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想谈一期《十三邀》,许知远对谈李景亮,在不少人都觉得“很难再有所收获”的今天,尤其能体现出那场谈话的价值。
上一季的《十三邀》里,李景亮篇的标题有两个,一个叫《“完全是另一种人生”》,另一个叫《戈壁滩里游出一条蓝鲸》。这两个标题都在描述同一件事:主人公通过进入有形的八角笼,跳脱出了无形的人生牢笼
在很多人的观感中,这是非常没有存在感的一期内容,虽然片中展现的综合格斗极富视觉冲击力,但从对话信息和思想密度上,似乎完全偏离了一个文化访谈节目的舒适区。
拳缠绷带的武士和笔走龙蛇的文人,能聊些什么,又能聊出些什么,似乎答案一开始就是不容乐观的。和朋友讨论时,他的反馈非常直观,也很具代表性:
“李景亮这期我看了,觉得不是很爱思考的这么一个人,聊到最后有点进行不下去。同样是体育人,徐京坤那期就还挺不错的,可能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很多,会有大量的时间用于思考。李景亮最后就是一直重复回家种地,说明根本没有认真想过采访者提出的问题,也没打算真的去实现它。”
而我对朋友的答复则是:
“乍看上去,这期内容的含金量不高,信息颗粒度也很低,几乎提炼不出金句,但我不认为它缺少价值。事实上,由于李景亮这个人非常真诚,他的表达反而给我很多启发。”
认识一个人,首先要看他的性格,李景亮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专注、质朴、不苟言笑、责任感强。在《十三邀》里,李景亮在队友失利后,安慰对方,而在他和范志毅参加的另一档真人秀里,身为队长的他在比赛失利后掉眼泪,则是被后者安慰,这个画面还短暂地上过热搜。
就像达伦·阿伦诺夫斯基那部《摔角王》,这是一个典型的硬汉,不仅是因为他在场上的作风,更多是他在场外的性格。在李景亮身上,你几乎看不到抱怨,只能看到始终如一的执着。他有愿赌服输的豁达,也有失败了再爬起来的倔强,但更多的,还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沉默。
用《繁花》的词总结,就是“不响”。在不响的人身上听见响,非得有地藏菩萨谛听般的觉悟,不是听话,而要听心。
《十三邀》对这期主人公的介绍是这样的:
“李景亮,35岁,出生于新疆塔城,MMA(综合格斗)职业选手,26岁时签约职业赛事UFC,战绩19胜8负。”
而对于他的生长环境又是这样描述的:
“塔城是新疆的一个县级市,位于西北边陲,距离最近的大海2000多公里。15岁前,李景亮在这里成长,陪着父母下地干农活。他喜欢浇水、播种,最不爱收黄豆。”
整期内容看下来,你会觉得它的主题就是:比起成为万众瞩目的格斗明星,李景亮更怀念他的农民身份。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会选择留在新疆种地。
在李景亮的故事中,呈现的是非常典型的反类型叙事。常规的编排逻辑,它要么是一个极具励志属性的个人奋斗史,要么是展示主人公一路上的辛酸历程,引发普通人的共鸣。
比如受访者讲述自己从边远地区的大山里出来,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这个八角笼,一拳一脚地打出天地,就像王宝强拍的那部电影。
但这期《十三邀》是完全相反的,你问李景亮想干什么,最后他觉得,我还要回去当农民,我觉得那个才是我需要的。这个拳台生涯只是理性上的,但是如今我更愿意屈从于我的感性。
反类型的落脚点在于,主人公不是很留恋现在得来的一切,比起已经拼出的天空海阔,他还是更想回到起点的一亩三分地。
有人可能会把李景亮的发言归于一种深度的矫情,但他的讲述方式如此纯朴而自然,完全不像训练的结果,而更像是内心情感的无意流露。
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在这期节目中,你不难发现,比如讲到MMA的相关事宜,拳台上的技巧,职业格斗手的饮食、作息、训练,从平日里养精蓄锐,到拳台中肾上腺素的飙升。当李景亮在阐述以上内容时,他的语言娴熟而专业,侃侃而谈的姿态中,看不见丝毫顿挫,这与话事农耕时的状态大相径庭。
换句话说,以上这些可能会令节目“更好看”的部分,李景亮没有多讲,或者他也讲了很多,剪辑师没有剪出来。最终呈现的结果,就是明明这些东西他可以讲,但是他没有讲,他没有讲的原因是他不愿讲,他不愿讲的原因不是有阻力,而是他认为这个东西不重要。
但如果他想要去盘这些东西的话,他仍然可以给你非常完整地盘一期,如片中旁人回忆的,以前训练的时候,那些教练一锤一锤地往他肚子上去打,说一般人受不了,但是李景亮就能吃苦,他就忍着不说。类似的细节深挖,肯定能制造一些流量时代的看点。
以李景亮这样的性格,就决定了那些在外界看来很重要的、非常戏剧性的部分,在他这里是可以一直隐匿的,不是要故意隐藏,要卖关子,而是当事人真的认为这些事情不值一提。
因为那归根结底只是属于他自己的一个经历,即便说出来别人也没办法感同身受。
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个有着大心脏的独立个体,对于这样的人,你不可能从他嘴里勾出来任何你想听、但他不想讲的东西。他知道你想听什么,也知道你爱听什么,但他永远不会刻意迎合你。
与此同时,我们也应当明白,凡是这类人愿意讲的,无论其语言有多么未经修饰,必然是有一句便可以信一句。
在正片中,许知远找到了一张李景亮体校时期的老照片,几个年轻人光着膀子站在一起。李景亮捏着照片,缓缓回忆往事。
“当时是不愿意去的,因为那时候,怕花钱嘛,家里条件不好。回想我妈真的特别有眼光,远见,很佩服她,一个农村老太太,一个残疾人,还没上过学,(上过)一二年级学,家里靠养点牛、养点猪、养点鸡、卖点鸡蛋,一些杂七杂八的,这样子生活。能让我出去,能把我姐姐供出来。我妈妈她就不想让我种地,她就不想让我在这里,她就觉得没有出路,她看不到现在这个样子的生活,她就觉得男孩一定要出去。
李景亮说,他年轻的时候非常不理解母亲的想法,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留在家里帮她多干点活,左邻右舍都有拖拉机,就他们家没有,只能用牛车,自己多干一点,家人就少干一点——“男孩有的就是力气,别的没有,那就干呗。”
在我看来,李景亮的内心情感很复杂,他只是表达得很简单。要理解李景亮的复杂情感,我们首先要考虑一个问题: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才会有所谓的故土情结?如果一个人一直待在老家的话,他是不会产生故土情结的,故土情结专属于那些已经出来的人
但是为什么在李景亮身上,他的故土情结这么严重呢?是因为他在外面没有成功吗?显然不是,他在外面非常成功。比绝大多数一开始就“活在外面”的人更成功。
这种情结的诱因,一言蔽之,在于他原来的宿命跟他的奋斗结果之间,形成了难以调和的落差。如果他留在起点,他后来的人生根本没法想象,他不可能去美国去全世界打比赛,成为一个本地乃至中国格斗偶像
这样一种脱胎换骨的人生,是一个新疆农家小伙的宿命里没有的,对于李景亮来说,后来的功成名就,即便是他拼出来的,仍然会像拿错剧本一样恍然。在一种非常残酷又不公的既定安排里,是个体用拳脚偶然打破了阶层固化的叙事。即便这个结果是幸运的,但由于落差如此之大,他自己多年之后都很难做到坦然接受。
我联想到赵本山、赵丽蓉、范伟演出的那个小品《心病》,一个心脏脆弱的人,突然中了几百万的大奖,一不小心就会嘎过去。而为了保持稳定,当事者就要学会麻痹自己,需要不断得到外界的确认,得不停地问旁人:哎,这个东西它是真的吗,你要打我一巴掌,要狠狠地掐我一下,告诉我这一切不是一场梦。
不配得感是一种感觉,它是在早年经历中形成的习惯,很难在短期内根除,由于深刻的不配得感,当事人即便已经确凿无疑地拥有了一些成功,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获得的一切。不敢相信的背后,是他仍然觉得这些东西仍会失去,如果注定会失去,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得到。
在访谈中,李景亮不断提及的“要有饥饿感”和“生活太舒服了,等不舒服到来时,你会适应不了”,都是这种不配得感的显著表征。
客观来看,不配得感不完全是坏事。在职业领域,正是它激励着李景亮成为一个优秀的拳手,因为他永远会对自己不满,他不允许自己松懈。
可在生活中,正是同样的心理,令他不习惯让自己过得舒服,如果他过得舒服,就会滋生出强烈的不安。仿佛耳边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诫他:你这样不行,你不该享受这些,你沉溺于此很快就要倒霉了。
这种心理仍然是源于曾经对于幸福感的缺失,由于从前得到的太少,他便很难相信自己会得到很多,在悲观情绪的内化之下,他的头脑会不断自我重复:某些东西我不需要,它不会真的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即便一夕持有,也会迅速流走
但至少什么东西是我永远不会失去的呢那就是一早就属于我的那种宿命,永远不会失去,那个是别人拿不走的——因为不会有人来抢。在李景亮的内心投射中,他原来的那种人生,只要他回到农田,他就会立刻拥有。至少还有一种日子可以过,虽然辛苦疲劳,但是能给他安定感。
其实话说回来,李景亮并没有否定他现在的人生,更感念于他母亲当年的选择,也时常在肯定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他很清楚,是他自己脚踏实地地改变了命运。但由于他没有从根本上扭转潜意识的投射,他才不断地在言辞中留恋故土,幻想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一个人不可能失去他未曾得到的东西。而当一个人无法扭转类似的潜意识,他会觉得阻止失去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去得到。这背后其实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你必须共情他的遭遇,才能明白他的矛盾完全不是矫情。
与此同时,显而易见的是,保持这种错误的投射并不会产生真正的利好,想要对此纠偏,必须非常明确地意识到:这一切源自于我们时常会做习惯的奴隶。而我们所习惯的事物,以及我们的习惯本身,从来未必是正确的,也未必要一直如此。
人的自我迭代,便是用新习惯来覆盖旧习惯,用好习惯来淘汰坏习惯。每一个不堪回首的过去,每一段静默无言的时光,都在冥冥之中积蓄能量,等待日后的破土而出和化茧成蝶。
同样的翻盘,李景亮在拳台上已经做到了,只是在内心深处需要再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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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625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臧否
开白名单 duanyu_H|图片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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