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永远迷失”——Public Acts大型社区戏剧《奥德赛》（上）

*本文节选改编自为英国国家剧院（National Theatre）之Public Acts项目所撰写之研究报告。标题“No One’s Lost For All Time”出自本剧歌词。

NT《奥德赛》预告片

NT《奥德赛》宣传曲

Public Acts是英国国家剧院（National Theatre）开展的一个带有慈善与教育色彩的艺术项目，旨在全英范围内创造与合作高质量的社区剧场作品。自2017年以来，Public Acts项目团队与众多戏剧场馆、社区伙伴和艺术家合作，创制了多部大型戏剧作品。区别于国内常常与“应用戏剧（applied theatre）”连接在一起的以参与者的编创协作为基础、探讨社会问题以促进社区发展的戏剧实践模式，Public Acts的剧本、导演及舞台设计均由职业艺术家操刀，但表演者绝大部分依然招募自不同居民社区或社会变革组织，作为社区参与者，他们与专业演员和客座的市民艺术表演团体共同完成排练与演出。

《佩拉克利斯》（2018）

《皆大欢喜》（2019）

为纪念项目成立五周年，Public Acts在今年大胆创新，制作了规模空前的《奥德赛》系列。这个经典希腊故事被分为五章，分别由英国五个市镇的艺术家以及当地的社区参与者创作排练，并在当地场馆进行演出：特伦特河畔斯托克（Stoke-on-Trent），唐卡斯特（Doncaster），特罗布里奇（Trowbridge），桑德兰（Sunderland），最后在伦敦的国家剧院迎来最终篇章，达到五周年庆典的高潮。《奥德赛》这段史诗征程变成了一次实际意义上的旅行、漂流、归家。

第一章：食莲者（The Lotus Eaters）

第二章：独眼巨人（The Cyclops）

第三章：四方之风（The Four Winds）

第四章：日神岛（The Island of the Sun）

第五章：冥界（The Underworld）

每一章的故事在改编上都融合了当地的城市风貌以及发展历史，在一些意义上也是对当地生活的一次审视与庆祝。

五城的演出接力从2023年的3月一直持续到了8月。在夏天，我有幸以研究员的身份参与了伦敦篇章的排练与演出，在英国国家剧院的排练厅里待了八周，以多种视角观察了这部从各种意义上讲都实属庞大的作品：既作为一名社区艺术的学习者，一名有幸目睹这一壮观作品台前幕后的剧场爱好者，同时也作为一个局外人，一个外国人，去体验和经历一种与我自己成长环境截然不同的戏剧关怀文化。

本文的主要关注点是伦敦剧组及其社区参与者，希望通过讲述这部作品幕后的一些组织细节与排练厅故事，可以让国内的剧场爱好者、戏剧从业者对应用戏剧在英国的实践多一些了解，对于剧场所具有的变革的力量多一些想象。此外，我在本文内也记录了一些Public Acts在组织、排练、管理方面所使用的具体手段与方式，希望可以为国内应用戏剧实践者提供一些实际的经验参考。

『参与者』

有必要先来提供一个对伦敦篇章的情况简介：

《奥德赛：第五章——冥界》继续围绕奥德修斯归家途中的考验展开，她（本系列将奥德修斯改编为一位女王和一位母亲）终于在宙斯的许可下离开囚困了她七年的卡吕普索和奥吉亚岛，而后沉船落水，穿越亡者之地，抵御了冥王哈迪斯以永恒的休憩与安宁作出的诱惑，最终与出海寻她的儿子相遇，踏上返回伊萨卡的航程，重新与她的人民和家人团聚。全剧有音乐有舞蹈有戏剧，既有社区参与者加入的数支大小合唱，也有部分职业演员的角色单曲，是一部与西区作品摆在一起也不会在结构上露怯的音乐剧作品。

本章的剧本由Chris Bush执笔（她编剧的Standing At The Sky’s Edge刚刚拿下Olivier最佳音乐剧），音乐来自Jim Fortune（作品包括NT的Hex，My Brilliant Friend，以及莎士比亚环球剧院的多部作品），编舞Dan Canham（作品里有我非常喜欢的NT《简·爱》跟老维克的A Monster Calls）；音乐总监Tarek Merchant，音效设计Paul Arditti，灯光设计Joshua Pharo的西区简历也有厚厚一沓；导演Emily Lim是牛津古典文学出身，作为Public Acts的项目总监，执导了多部剧团作品——这里我仅列举了几位主创，原因是他们几乎全程出席了所有排练（因而在我这里混了个脸熟），如此程度的投入着实令人钦佩。如本文开头所说，Public Acts在美学追求上区别于很多传统印象中应用戏剧重“应用”而轻“艺术”，这样一支专业的、顶尖的主创团队实际上也证明了超高艺术水准和专业眼界对于排练过程以及演出效果的保驾护航（这一点在后文会再次展开）。

本章的另一大亮点是其与前作的连续性和参与者的全国性：四十位来自前四部的社区演员也加入了伦敦剧组，一些人还延续了他们在前作中的角色，在故事中再次亮相。最终，在舞台上呈现这第五章的演员超过一百六十人，包括一百余名社区演员、四个客座的音乐与舞蹈演出团体、六名专业演员和一个专业乐队。

对于来自于单一民族文化占据主流的成长环境的我来说，构成剧组的来自多种族、多文化背景的社区参与者是我首先注意到的这一项目的非同凡响之处。参与者们来自各行各业，也有退休者、残疾人士、家庭、儿童，总体来讲，组成剧团的是来自城市不同角落、生活不同阶段的人们。Public Acts逐步完善着一套适合自己项目的选角流程：他们定期与不同的公益慈善组织或当地社群组织戏剧工作坊，然后招募社区参与者参与后续的排练与演出。对于伦敦的参与者来说，他们中的很多人已有在Public Acts早先作品里的演出经历，在这次的重聚中他们已经有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以及一些持续的友谊；但是对于新加入剧组的尤其是来自不同城市的参与者来说，面对一群他们“平时没有机会遇到的人”，或者是“即便有机会在火车上寒暄，也不会产生如此深程度联系的人”，这样生动而具体的多元性是排练厅的开放底色和兴奋氛围。

『礼物』

第一天进入NT的排练厅，很难不对这个在影像里看到过无数次的魔法诞生的地方产生巨大的好奇。排练厅已经装饰起了彩带，以及剧团的核心理念——“开放，慷慨，勇敢（Open; Generous; Brave）”——与Public Acts在五年前第一次在这里排练时的装饰一样。排练厅正面的墙上张贴了很多名人照片，从传奇演员到民主斗士。本来在疑惑是否为NT的装潢，直到某日排练，导演Emily用非常简单但是有效的方式激励参与者们体会与表达歌词中的情感：想象我们在为这些美好的人们表演，想象歌中的每一个词语都是送给他们的一个礼物。

从各种方面来看，「礼物」都是对这个项目的一个准确形容，排练是一个准备礼物的过程，也是一个交换礼物的过程。由于我的身份更多作为观察员，与演员们到达排练厅的时间基本同步，我在排练厅中的旅程与演员们的视角更加一致，所以我与他们一样惊喜于主创们每天都会为排练厅带来的“礼物”——这座迷宫般庞大的水泥建筑以及“国家剧院”的头衔或多或少都令人生畏，但艺术家们“带来礼物”的行为一方面帮助营造了轻松愉快的氛围，另一方面也是主创们在与非职业演员们合作，建立起一套新的剧场语言。

主创们花了更多心思来让演出排练与戏剧制作的过程更加透明易懂。依然是在排练厅墙上，除了分场大纲、舞美服装设计、演职员名单等常规材料之外，张贴的纸张里还有“theatre words”，对常见的剧场术语进行解释，以及角色名/地名等词语的发音。面对排练厅里职业背景多样的参与者、学龄前儿童（以及我这样的英语非母语者）来说，这是一种非常细微而敏锐的欢迎姿态，一种“帮别人扶住门”的礼数。至于墙上那些名人照片，随着排练的进行我也发现了新的用意：他们被副导演James非常仔细地贴在高于水平视线的地方，目的是为了提醒社区演员们也要让自己的表演照顾到观众席后部，帮助他们提前熟悉进入剧场后的视点。

另外非常打动我的一个事件是，一日排练开始前，一直活力四射的音乐总监Tarek兴奋地告诉大家他带来了“一个惊喜”：他播放了风暴跟雷鸣的音效，这将加入到往后的排练当中。Paul制作的音效极其优秀，立即博得了无数瞪大的双眼和真情实感的欢呼。在排练中加入已经制作完成的音效，这一步骤对于剧场工作者来说或许只是制作环节中再微末不过的标准流程，而这一排练厅瞬间触动我的原因是将音效作为“惊喜”而献给演员的方式活泼又自然。面对一群并不一定熟悉舞台的参与者，在感觉上，这不仅仅是对从业者们有时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进行的毫不居高临下的解释，对艺术家工作的点名也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致意。当然，我同时也认为类似这样的“礼物”大多时候并不是出于剧组刻意的设计，因为在这样一个开放空间与友善氛围之中，分享与交换是贯穿始终的。

以剧中场景为原型的手工蛋糕

参与者的画作

参与者的诗歌

参与者们慷慨地送出了许多礼物，排练的无数个茶歇里他们带来了糖果、蛋糕、家常菜。前面描述的排练厅墙上的内容，在排练的过程中不断增加：有来自参与者的画作、诗歌、儿童涂鸦，有媒体报导，有meme梗图，还有桑德兰的演员们在自己排练中设计的帮助记歌词的图像辅助也分享给了伦敦剧组。导演Emily经常在排练的间隙邀请参与者们分享生活中的喜讯：新生儿，毕业礼，生日——我们甚至在技术合成的舞台上见证了一场求婚——但更多的还是稀松平常的小型的快乐，只是这些属于个人的时刻被分享给社群时，也镀上了一层非同寻常的光泽。

整个排练过程就像是一场惊喜不断的聚会。剧组鼓励大家邀请亲友来观看排练，主创们自己也会邀请从业者、不时还有业界名人来观看排练甚至参与热身（热身的舞蹈环节非常快乐，只要你出现在排练厅里，都会被欢迎加入其中，也很想要加入其中）。

『“仁爱之才华”』

戏剧导演Lindsey Turner带着她西区《萨勒姆女巫》的几位演员来看了一整天的排练。Turner说她看到了社区演员身上的“benevolent talent”（我粗浅地翻译成“善意之天赋”“仁爱之才华”）。我认为这或许捕捉了大多来自未经专业表演训练的身体所呈现的独特的美学特质：未经修饰的、不加保留的情感表达。不知道哪些排练厅里的具体画面触动了Turner导演，但有几个格外打动我的柔软时刻即便现在也历历在目：一位奶奶每次下台后把道具婴儿交还给舞监时动作轻柔，在排练厅与舞台无一例外；扮演剧中母女的真实母女在表演中下意识的拥抱；残疾演员的社工（access worker）耐心地为他所照看的演员描述周围人跳的舞蹈有什么不同。这些瞬间都具有我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质感，闪烁着坦诚，切实的关心，以及巨大的善意；它们无关美学高低，而是参与者们作为自己而为作品添上的独特笔触。

对于表演质朴性的讨论也经常是应用戏剧与素人戏剧的美学中心，一方面褒奖着与朴素之美密不可分的参与者的勇气与个体性，另一方面，难以否认，有时也暗示着应用戏剧里退居次要的艺术价值与美学品质。尽管作为一部看重与强调“过程”的社区戏剧作品，尽管拥有神经多样性的参与者（*“neurodiverse”是一个近年的概念，倡议理解心理功能的变化或异于多数人并非是病态）以及一群未经专业训练的演员，但《奥德赛》的创作与排练并没有因此降低其艺术野心，并且实际呈现的结果也确是如此。在演出后我曾随机与观众交流，对音乐与剧情的赞誉伴随着对演员的夸奖，哼着幕终小曲走出剧场的观众认为演出带了给她剧场体验中久违的温暖。或许这也是这个项目本身作为“礼物”的特质——它是精心挑选的，仔细包装的，用心献上的。

英国应用戏剧学者James Thompson认为，如果应用戏剧只专注于其工具性效果，而忘记了“自由享受美丽璀璨事物这一行为所具有的根本潜力”，那么它的效用依然会受到限制（Performance Affects: Applied Theatre and the End of Effect, p.6）。对此我的理解是，诗与美的内在质感具有不可估量的审美价值，它首先代表着接受者/参与者的愉悦体验，其次代表着施与者/创作者的用心与尊重。在戏剧里，对美的创造和雕琢往往需要思考，需要投入精力和耐心，有时还需要资源，因而高美学水准可以被参与者感受为一种尊重，一种平等心，感受到自己与所有人一样都值得体验美与制造美。

同样，这种高美学标准意味着参与者要投入相应的努力，毕竟，戏剧既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个最终面对公众的产品，这一本质属性激励着参与者们展示出最好。无论是否有舞台经验，许多人都发现掌握剧中的歌曲和舞蹈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在舞台上技术合成的过程也无疑施加了更多的压力。然而，主创团队和其他演员自始至终的支持和耐心让这种投入并不显得严苛：排练厅现场有两位舞蹈领队，他们根据现场进度随时加入领舞，也会密切关注每个参与者的舞蹈动作与走位调度，依据自身身体状况设计出动作的变体；剧组录制了每段歌舞（以及手语部分）的教学视频，可以在线上观看复习；线下也在团体排练之外安排了额外的排练小课，所有人都可以按需参加。总的来说，排练的过程正视个体差异并尊重一切努力，就像导演在给演员们讲戏时借角色之口所解释的那样：“你付出一点，我付出一点，我一定会在半路与你相遇”。这种共同进步的氛围很有感染力，让久经舞台的专业演员们只想要付出同等的努力，来与每一位参与者“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