰写的《审查逮捕报告》,又和几位承办民警通了电话,就案件证据而言,在客观上无法证明嫌疑人杨若男确实被梁佳丽等人所胁迫过,她并不符合刑法上胁从犯的认定标准。作为办案组的组长,我绝对不会容忍检察官在办案上半点的瑕疵,但我们也不能冤枉一个清白的检察官。”
督察员对舒妤解释:“我们收到律师的控告信,就要按照规章办事,希望你不要有抵触情绪。当然,我们也想提醒你,在维护嫌疑人合法的权益时,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一周后,检察院给杨若男的代理律师发了答复公函,而舒妤又一次收到了驻所检察室转递来的信件,这是杨若男给舒妤写的第二封信。起先舒妤以为这封信的内容与上一封信差不多,结果她打开信封后,看到的却是杨若男讲述的她被捕前的恐怖经历。
杨若男在信中称,回国以后一周不到,赵良就非法获取了她的个人信息,对她私人生活的窥探几乎无孔不入,她以惊惶的笔触在信中写到:“赵良他就像一个变态狂一样,不断地骚扰我,打电话、发邮件、在门口张贴A4纸,所有内容都是写我前一天干了什么事情,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跟什么人接触过,我快被他逼疯掉了,感觉我换衣服洗澡的时候,他也在监控我。”
有一次,杨若男出门去超市采购,刚从货架这边离开,就有人给她的微信发来一条好友验证:“你在货架上买了一瓶500ml的沐浴露,白色包装。”杨若男惊惧地环顾四周,怀疑自己正在被人跟踪,可她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身影。她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附近有人拿包装瓶在敲打货架,她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到赵良躲在货架后面,默默地盯着她。
杨若男冲到赵良面前,怒声质问他到底想做什么,“赵良就只是问我,Shadow把魏恒军藏到什么地方,又说什么爱我、要保护我之类的胡话”。他们激烈的争执迅速引起了旁人的围观,超市的工作人员过来了解情况,杨若男声称她被变态骚扰,让工作人员帮忙报警,赵良嗤笑了一声,便灰溜溜地走了。工作人员询问是否还要叫警察过来,杨若男说:“算了。”
杨若男在信里又说,她在羁押期间自学了法律,赵良这样非法获取她的个人信息和住址,已经涉嫌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并询问检察院这边能否受理,如果不能受理,她就委托朋友对赵良提起刑事自诉。
杨若男还写到,她可以证明赵良确实在“九凤国际”长期担任“菜头”,有自己的“网招”团队,“我可以为举报的真实性负责,之前我就已经跟检察官说过,我是被胁迫的,赵良他举报我也只是因爱生恨,往我身上泼脏水”。
舒妤刚把信放下,就看到过来转递材料的程宁。程宁说,她在做视频巡监时,切换到杨若男的监室,看到杨若男已经坐在了“铺头”的位置——在监室中,嫌疑人睡觉的位置代表着他们在监室内的地位,“级别”越低,离厕所就越近,“级别”越高,则离电视和窗户越近——这才几天,杨若男就从“铺尾”睡到“铺头”了。
程宁还观察到,有时杨若男洗好澡后,还有女犯给她梳头,以前的“铺头”也主动向她示好,递来几颗话梅。她似乎不愿被打扰,嫌弃地朝那女人甩了甩手,对方便识趣地离开了。
“别看她瘦弱文静,不会在监室里成了牢头狱霸吧?到时候我找其他女犯人聊聊,深入了解一下杨若男的情况。”程宁说。
程宁还查看过夜间的监控视频,杨若男看书学习,没有人敢打扰她,拥挤的大通铺上会给她让出一块难得的空间,让她可以伸展自己的双腿。她就靠在身后的被子上,怡然自得地翻着书。程宁还发现,“杨若男最近只看这本书,看得还很投入”。
舒妤有点好奇:“什么书?”
“《刑法》。”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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