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学子】3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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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自白】连载引言
“人生自白”系列创作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留美旅居·作家少君用他那理性而明快率真的文字,将人生舞台上的复杂故事,缩写在一幕幕的方尺之中,每篇的结尾都带给读者一片无尽的想象的天空……
一百个人的故事,一百种充满奇遇的戏剧人生,一幅转折时代清明上河图般的浮雕壁影,一张社会断层中百态人生的风云画卷…………
让我们随着作者的视角,去碰触二十世纪改革开放之初,那个前所未有的时代的人生自白。
感谢作者授权【留美学子】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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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

【人生自白】之⑧+⑨
作者: 少君
她三十九岁,有一双直盯著你看的大眼睛,里面闪显著安详和自信。我们见面那天是一场春日的雨后。我坐在新开张的美国西服店里,与这家半中半洋店的女主人交谈。这家装潢时髦的小店躲在海口金融大厦的底层。
她叫刘平,大西北来的,离了婚,一九九三年来到海南岛。刘平告诉我说,几年的海南闯荡生活,其容量和质量超过她过去在内地的全部生活......
你知道,我已经快四十岁了。
首先你开始发现你不再年轻漂亮时,你猛然间看见白发成簇出现,眼角、嘴角上有了几条你怎么也揉搓不展的皱纹,你会开始害怕起来的。你先是会扔开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熟人和丈夫、孩子拼命地玩、闹,力图忘掉这种恐惧。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你发现自己一生正匆匆走过,可除了丈夫、孩子外,属于自己的什么也没有。你觉得难以接受,又无可奈何。
这时候,大概每个女人都会做出过火的事情来。几年前的我,就整日地陷在这种乱七八糟的情绪中。于是,我下了海南—这大概便是我干出的过火的事情。
几年前我来海口时,满街人流,四处是小柴油机发电的突突声,动不动全市来个黑暗一片。可现在,变化之大确实让人觉得奇异。现在海口楼房林立,夜间灯火辉煌,俨然一派大都市的景象。前些日子我回家,早晨到公园看了看,还是那块草坪,还是那些老大伯老大娘在打太极拳,动作没变,位置没变,连旁边放的板凳拐杖还是照旧。可是我的变化有多大!真有一种你已穿越千山万水,而他们一套拳还没有打完的奇异感觉。
当时我的感觉还没这么深。那时我在工厂工会里当干事,整天给工厂里上百号姑娘媳妇教健美操,办幼儿学前班,时不时的市里青少年宫还把我借调出去,搞各种活动。我丈夫在市里机关工作,一副知足平静的样子。我可不行,我就是在工厂里一气干了十年后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或者正要变老,而周围的生活仍旧四平八稳,今天重复昨天,今年重复去年。
我那时心里慌透了。先是报名上夜大,学英语,觉得应该多学一点儿东西,但是由于基础太差,很快就没劲了,接著想联系调单位,想换换环境。又认为还是应该把希望和精力放在孩子身上,所以每天逼著丈夫给女儿联系好家庭教师补课,我自己也是三天两晌地带女儿逛书店挤书市,想著自己反正没戏了,没干成什么,女儿可一定要考上清华、北大什么的, 也算为我争了口气,但我女儿不干。女儿年岁不大,有一天竟教训我了,说:“妈妈,别整天为我忙了,我会干好自己的事的,没错,干什么?我不知道。”
我当时陷入一片混乱。我便开始在穿戴衣著上下功夫了,死命地买这买那。后来,大概你也能猜出来,我和丈夫开始吵架了。他刚开始还挺能忍受,到后来他受不了啦—瞪著我,他气呼呼地说:“想不到你现在莫名其妙地成了这个样子!”我最受不了他说我“莫名其妙”。当时便大吵起来,吵得天翻地覆,直到最后,我丈夫把被褥一卷搬单位去住了。
我承认那时我仍旧非常爱自己的丈夫,更何况我们有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儿,两头都有对我们非常慈爱的老人。但我内心深处,那种活著乏味、困惑深深地撞击著我,使我难以安宁。
我希望自己能有改变,希望能在岁月流走的同时,让我抓住一些属于我的坚实的东西,我想过新的生活。可是老天爷!我并不想失去丈夫,失去家庭。我把我的想法向丈夫和盘托出后,他立刻大叫起来,他认为我脑子出了毛病,怪模怪样地问我:“亲爱的,你是想去当国家主席去呢?还是想当女省长?”我气坏了。可想而知, 我们分居了。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困境。
在他父母的劝说,我父母的诱导下, 我还是屈服地回来了。在理智上,我还是不希望自己在近四十岁上,突然去面对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孩所要面对的问题,因为三十四岁和十八岁已经没法相比了,这中间的差别是惊人的。
我和丈夫又言归于好,我们双方客客气气,彼此心照不宣地回避碰撞那些敏感的话题了。只有我面对女儿乌黑的眼睛时,我便常常有芒刺在背的不安,我觉得自己和丈夫一起在演戏,在欺骗女儿,而女儿早已洞察了一切。
我开始每天用大量的上班杂务,和家中杂活来平息自己慌乱不安的心情。我已经泻气了。但是一天夜里,我听到睡梦中的丈夫在喃喃地叫著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大受震动。我屏息静气地呆在床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我实在忍不住,还是把他叫醒了。他犹豫了很久,最后告诉我,这个姑娘在他们同学时候便对他有了好感,但他一直躲开了。
直到我们分居,才给了他真正的机会去实现这个痴心姑娘的最后想法。姑娘勇敢地表了态,如果他离婚,她便嫁给他。“我拒绝了,”丈夫说,”因为我爱你,还有我们的家。”
我鼻子哼了一声,便起床走到女儿房中,把门插上。女儿正在熟睡,我挤著她瘦小的身躯躺下来,感到脸上眼泪在哗哗地流。丈夫在房外轻轻地叫我,我没有答理。一直哭到天亮,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著。等我醒来,我发现我已经被送入医院。
那正是春节前后,你可以想象我当时过春节时的惨劲儿了。那时海南特区发财的消息频频传来,我将去干什么,你也能猜出来。春节过完的第二天,我便带著简单的行装,由北向南,一路直奔海南而来。和许多当年闯海南的男女一样,坐火车、坐轮船,来到海口码头。
“那是海南岛!”同船的人对我说。我点了点头,眼泪立刻便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踏上新的陆地了。那几天,我陷在激动之中。从北到南,短短几天中,我就经历了北方寒冬和南方炎热的气候变化,身心太兴奋了。
我在海口很快找到了工作,先是一个文化部门让我去画海报、宣传画之类,后来又到一家石油公司坐办公室,还到一家煤气公司当业务员......在短短的五个月的时间里,我换了三四个单位。我在给女儿、父母的信中、电话里,用这样那样的借口,来解释我为什么频繁更动通讯地址。但我内心有一个想法越来越明晰起来:我要干自己的事情,虽然目前干什么,我还不清楚。直到前年夏天,我才下了决心搞服装加工。
那时节,由于我从北方带来的服装太厚太热,我必须不停地去市场上购置新衣。在采买的过程中,我立刻明白在服装方面是可以干一些事情的。海南由于气候常年温和,一年四季都穿裙子、单衣,因此这儿可以说是春夏装的王国。加上我一直对服装的色彩和单薄装的款式有偏爱,因此我立刻准备从此著手,慢慢发展自己。
那年十月,我在海口市和平南路租了个小门面,每月八百元,又购买一台锁边机,一台缝纫机,开始为客人加工服装,赚取手工费。我的生意很好,到年底已经有了收入。去年春节我是一个人在海南度过的,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我仍在加工别人送来的面料,做一条裤子收二十元,做一套裙子收四十五元。那几个月尽管我格外想念女儿,但我很快乐。
等到第二年的夏季,我便选中了现在时装设计店的地址。开新店,需要申报手续,需要招聘工人,需要购买多一些的机器等,还要装修新的厂房,我清楚我的资金是不够的。我决定向父母求援。我的家人很快覆信了,父母的想法很干脆,要我回去。如果我回去在家乡搞时装店,我的兄妹、父母连同我没有离婚的丈夫,答应给我凑够两万块钱,我没有覆信,开始四处借款,找人合作。
十月份,我的时装设计店开张了,当时冷冷清清的。但我原来的老顾客开始在我新铺面里出现。而我自己动手设计的服装,开始逐件地摆在我的样品厅里。在经历了当时形势下的市场波动后,我的时装开始走入海口许多档摊,订货小批量地增加了。而我当时几乎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吃住都在店里,每个夜晚都在疲惫和充实的感觉中结束。
去年十一月,我接到家中急电:父亲病故。等我匆匆赶到家时,父亲已入葬了。我心中深感羞愧和内疚,我知道我给多病的父亲曾带来多少深重的痛苦,同时,父亲的去世又更加坚定了我奔向远方的决心,我必须这样做,并且做得很好,才能给父亲一个完美的交代!
在家中短短的几天,我和丈夫离了婚,女儿归我抚养,我也没让他出抚养费。我们都很轻松地办了手续,他和那位痴心的姑娘结合了。我向单位辞了职,家人送我时,由母亲代表全家送给我三万元,以作为我在远方生存的发展和基础。我带著钱又返回海口,女儿不久也被家人送到海南。
正象你看到的那样,今天我的时装店的规模已逐渐扩大了。虽然只有几间加工室,流水线作业还没有形成,设备也太简单,但我的商品已在海口打开了销路。我现在便服、社交服、礼服、运动服、孕妇服、休闲服都可以设计和制作。
目前我最拿手的是酒会装,注重穿著能给人以典雅之感。你如果细心一些的话,会在个体世界、乐乐园、服装一条街,也包海口购物城里,都能看到我的商品,而且也已经有港商、台商向我要货了。
是的,我已到中年,我不好说我明天的生活将是什么样子,但我愿意拿今天和昨天相比。在这个岛上,我感到精力充沛,心中很从容,我有很多事要做,而且是我爱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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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篇《女教师》
她变了。无论是谈吐、穿著、长相乃至整个精神面貌都变了,和我记忆中的她判若两人。
她叫袁丽,现在是北京一所区重点中学的数学教师,班主任。还是在七十年代初的时候,那时我家和她家是邻居。那时的她漂亮,丰满,骄狂。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那条在脖子上绕了一圈还能垂至胯下的白色拉毛围巾,和她与现在相比仍属高档的裘皮大衣。她骑的那辆凤头牌加快轴女车,是我们所住那一带唯一的一辆。她那会儿是有名的”顽主”,即是当年人们对常进出派出所的那一类青年的恭称。用大家都能明白的话来解释这个名词的含义,大概是地痞流氓。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她,依然很漂亮。她穿一件紫色底小白花,质地很好的连衣裙,肉色的袜子,白色皮凉鞋,整体给人一种职业性的端庄。
她说她初中毕业后,去陕西插队,文革后考上师范学院......

其实小时候我挺喜欢你的,甚至曾做过梦嫁给你,只可惜那时你比我小太多。多少年过去了?时光好可怕!我现在最想的是,怎样多想些办法,来把我这班学生带好。这是真的,你笑什么?是不是这年头儿一说这种话,就会被人认为说的不是实话,或是有点儿其它毛病。也没准儿真有这样的情况,但我说的的确是心里话。当然,我不否认现在像我这样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人,不是很多了。
要讲条件、私里头那谁没有?我就有。但如果你总是沉在里面,拔不出来,而条件和私下又总得不到解决或满足快活,那不也是一种苦恼吗?我目前教的这个班,已经带了三年了,从初一入校开始,带到了初三。我很喜欢他们,白天黑夜总惦记著他们。刚一入校的时候,他们的思想及学习水平参差不齐。有考进来的,有托各种门路由教导处塞进来的,还有愣是花钱“赞助”进来的,这次期中考试,全班各科的平均成绩是九十分,全校第二名,这使我很高兴,这说明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现在的学生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主要是思想不那么单纯,想的、见的多,因为他们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管里,总要受到来自社会及家庭方面的影响。初一的时候还好,刚进中学,全是新人,新课,新环境,有点儿怕,再加上不适应,相对来说好办一些。到了初二就不行了,麻烦事儿就全来了。
女孩子们特别爱在这段时间内交朋友,而男孩子们又对新鲜刺激的事儿特别感兴趣,还有点儿小英雄主义,最重要的是不知好歹,不辨是非。我刚分配到学校的时候,接手的第一个班上有个女同学,长得跟洋娃娃似的。刚进初二就迷上了跳舞,简直是疯了心,只要能搞到舞票,她场场不落。外面实在没地方,就招来一帮人在家里跳,房子里乌烟瘴气,录音机吵得四邻不安。与此同时,她的学习成绩明显下降,那一次期中考试,她竟考个三门不及格。她的舞到是真见长,我看过她跳,大概全校包括高年级学生在内,要比跳迪斯可,她能得第一。她自己也常这么吹。
当然,她跳得确实不错。一次班上开联欢会,她和几个女同学不和大家一块儿玩儿,而在角落里跳起了迪斯可。不一会儿就招来了越来越多的同学围观,她得意极了。我走过去对她说,过来和大家一起跳嘛!她舞步没停,头发一甩,说:“他们跳得太臭,咱们学校我还没看上一个能和我跳到一块儿的人呢,不相信您现在就出去找几个来跟我比比。”
“你说的全校包括老师吗?”我问她。她依然不停舞步,头发再一甩,白了我一眼,说:“全包括了。”随即还做了一个鬼脸,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我当时很冷静,我说:“要是这样的话,那就不用出去找了,我就能和你比。不过一个好几门功课不及格的学生,没有和老师比跳舞的资格。”她听我这么一说,揭了她最怕人说的短处,脸刷地一下红了,正在扭动的身体也很不自然地停了下来,呆立在那里。我接著说,咱们班春节还开联欢会,到那时你如果取得了这样资格,我一定当著全班同学的面,好好跟你比一比。
嗡的一声,教室里开始嚷嚷:“快拉钩定合同啊。”“到时候谁也不许不认帐”,一旁的男生起著哄。看著她当时羞得无地自容的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但我决心要这么刺激她一下。从那以后,我注意到她每次上课听讲都很专心,作业完成得也不错。你可能不了解现在学生的作业量,如果都完成了,是不会再有时间去跳舞的。虽然从那天起,她一直不理我,走对面也是一低头擦身而过,但我心里却很高兴。
没想到,一个月后事情发生了。一连三天她没来上课,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第三天傍晚一下课,我便急忙来到她的家。她爸爸、妈妈正好全在,她是他们的独生女。我问他们,她在哪儿?他们沉著脸不回答,我急了,大声问道:“她到底在哪儿?你们这是怎么了?”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爸爸才指指卫生间。
我拉开门一看,惊呆了!只见她站在那里,浑身上下被三道粗铁丝捆在水管子上,见我进来,她本来昂著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我不由分说地上去为她掰开了铁丝,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她当时就瘫软在地上。我使劲地扶著她出来,把她慢慢地放在沙发上,紧搂著手脚冰凉的她,大声质问她的父母:“你们凭什么把她弄成这样儿?别以为你们是她的父母,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谁给你们这样的权力?不管是你们还是我,都只有抚养和教育她的义务而绝没有迫害她的权力!”
“告诉你们,从今以后我天天来,只要她告诉我,你们打了她一下,我当时就带她走,还要到法院告你们。”我当时真火了!我最看不了的就是家长发狠似的打孩子。她妈妈看见我这样,哇地一声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告诉了我这几天发生事情。
三天前的夜里,她突然说肚子疼,给她吃了止痛片,也不管用,最后他们俩半夜起来,去了医院。医生检查一番之后,告诉说,是她怀孕了。“她三天没去上课,我们也三天没去上班了。跟你实说,我都快疯了!她爸爸整天就是喝酒,喝完了酒就打她。可她到现在就是不服软,不认错,什么话也不说,刚开始还哭,现在也不哭了,就这样昂著头,不服气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问她那个男的是谁?她就是不说,她爸爸气得要死,就把她给捆上了,让她站著关禁闭。我们俩这几天没上班,就是想找个办法。这事让学校知道了,准得开除!让别人知道了,不但要笑话我们,她将来还有人要吗?我看您真喜欢她,才憋不住告诉了您,您看这事怎么办呀?”她说著,又哭了起来。
我听后的感觉是,以前模糊的预感终于被证实了。我总不相信,他们一帮人混在一起光是在跳舞。你知道,在学校里对学生的这种事情不报告,是要犯职业错误的,但为了这个孩子,我决心要犯这个错误,因为值得!我首先表态:“这件事绝不能再让别人知道,至于怎么解决才好,咱们三个,不,咱们四个人一块商量解决。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咱们先得把吃饭的问题解决了,大家可能都饿透了。”听我这么一说,原先屋里冰冷的气氛,顿时就融化了。
她从我怀里扬起头,噙著泪水看著我,说了一句:“袁老师,您真好!”说著顿时一头扎进了我的怀里。我听后,心里感到温暖极了。我抚摸著她的头,心想,也许这就是一名教师所能得到的最好的表扬和回报,也就是她所感到最幸福的时刻吧。吃过饭后,我们商定,由她妈妈负责尽快把胎打掉,由我负责搞一张肝炎的全休病假条。她休学一个月,白天在家里自习,晚上我来辅导,各科作业由我带来给她做,对外就说她去乡下养病去了。
至于那个男的,我说:“大家谁也不准再逼问她。到了想说的时候,让她告诉我,不能告诉你们。因为我怕她爸爸又冲动起来,找人家算帐去,那样的话,事情前功尽弃,毁了孩子的名声,也把我的饭碗给碰了。”最后,大家一致同意这些办法,事情就这样解决了。我总这样想,干嘛偏要学校处分她呢?处分是帮人才制定的,可一个女孩子要是因为这事儿,背上个处分,很可能要被开除。让一个有著如此境遇的女孩子漂流到社会上去,那结果不是可想而知吗?我说的对吗?
 实践证明我这样的处理是对的。她打胎很顺利,身体也恢复得很好,功课一点也没拉下,反而进步了一大块,一跃成为班上的第五名。期末考试结束后,她们一家三口一块儿来到我家。他们带来了许多礼物,还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礼物我全收下了。我想,他们送来的礼物一定要收下,才不会伤了大家的一片好心。然后我留他们吃饭,大家一起忙活,说笑,高兴极了。从此,我又多了一个小朋友,还有两个大朋友。
在那年的春节联欢会上,我当著同学们的面对她说:“来呀,咱们比跳舞,不是早就定好了合同吗?我可没忘。”她却没有了当初与我挑战的娇狂了,变得害羞起来。来吧!在我的鼓励下,我们俩终于对扭了起来。她显得生疏了许多,大概是半年多没跳的关系,而我却从邻居家一个在舞厅工作的小伙子那里,求教了近两个月而显得潇洒自如。
跳著跳著,只见她眼里噙著泪水,一下子扑在了我的怀里。同学们见此,都有点儿犯愣,大概觉出了什么不对劲儿。我抑制著自己的激动,马上反应了过来。我说:“大家看,她比不过我,就哭,还玩儿赖的。”听我这么一说,她哭的更厉害了。现在,我每当想起那一刻时,自己也很激动,也真想哭出来。
她现在已经快大学毕业了。她对我讲,她想到外地去工作,我表示支持她。她离校后,我们一直有来往。那件事后,我总想,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无论你怎么打她,还是用铁丝把她捆起来,她都忍著心中的痛苦,而不出卖别人,这样坚强的性格,在当今的独生子女中,是多么难得呀!当然,她那次做的是件坏事。
你没有见过她,你要是看见她那张甜甜的娃娃脸,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她会如此坚强。我就喜欢这样的性格。那个坏小子的名字,她始终也没有告诉我,我也从不过问。应该允许人家有点儿隐私权嘛。有时我想,也没准儿她还在爱著他?我到现在还是独身一人。为了这事,父母及同事们,甚至还有些学生家长,总想替我张罗,但我都回绝了。我不是不想结婚,而是因为心底里总有一个他在那儿,使我很难再看上其他的男人。
文革的时候,在咱们住的那个地方,不少人背地管我叫顽主。其时我算什么顽主啊?不就是有了个男朋友,而他又是那一片的闹将头头罢了。可他们那帮小伙伴,人都挺好的,就是爱起个哄,打个架什么的,并没干过什么坏事。
他们对我都很尊重,甚至有点儿怕,大概是因为我是他们的头儿的婆子。我们是在马路上相识的。那是个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在家里闲著没事,我就穿上了妈妈早年穿的衣服,打扮了一番之后,到街上去闲逛。我想买一串糖葫芦,东西拿到后,正待掏钱的时候,一个人先把钱递了过去。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男孩子。他说:“这正好是两串的钱。”他拿起一串,然后冲我笑一笑,说:“咱们走吧。”我当时有点犯傻,竟稀里糊涂地跟著他走了几步,然后才明白过来。我停住脚步,一下子把那支糖葫芦扔到地上,说了句:“谁要你给我买东西?”“没有谁,我自己愿意的。”他说著把地上的糖葫芦检了起来,“毛主席教导我们,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说著他一点儿也不嫌脏地吃了起来,看著他那份傻样,不知怎的,我憋不住笑了起来。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没过多久,竟好了起来,那一年,我才十四岁,他比我大一岁。
那年夏天,他要去陕西插队了。我说死也要跟著他,而且还真去了。后来我想,当初要是不和他相好,没准我会因独生女留在北京的,可我到现在也不后悔。到了陕西后,我们就在一个集体户里,大家都知道我和他的事,隔三差五地总给我们腾出一些方便来。他在集体户里很有威信,在村里,也和乡亲们处得很好,只是没改掉在城里的坏毛病,总也短不了与外面的人打个架。就这样,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
一九七五年秋天的时候,一天,村里民办中学的几个学生到县城去买东西,和县高中的一帮学生打了起来,结果被人家打得够呛,其中两个还挂了花。他听说后,立刻带上几个人上去,把人家又给打了,也让两个挂了花。
回村后,大家都以为完事了。没想到这以后不久,他到县城去办事,一个人去的,正好撞上了那帮人。他们见他只是一个人,便蜂拥而上,二话没说就是好几刮刀。目击者说,只见他捂著肚子没走几步,就倒下了,他就这样死了,就这样死在一个陕西的小县城里。那年他才十九岁。村里人赶著三辆大马车把他接了回去,按当地的风俗厚葬了他。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在我们村西边的坟地上,他那长满了荒草的小坟包。
细想起来,他到底有什么可爱之处呢?可我就是无法从心底里抹掉他。没准是因为初恋吧!也许是因为总想起他,我才加倍地喜欢现在的工作,我决不能让我教出的学生再落得他那样的结局。
当教师不容易,当个好教师更不容易。我现在马上又得去家访。学生是人,而不是机器,一次调适好了,它会正常工作下去,人总会产生,碰到新问题,这些都要我去解决。现在的学生可不象以前那样盲从,我得在各方面为人师表。什么是为人师表?我认为就是要震得住他们,要让学生从心里服你。
作为一个班主任,光会教课不行,还应该会许多课外的东西,这么说吧,学生们课余喜欢做的东西,你都要懂,都要会。我就为此看过好几部琼瑶的小说,学了好几个月的舞,自费参加过摄影学习班、中级美术学习班,还得看我以前不爱看的球赛,不然的话,他们说起来,你真插不上嘴。游泳、滑冰、郊游,我总是尽量和他们在一起。还有一点,就是老师的长相最好要过得去。师范学校招生的时候,这应该算是个条件。否则的话,不好开展工作。
我现在带的这个班上,有个男同学,他学习成绩不好,还流里流气地带坏了好几个同学。听说他爸爸前年死了,妈妈又改嫁了,家里现在只有个当倒爷的哥哥抚养他。第一学年,召开了四次家长会,他哥哥一次也没来。我曾让这个同学带回家几次条子,以期建起联,但都没有回信。
有一次下课后,他和几个同学躲在学校附近的角落里抽烟,被我发现了。当我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想把烟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没想到,我还没说话,那个同学竟壮著胆子冲我来了句:“老师,您也来一根吧。”当时给我气的,真想扇他一溜嘴吧。你注意,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才是真正考验一个中学教师的时候。小学和大学的教师,不会面临这样的考验。
在这时,你得把他们震住,要是让他们把你给耍了,那你算是栽到家了。在他们哆哆嗦嗦地把烟递过来的时候,我不由分说地把他手里拿著的一整包都夺了过来,揣进自己兜里。我把烟一叼,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说:“点上。”他又哆嗦著给我点著了烟。烟是红山茶牌的。
我抽了两口,边吐烟圈儿边说:“从明天开始,你们几个轮流每天给我带一包烟来,而且是红山茶的,希尔顿、万宝路的更好。你们不是给我上烟吗?我从今天开始就不禁抽烟了。”几个同学一听我这么说都急了,直向我解释:“袁老师,我们这是头一次,下次再不敢了,我们也没钱,哪给您弄烟去呀?”我说:“找你们家长要。”他们一听更急了,使劲地说:“我爸要是知道我抽烟,还不给我打废喽。”
我说:“好吧,咱们下不为例。不过你不行。”我指著那个给我上烟的男生说:“你哥哥不是练摊儿的吗,准有钱,你让他一天给我带一包来。”他听完我的话,还愤愤地不服。说:“您甭总跟我过不去,反正这个学我也上不了多少日子了。我哥说了,上这个学就为了让我认个数、写封信什么的,实在混不下去,大不了跟他一块练摊儿去。”说完,转身就走了。
到了晚上,我越想越不是劲儿,老是坐立不安的。我想,这个孩子已经被毁成了这样儿了,难道就没有我这个当老师的责任吗?发现了这样的同学,难道能任其下去,撒手不管吗?到他家去,马上就走,不然我会睡不著觉的。
当我敲开他家的房门,只见屋子里乌烟瘴气,一帮人正在桌子上搓麻降,那个同学也站在一边看得正来劲呢。一见我进来,那帮人愣了一下,随即站起一个来。他对我说:“您大概就是袁老师吧?我正要给您送烟去呢。这年头上个学还真麻烦,交完学费还得上烟,这倒好,您还是麻杆儿打狼---真急,还找上门来了。”
那帮人听了他的话,一起哄笑了起来,我说:“您大概就是他哥哥吧?我找您有点急事,跟这哥儿几个说说,算是给我个面子,今天别玩儿了行不行。”那帮人一听,真哄起来,嚷著:“嘿,这姐们儿说话还真他妈的给劲!”
他哥哥冲他们嚷道:“都他妈的快点给我滚,少给我找点事儿,这是小二的老师。”他们走后,我和他哥哥谈了许久,谈得很好。我发现他是粗野,但人很好,很疼他弟弟,道理也听得进去。那天晚上临去他家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用心收拾了一下,化了妆,穿得也挺新潮,看来效果不错。
他对我印象不错,走时一直送我到车站。在路上我对他说:“你能不能不招人来你家玩儿麻将,太影响你弟弟了。”他说:“那可不行,我现在就剩这么点儿享受了。”我说:“我也妥协一次,你继续玩儿你的麻将,但每天你弟弟要到我家补习完功课,做完作业后才能回家。”我本是将他一军的意思,没想到他竟说:“行!”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那位同学做完作业已经是九点多了。我看著外面阴沉的天气,决定送他。屋外刮著风,不一会儿又下起大雨。从公共汽车下车后,风雨更大了。我们的伞被刮得歪歪斜斜,根本撑不住。我索性把伞收了起来,将他搂进怀里。他搂著我的腰,我用外套将他罩住,揽著他的肩。我们就这样互相搀著,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他家走。到了他家门口,我忽然听到身后喊了一声:“袁老师!”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他哥哥。我说:“正好,你们赶紧进去吧,我回家了。”他哥哥说:“您就这样走了?”我一笑:“说,那还怎么样?”说完转身就跑了。当我跑出老远后,回头一看,只见路灯下,那哥俩儿还站在那儿。
第二天,那个同学对我说:“我哥昨天晚上说了,从今天以后再不招人到我家玩儿麻将了,他禁了。昨天晚上,我哥也去车站接我,但看到咱们后没言语,一直跟在咱们后边。告诉您,他还哭了呢。他还说,您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老师。他说就冲著昨天晚上你搂著我,为我挡风,送我回家,光那一招,就值得送您三万、五万的。”我听后说了句:“别逗了”,转身走了,可心里却暖烘烘的。那个同学还追著我说:“袁老师,真的,没跟你逗,我哥可称(富)了,他说话算话。”
算来我已经教了十几年课了,但我依然乐此不疲。我感到这项职业有意思,有意义,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职业,能比培养人更有意思吗?我的爸爸、妈妈是教师,我现在是教师,而且打算还做下去。
你要是教师,你就会体会,你会遇到各式各样的学生,各式各样的家长和家庭。什么出国、做买卖、当倒爷、赚大钱,我都没兴趣。你别咧嘴,前些日子,在美国开公司的我大舅来信要我去,我不想去。
我问我爸:“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想出国呀?”我爸说:“只要别搞政治运动,中国比外国强,再过二十年这世界是中国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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