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也向舒妤他们出示了一份陈廷和代理的聊天记录,其中有一张彩色宣传图,图上的荷官赫然就是杨若男——她身着蓝色礼服,露出白皙若玉的肌肤,脸上挂着具有分寸感的职业笑容。
配图 | 关斌斌
前文内容
《 暗网办案组纪实:落网荷官的秘密 · 上
舒妤的检察官办案系统弹出了一条消息,显示案管中心分配给她一起新案子:犯罪嫌疑人吴晓露,一名在读大学生,涉嫌帮信罪,而涉及的犯罪平台,正是“九凤国际”。
舒妤收案后,立即赶到看守所提讯室。
吴晓露交代称,她受到闺蜜的蛊惑,在“九凤国际”的赌博网站上注册了账号。随着赌注越下越大,她输光了身上的全部生活费,便借起了网贷,结果再一次“洗白”了。她不敢向家人坦白,但是光靠打工又不足以偿债,为了减轻债务压力,她到处寻找“来钱快的工作”。在网赌交流群里,她看到有人在为“九凤国际”招募“跑分”的人(跑分是一种洗钱行为,指专门利用银行账户或第三方支付平台账户为他人代收款,再转账到指定账户,从中赚取佣金),顺带还宣传说做“九凤国际”的代理提成更高、提现更快,能够快速帮输钱的会员们“回血”。吴晓露想到自己身负的30万元赌债,便毫不犹豫地联系了发招聘的人,开通了自己的代理权限,可她没想到,她刚把室友拉下水,自己就被押进了看守所。
“那些催债的就一直催,还威胁我说要把我欠网贷的事情告诉学校。我被逼得实在没办法,就只好拉我室友参赌,她跟我在寝室里面关系最要好,看到在网上玩彩票可以挣钱,还跟我讲,赢了钱以后带我去迪士尼,我真的对不起她……”讲完这番话,吴晓露的眼泪就大把大把地往下掉,把讯问椅上的桌板全都打湿了。
舒妤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到嫌疑人在她面前哭了,眼前的吴晓露哭得太过伤心,整个身子都跟着发颤。她后来告诉我说:“我儿子跟吴晓露差不多大,如果我是吴晓露的母亲,看到她一步步掉进深渊,错上加错,我心里肯定很不好受。当时我觉得,网赌确实很可怕,已经把魔爪伸向了校园,残害了好多大学生,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办好这些案子,不管犯罪嫌疑人在我面前是哭还是笑,都不会影响我对他们的定罪量刑。”
舒妤放下手头的案卷,径直走到铁栏后边,在讯问椅的桌板上放了一包餐巾纸,然后回到了座位上,继续审讯:“你给‘九凤国际’‘跑分’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2018年5月下旬吧,当时我看到群里有人在招募‘跑分’的人,我一开始还看不懂里面打的暗语,私聊了那个人,问他‘车队’是什么,怎么才能加入‘车队’挣钱?他跟我讲,‘车队’就是帮忙‘跑分’的,来钱比较快,如果我不知道怎么操作的话,他可以教我。我就答应了。他告诉我‘跑分’的具体流程,我看到他帮忙的‘九凤国际’是一个新的网站,跟我原来玩的‘九凤国际’不一样,赔率也更高,我就顺便注册一个代理账号。”
吴晓露继续啜泣着交代——她在13个网赌交流群里发过注册链接,不是被踢出群,就是遭受谩骂,还有5、6个群被封了,她也不知道如何加入新群。一旦看到有人在代理群里晒出了盈利截图,她便将图片转发给室友,谎称这是她最近的“网()投()”盈利。室友看后很动心,问她怎样才能注册。
“当时我有点犹豫,如果她发现被我坑了,那我以后在她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不过后面几天,她还是缠着我要链接,我就发给她了,但我可以保证,她在我这里没有赌过多少钱,亏了100多她就不想玩了,警察那边也查过我的代理明细。”吴晓露补充道。
在笔录上签完字、按下指印,吴晓露看着自己血红色的指纹和签名,不停地抽噎着。舒妤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随后和小兰将她带到监区门口。刚跨进监区,吴晓露就又哭了,望着她擦泪的背影,舒妤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小兰也感慨说,就在昨天下午,她还听同事讲到,这两年开设赌场罪和“帮信罪”的案件量大幅增加,多数嫌疑人与吴晓露一样,都是涉世未深的大学生。
提审结束后,舒妤给吴晓露案件的承办民警高悦打了一通电话。
之前,她曾在检察院大厅跟高悦打过照面,简单交谈过几句。高悦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用一个网络流行语说,高悦的‘颜值’确实挺高的”。高悦的眉眼本就透着凛然的英气,笔挺的警服更让她显得英姿挺拔,衬出一种硬朗、果决的气质。不过,高悦在和她的交流过程中,总是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言语之间似乎还隐隐有些敌意,似乎在暗示舒妤:我比你强。
有同事曾给舒妤介绍过高悦的情况:她在分局刑队奋战多年,获得过市公安系统的女子散打冠军,跨省追捕嫌犯时可以两天两夜都不合眼,是名副其实的“拼命三娘”。在一次因公负伤后,高悦调岗到了治安支队大队长陆建功的队伍——这是她主动申请的,目的是为了解开“心结”。至于“心结”是什么,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高悦接舒妤电话时,表现得很不耐烦,语气带着浓烈的火药味儿,反问舒妤:“那你到底问出什么了?”
舒妤被问得很不舒服——这句话后面,好像有着潜台词:“你刚来网络犯罪办案组,了解过我们公安的办案节奏吗?你的业务能力到底行不行?”不过,性格像水、不爱争辩的舒妤,依旧耐着性子讲:“吴晓露讲到‘九凤国际’的代理模式,可以继续深挖下去。”
“你就直接讲,你想要做什么,需要我要干什么,就行了,别谈什么‘深挖’,现在还不是深挖扩线的时候。”高悦的性子如野火,顷刻之间便会熊熊燃烧。
“你错了,现在恰恰就是深挖最佳的时机,难道我们要白白错过?我相信你也不想只抓几个虾兵蟹将。”舒妤说。
高悦那边沉默了几秒,说:“我们深入排摸过了,吴晓露的上级代理加入过一个‘内部工作群’,群主叫赵良,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就好——你还有什么补充?如果没有,我就挂了。”
“别急着挂,你认认真真地听我把话讲完,否则对你的侦查工作没有任何帮助。”舒妤冷静地讲述自己的想法,“你这边最好先做贴近侦查,用新人的身份加入‘九凤国际’的QQ交流群,想办法联系吴晓露的上级(代理),再注册会员账号,假扮成对方的下线。”
舒妤还希望高悦严格按照取证规则,将网站页面、赌博操作过程全部录制下来,把她和代理的聊天记录及其他相关信息截屏保存:“你必须保证取证的合法性和有效性,我会全程监督,不容许有任何瑕疵证据存在。”
“我这身警服也不会容许!”高悦的话语仍带着些许火药味,“如果有任何进展,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
舒妤挂了电话,在办公桌前活动着僵硬的脖子,她总感觉跟高悦打交道让自己心神俱疲,“打电话跟打仗似的”,她们俩完全就是“水火不容”。此刻的她,未曾料到,自己之后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与脾气秉性、处世之道完全相反的高悦彼此磨合、并肩作战,共同面对“九凤国际”这座迷宫。
高悦按照舒妤说的,假扮身份,找到吴晓露的“上级”,成了“九凤国际”的新代理,被拉入了一个交流QQ群。高悦试图跟那位“上级”套出其他线索,但是那人很警惕,总是追问她:“你为什么没登录网站?我看你好久没上了。”为了获取对方的信任,高悦赶紧借口称:“最近都忙着做生意,等我本金再多一点,这样才能赚得更多。”这条信息发完,她还补发了一个“梭哈”的表情包。对方回复了个“OK”,便没再讲话。
高悦继续潜伏在群里,默默观察着成员们的聊天记录——这个群的成员都是那位“上级”的下线,足足有100人之多。
高悦很快就掌握了大量线索,她想在同事收网前问出“上级”的“上级”,以及团队的组织架构,那个多疑的“上级”只回了她一句:“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再说屁话就给我滚!”高悦正想怼回去,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还被移出了群聊。
收到高悦提供的证据材料,同事们循线追踪,将那位“上级”抓获。此人真名叫王健,网名叫“拥抱财富”,他对发展网赌下线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向民警们坦白:“我和我的‘上线’在现实生活中就见过的,我记得他好像叫赵良,后来跑到菲律宾做‘私彩’去了,他在QQ上跟我说,最近‘九凤国际’新开了分站,代理提成很高,如果我要做的话,他给我再多加2个点,其他人没有这个权限,只有他自己有。我就按照他的方法,到处打广告,发垃圾邮件。”
民警们随即调查了王健交代的上级代理账号,运用网络技术核查了账号的身份信息,证实王健供述的情况属实——他的上线,正是赵良。换句话说,赵良从公安侦查阶段再到审查逮捕阶段,一直在撒谎,正如杨若男所检举的,在“技术员”身份的掩护之下,他还藏着一个高级的“菜头”身份。
舒妤获悉情况后,为高悦他们写了一份侦查建议。高悦性子急,为了节省文书流转的时间,她和治安大队的同事干脆专门跑来了检察院。舒妤将他们带到办案组会议室,在侦查建议的基础上,为审讯赵良制定讯问策略。
用刘伟宁的话来形容,舒妤的讯问风格是“像水一样沉着冷静,一点一滴,穿破犯罪嫌疑人的心理防线”,而高悦的讯问风格则与舒妤完全相反,是烈火燎原,凌厉迅猛地烧断嫌疑人心存的最后一丝幻想,老老实实地“竹筒倒豆子”。听到舒妤说赵良喜欢胡搅蛮缠,认罪态度较差,高悦直截了当地说:“你这么温柔地问,当然对付不了这种嫌疑人,那就让我们来帮你对付。要我说,对这种人就不要给他好脸,你只要缓和那么一点点,他就蹬鼻子上脸了。我们等会儿就过去突审,我倒要看看这个赵良到底是什么情况。”
高悦的同事半开玩笑地说:“高姐一过去,赵良也得从良。”
舒妤不再徒劳地解释,只是苦笑了一声,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高悦转身朝舒妤做了一个“OK”的手势,立刻和同事们到看守所把赵良提了出来。
赵良在羁押入所前还留着长发,此时已经剃了寸头,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刚坐下就抖动着双腿,显得焦躁不安。
“名字?”高悦按照流程核对姓名。
“在监区那边我跟管教不是讲了吗?”赵良反问。
“我问什么你给我答什么,听懂了吗?!”赵良面对公安还是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让高悦想要迅速发动攻势,一场熊熊大火即将引燃。
听到高悦的问话,赵良却不做声,别过了头,
“我再问你一遍,名字叫什么?!”高悦继续追问。
赵良无意间与高悦对视,瞬间就被高悦的眼神慑住了,赶紧把目光躲了过去,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声音也小了十几分贝:“赵良。”
接着,赵良按照高悦的提问,提供了自己的户籍信息。在被问及是否参与网赌代理时,他翻着白眼,说:“警察同志,你们怎么也不想想,我一个搞技术的,怎么可能还去当‘狗推’、‘狗代’?”
“我可不像舒检察官那么温柔,刚才我也跟你讲过了,‘我问你问题,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还不明白的话,好好看看我们上面的这八个大字——认清形势,放弃幻想!不要反问,也不要说任何无关紧要的废话!我现在给你强调最后一遍,你把下巴给我放下来,目光直视我,看着我的眼睛!”
赵良的眼神稍稍回正了一点,与高悦的眼神一触碰,又马上把头别到了右边,眼睛继续朝上翻。不过,他嘴上还是不肯认输:“哪条法律规定过犯罪嫌疑人在审问室一定要看着警察?如果你知道这条法律法规,你翻给我看。”
高悦身边的同事摇了摇头——正如舒妤刚才说的,赵良还真是喜欢胡搅蛮缠。
“没关系,只要你这样不觉得累,就这么看天花板吧。”高悦反倒笑了,“你既然说自己绝对不可能去做代理,就把具体的原因说出来。”
“因为我在‘九凤国际’的运维任务很多,我的‘老大’魏恒军把技术维护全权交给我,我一个人忙都忙不过来,根本没有时间去做什么赌博推广,而且那都是‘推广组’的事情,我是‘技术组’的,工作的内容完全不搭边。”
“2018年5月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都过去几个月了,我早就不记得了。”赵良耸了耸肩。
“仔、细、想。”
“我估计那个时间还在给‘九凤国际’做维护,除此以外没别的了。”
高悦追问他是否也在“代理交流群”里,他点了点头,说他的QQ昵称叫“龙帅天下行”。
听到如此霸气的网名,再对照眼前的犯罪嫌疑人,高悦和同事忍住笑,继续发问:“为什么在代理群也有你?”
“我是搞运()维()的,多加几个群也是正常的,毕竟好多人遇到网络问题都会叫我出面解决。”赵良说。
高悦问他:“‘九凤国际’开设分站时,你在原来的站点还是去了新的分站点?”
赵良说自己从未离开原来的网站。
高悦马上追问:“那为什么‘九凤国际’分站的代理群里也有你的QQ账号?”
“那都不是我的账号,有几个代理冒充我,盗用我的QQ昵称和头像。”赵良低头望着黑漆漆的铁桌板,思索着回答,“在‘九凤国际’还没有分家的时候,我们老板Shadow就立过规定,叫我们只能在那个境外的聊天软件上交流,这样可以避免被警察盯上。后来魏恒军吵着闹分家,独立出去开了分站,拉国内的赌客到网站赌博就要使用QQ群,他觉得QQ和境外聊天软件来回切换太麻烦,就直接用QQ了,还跟我讲,‘大不了封群了再重新拉人进新群’。我感觉他这样搞,太不安全,就没跟过去。”
这时,高悦从黑色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材料,先核对了赵良的身份证号,得到赵良本人确认无误后,她将材料放到赵良的桌板上。
赵良漫不经心地拿起材料,扫了一眼,脸色立时变得煞白,旋即双手紧紧捏住这张纸,在上面盯了一分多钟,好像怕自己看错了。
这份材料正是赵良在“九凤国际”分站开通的代理账号的详细信息。根据“九凤国际”内部代理的运作流程,所有代理账号必须输入正确的银行卡号和开卡支行,还要填写持卡人的真实姓名及身份证号。
高悦加强了讯问攻势:“你刚才说自己没去分站工作,可是分站上的代理账号绑定了你自己的真实信息,银行卡持有人也是你本人,别人盗用这些信息去做‘九凤国际’的网赌代理,难道是给你赵良免费打工么?就算你想要给自己辩解,找的原因总要站得住脚。”
赵良没有说话,继续盯着手头的材料——其实他早就看完了,只是想借纸张遮住自己的脸,不让面前的女警观察出异样。高悦同样没有讲话,短暂的沉默时间,是为了给赵良施加心理压力,也让他有时间去认真思考,下一步该怎么选择,才对自己最有利。
看到赵良想要僵持,高悦轻叹了口气,说:“赵良,我再提醒你一下,你现在讲的每句话,我的同事都会原原本本地记在笔录上,讯问完了,我们会交给你核对签字。撒谎、沉默、老实交代,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不会强迫你去认罪,这不符合法律规定,但我们站在你的角度,希望你珍惜每一次机会。”
“高警官……”赵良嗫嚅着,“我想清楚了。”
接着,赵良向高悦交代,说当时魏恒军开的分站急缺代理,就把他拉进了新公司,身兼两职,一面做技术员,一面做代理。魏恒军给他开通的代理级别很高,但是给他的提成并不算高,“当初他跟我说,叫我拉点人过来就行,别的事情不用管,所以我对这件事就不太上心,随便在国内撒网招代理,后来我们的代理团队发展到200人左右,但好多代理都是‘僵尸’。”
“不要老是讲半句话,给我们解释一下‘僵尸’的意思。”高悦说。
“‘僵尸’就只是注册、但没有打过流水、也没有发展过下线的账号,我的代理群里面,成员总共230人,实际活跃的成员最多也就150个,发展过下线的代理也就50多个,至于他们每个人自己拉了多少人,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管你知道还是不知道,根据我们现在调查下来的明细,你发展的58名代理,光是其中1个,就发展了100多个下线,还坑惨了好多年轻的大学生。”高悦的眼神中燃亮了火光。
赵良辩解:“那是他们这些小代理自己搞的事情,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又没让他们去害那些大学生。退一万步讲,赌博这种事情本身就是你情我愿的,就算是我指使代理们去拉大学生参与赌博,又没让代理拿着刀子逼着他们去赌,都是他们自愿的,输钱了、欠债了也是他们自己活该。”
“我们作为公安民警,有义务给你普及一下刑法知识。”高悦说,“你的行为已涉嫌开设赌场,按照犯罪数额,已经达到情节严重的标准,依照刑法规定,开设赌场情节严重的,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赵良不吭声了。制作笔录的女警看了看高悦,见她并没有继续追问的打算,便停止敲击键盘,整个房间骤然沉寂。
几分钟过去,赵良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放下了手头的材料。高悦观察到,纸张的边缘早已被赵良的手汗浸软了。
“我跟魏恒军果然都不是他的对手。”赵良喃喃自语。
高悦追问道:“你说的他是指谁?”
“我们原来的老板,Shadow。”赵良说,“我想通了,现在我做两个选择,到时候能让法院对我宽大处理:一是老老实实地跟你们公安坦白,二是争取立功——除了我以外,还有2名技术员也跟着魏恒军去了分站,他们有一个留在马尼拉,后来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一个跟我一起逃回了国内,我想检举他。”
“你们当时为什么回国了?”
“一方面,Shadow的合伙人李卓群跟我们讲,Shadow要卸磨杀驴,我估计魏恒军已经被他搞了,我们再不跑,下场会很惨;另一方面,国内公安开始对网赌严打了,我和同事趁着还没出事,就想早点跑。”
赵良在材料背面写下了他同事的名字,并交代称,这个人尽管没有自己的级别高,但是发展的下线数量更巨大,“当初发展大学生做代理,就是他主动向魏恒军提出的”。他还向高悦打了比方——大学生有生活费可以作为赌博的本金,再从一个大学生扩散到整个寝室,那么网络赌博就会像恐怖的病毒一样,在校园里出现“人传人”。
高悦问赵良最后还有什么需要补充,他只说了一句话,让高悦觉得莫名其妙:“他实在太聪明了。”
“你提到的这个‘他’,是不是指Shadow?”
赵良点了点头,说:“你们斗不过他的。”
讯问结束,赵良像被抽走了魂,眼神变得无比空洞。高悦将他从讯问室带回到监区,这一路上,赵良不断地念叨着一句话:“他到底是人是鬼?”
民警严明他们依据掌握的线索,对“九凤国际”进行贴近侦查后发现,这个开在菲律宾马尼拉的赌博网站,源源不断地在国内发展下线、里外勾结,造成巨额的资金流失,并严重影响我国的网络安全。然而,这个境外网站的洗钱通道比想象中复杂得多、诡异得多,单是冻结银行卡,并不能让“九凤”在半天折翼,它会继续飞翔在暗网之中。
针对这一情况,公安局立即成立专案组,由治安大队长陆建功、副队长严明和高悦为核心成员,并邀请检察院指导侦查。侦查初期,刘伟宁指导严明佯装成应聘者,添加“九凤国际”招募启事上的联系人,装作被高薪工作吸引。但严明却从招募者口中得知,“九凤国际”合伙人散伙了,总部暂停招聘了,分部也不缺人了。
这个情况很反常——赵良和杨若男在接受讯问时都说过,“九凤国际”的人员流动性极强,“每天都有人离开,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招人”。如今他们为什么不再吸收新鲜血液了?严明怀疑,大概是赌犯要准备“跑路”了,关键证据也有可能灭失。
他马上跟刘伟宁通电话,刘伟宁当即决定变更侦查策略,让他尝试联系“九凤国际”的代理,问他们是否还在招募下线。严明借用赌客身份在QQ群中找了一名网赌代理,提出想要开通代理账号。然而,对方却回:“这个‘台子’(网站)快倒了,只有一个小的分站还在招人,你做他们代理的话,也抽不到几个点,我建议你还是去别的台子试试看吧,我们这个群现在没什么人代理‘九凤国际’了。”
得知这个情况,刘伟宁只在电话里说:“严明你先别急,我们明天开个案件分析会,讨论具体的侦查方案。” 
次日上午9点,检察院五楼504的会议大厅里,一张巨型的会议桌坐满了人——一边是检察院网络犯罪办案组的检察官们,坐在中间的是组长刘伟宁,他身边是舒妤和2位检察官助理,另一边是身穿警服的公安治安大队,带队的是严明。
严明告诉刘伟宁,其实早在2个月前,他们就已经对“九凤国际”贴近侦查,想依照网站洗钱的链条去倒查犯罪线索,“可是Shadow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的洗钱手段非常隐蔽,我们从涉案银行卡这条线去排摸,最后的线头跟牵不到他那里,这也是当前侦破的难点之一”。
“杨若男说Shadow搞过一次跨国招嫖,与嫌疑人梁佳丽合作过,可以从这条线索切入。”刘伟宁说。
“我也想过,之前我的同事把梁佳丽抓获以后,我特别振奋,因为梁佳丽与Shadow有所勾结,我以为我们循线追查下去,就能查到Shadow了,也就让梁佳丽讲了她所知道的情况……”严明说。
刘伟宁和舒妤齐刷刷地将目光放到了严明身上,迫切想知道案件后续的进展,可面对他们期待的眼神,严明只是尴尬地笑笑:“要是真有这么简单,我也不会兴冲冲地跑来跟你们讨论这个案子了。”
原来,梁佳丽也不过处在这条灰色产业链的末端,这场荒唐的跨国招嫖经过了层层抽成,最后落到小姐们手上的钱少得可怜。
“你的意思是说,梁佳丽根本就不知道Shadow是谁?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她和Shadow之间还有别人在抽头?”舒妤忍不住插了一句。
严明点了点头:“我们重点调查了梁佳丽,发现她曾经也是‘九凤国际’的代理人,只不过她的代理级别比较低,将近是四级代理了,如果把赌场比作一个金字塔的话,她基本上都压在塔底了。”
“那梁佳丽是怎么召集杨若男这些人的呢?”刘伟宁追问。
“梁佳丽跟我们交代说,当时召到的11名‘小姐’,有一些是在会所工作的风尘女子,有一些是刚刚进入社会的大学生,被梁佳丽编造的‘高薪工作’诱骗过去的。”
严明又说,他们此前还联系到了一名受害者陈廷。这个单身的中年男人在“九凤国际”输光了所有的积蓄,可严明和同事找他调查情况时,陈廷却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理由是:“我不觉得‘九凤国际’是违法的网站,因为我每次提现,他们审核以后,5分钟不到就能给我下款,如果你们把这个赌博网站封了,我还到哪里去回本?目前这个赌场是最安全的,要不是我当初贪心,说不定我到现在还是赚钱的。”
严明从陈廷这里了解到,原来“九凤国际”还一直在玩“贼喊捉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网络聊天群中抨击那些“赌博黑平台”——就是在赌客大额充值后,冻结其账户余额的博彩网站。
面对严明的劝诫,陈廷仍旧执迷不悟,梗着脖子嚷嚷:“我这个怎么能叫赌博啊?你们把我带到派出所也要给我一个讲法,不然我要到检察院告你们——我给你看,我这个盈利率比市面上的理财产品还要稳,这个叫‘网投’,跟其他的赌博平台网络赌博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陈廷还宣称,当初引他进入网站的女代理与他关系甚好,和他以兄妹相称,平日对其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让单身许久的他感受到渴求的温暖。陈廷输钱时,她及时予以安慰,在他大获全胜时,她在一旁煽动情绪,重复讲“赢要冲、输要梭”,接着抛出一些含有“冲”、“梭哈”、“All in”等字眼的表情包。
严明调取了陈廷的投注明细,发现这家伙并不是喜欢砸钱“梭哈”的“激进派”,鲜有大额投注,也不会在赌博网站流连忘返,每次达到盈利目标后,便会退出网站,第二天再来。他问陈廷这些赌博技巧是哪个代理教的,陈廷却说:“打败庄家总归有方法,我自己看书看电影自学成才的,刚才我说这个网站安全,主要还是提款快,从来不会拖拖拉拉。”
见他死不悔改,严明反问他:“你说你赢了一年,那么现在你又输了多少钱呢?”
“当初主要是我太贪心,去年一年我赢了将近3万多,现在连本带利亏了10万,但我觉得主要是我当时太心急,脑子有点乱了,不然的话,我还是能够赢下去,反正输的也不多。我跟代理还立下誓言,总有一天,我会进入‘贵宾厅’。”
听到“贵宾厅”,舒妤瞬间联想到了杨若男。严明也向舒妤他们出示了一份陈廷和代理的聊天记录,其中有一张彩色宣传图,图上的荷官赫然就是杨若男——她身着蓝色礼服,露出白皙若玉的肌肤,脸上挂着具有分寸感的职业笑容。舒妤又看了宣传图上的描述,发现“九凤国际”并未将自己说成是赌博网站,而是带有娱乐性质的“互联网风险投资项目”。
“这个所谓的‘互联网风险投资’已经入侵校园了,不少大学生掉到这个陷阱里。我先前办过的一桩案子,嫌疑人就是一名读大三的女学生。”舒妤放下了这份材料,凝视着宣传图中杨若男的眼睛。
严明也说,梁佳丽召到的11名“小姐”中,有3个女大学生,都是由于网络赌博欠下巨额债务。但她们从Shadow那里领取的酬劳相对赌债而言,依旧杯水车薪。她们回国之后,有1名女学生为了偿还债款,不惜向身边的熟人行骗,后因涉嫌诈骗罪被刑拘,“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就这么毁掉了”。他叹息,不仅是因为那几个女孩误入歧途,也为案件的侦破陷入了僵局——这个Shadow,正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一直潜伏在互联网的暗处,向受害者们伸出了可怖的黑色触角。
严明告诉舒妤:“我们之前以为‘九凤国际’的‘七寸’是他们的涉案资金流向,我们通过这个流向去固定涉案赌资数额,但是发现Shadow不止在用银行卡清洗赃款,很有可能还采用了其他的洗钱方式,而且涉案财务数据也远在菲律宾。”
会议的最后,刘伟宁说,介于当前案情复杂,嫌疑人作案手段隐蔽,公安侦查周期较长,由他和陆建功各自将情况逐级上报给分管领导,再做下一步方案。
3天后,市公安局会同市检察院开了一次专题研讨会,为了获取“九凤国际”网络赌博案的核心证据,决定指派人员跨境勘查取证。
舒妤主动申请前往马尼拉,刘伟宁跟分管检查组商定,有人对此提出过异议,认为舒妤刚来办案组,经验不足,不适合参与跨境取证工作。刘伟宁却给出了两点支持舒妤的理由:第一点,舒妤是员额检察官(按照员额制管理的检察人员),具备办案资格,也是在前辈培养的“深挖能手”,业务水平毋庸置疑;第二点,之前赵良、杨若男、吴晓露的案件均由舒妤承办,这些案件都存在共性,那就是与“九凤国际”高度相关,参与此次行动,有利于舒妤接下来的审查工作。
警方则派出陆建功和高悦作为查勘工作的负责人,与刘伟宁、舒妤组成“8.17”专案调查组。舒妤后来告诉我,她没想到自己从检十余年,转岗后的第一个案子就会去国外办案,更没想到这场调查工作比她预想中更为危险。
2019年6月的一个上午,舒妤和刘伟宁驱车来到机场,在机场航站楼见到了陆建功和高悦。高悦身穿灰蓝色工装外套,短发理得干净利落,脸上化着淡妆。见到舒妤之后,高悦几乎和她寸步不离——出发去机场前,陆建功就叮嘱高悦,马尼拉治安情况很糟,要保护舒妤的安全。
登机前后,高悦很少开口说话,一直走在舒妤身后,走路带风,很有气势。用陆建功的话来讲,“要比擒拿格斗,几个大老爷们都不一定是她的对手”,有这样的警察守护在身边,舒妤心里很踏实。
在她登机后,坐在她身后的高悦递给她一块口香糖,舒妤接过,含在嘴里。“别看高悦表面上很冷淡,内心还是挺细腻的,飞机起飞降落的时候,有人的耳朵会不舒服,嚼口香糖可以缓解,她可能是想到了这一点”。
飞机升空,舒妤转头望了眼后座的高悦,此刻,她正双手抱胸,闭目养神,窗外光线打进来,她的面庞显得很硬朗。舒妤又看向不远处的刘伟宁,这位工作狂组长,正在翻阅网络犯罪的调研文献——那些他都用A4纸打印出来提前装进灰白色的抽杆夹的。舒妤是后来才知道,在他们出发前几天,刘伟宁又专程跑了一趟市公安局和市检察院网络技术科,专门请教跨境电子取证的问题。远在马尼拉的网赌团伙异常狡猾,Shadow的智商也超乎常人,作为带头的检察官,他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舒妤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她明白,提审赵良和杨若男,只能算是“赛前热身”,等他们飞抵菲律宾之后,与网赌团伙的对决才正式开始。
| 作者供图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嘉宇
暗网办案组纪实 第二部
《 暗网办案组纪实:直击马尼拉老巢 · 上 
—— 未完待续 ,明天见 ——
左 权
犯罪学协会成员,
现为人民检察院干警,
从事重罪检察业务
  •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 投稿给“人间-非虚构”写作平台,可致信:[email protected],稿件一经刊用,将根据文章质量,提供单篇不少于2000元的稿酬。
  • 投稿文章需保证内容及全部内容信息(包括但不限于人物关系、事件经过、细节发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实性,保证作品不存在任何虚构内容。
  • 其它合作、建议、故事线索,欢迎于微信后台(或邮件)联系我们。
文章由 网易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