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洞中观察
一、没有魔法,但有捷径
杰克韦尔奇的《赢》20年前在全世界大卖,尤其中国,几乎摆在每个书店最显眼位置,二手书店、盗版书摊,到处是他那张露出8颗牙齿的标准美式笑脸。那张脸当年积极参与塑造了中国人对美国的美好想象,也塑造了对美国的崇拜。
他在书中以一种特有的流畅、轻松的笔调叙述了如何驾驭GE这条超级航母,总结出的金科玉律能给所有人一种希望,似乎我上去也能干。
这是所有畅销书、流行的理念一个共同的特征,它似乎轻轻松松就破译了复杂世界的密码,让人萌生“换了我也行”的幻觉,谁不喜欢呢?
现在来看,杰克韦尔奇贩卖的是一种毒药。
“只做数一数二的行业”,他在任期间对通用的进行了大瘦身,卖了200多个企业,数百个事业部缩减到20多个,裁员近40%,号称“中子弹杰克”。
这个原则的问题是什么?
实际上就是一刀切,一种一元逻辑主导下的资产变现,纯粹用会计思维主导公司。
已经过了盈利黄金周期的项目,干掉。未来有潜力需要大量投入但没进入收获期的的项目,干掉。业务本身商业逻辑一般,但与其他业务有技术上、商业上协同的项目,干掉。
剩下的数一数二的项目,都是能赚钱的项目,在当前就能创造良好现金流的项目。至于未来能挣钱的项目,现在需要投入的项目,都没有了。
这必然大大损害GE未来的发展潜力,一些有潜力但暂无业绩的项目被砍掉了。GE也确实错过了后来的人工智能、电子商务、新能源。
这种辗转腾挪,业务的大调整、大收缩战略,也延续到下一任CEO伊梅尔特。他在任职期间进行了380起收购,花费1750亿美元,出售了370项资产,价值4000亿美元,在其16年任期内,平均每年46起收购。可以说把财务魔法用到了极致。
2015年GE在美国司法部配合下,强行并购阿尔斯通的电力业务,被认为是美国霸权的证明。这比收购虽然有美国国家机器的打压,价格从123亿欧元压到97亿,但依然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而这比巨大开支花在传统能源业务上,被认为和GE错过新能源有很大的关系。
除此以外,大力发展金融业务。GE旗下从事金融业务的全资子公司GE Capital资产规模一度达到5380亿美元,涉足商业信用卡、租赁和再保险等几乎所有非银行金融,金融业务利润一度占到GE的一半。
但2008金融危机让金融业务全部漏了馅。2013年开始陆续剥离,这个擦屁股的过程,直到2018年都没有完成,为了结保险业务的法律责任,未来7年还要支付150亿美元。
现在来总结杰克韦尔奇的魔法究竟是什么?
“数一数二”甩包袱,并购场上纵横捭阖,金融炼金术,如此而已。现在来看,与其说是魔法,还不如说是捷径。
这些捷径,实际上都贯彻了了杰克韦尔奇提出一条重要的价值观:“股东利益至上”。
二、股东利益至上?
“股东利益至上”这句话乍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公司是属于股东的,股东的利益就是公司的利益。
但细想实际上有很大的问题,股东是谁呢?
美国的上市公司早就由华尔街统治了,贝莱德、先锋、特罗等机构持股超过了GE股份的60%,但没有一家机构的持股超过10%。
机构又是谁呢?机构由基金经理管理,他们管理着投资人的钱。他们用别人的钱,买别人的公司。
股东利益至上,还不如说是华尔街基金经理利益至上。
华尔街基金经理看重的是什么?股价。
在他们眼中,大麻公司、赌博公司和高科技公司,是一样的,不过是一堆财务数据而已。股价能上涨的,就是好公司,股价不涨的,就是坏公司。
他们看不到公司具体的业务,看不到不同业务之间的协同与联系,更看不到未来几十年公司的发展。别说几十年了,几年都看不到。
他们唯一看的就是每个季度发布的财报,以及由财报驱动的股价。每个季度的财报,就是基金经理的催命符,也是CEO的催命符。
杰克韦尔奇被捧为全球第一CEO,无非就是最大程度上取悦了华尔街的基金经理,以牺牲公司未来发展为代价,为基金经理们贡献了一张张漂亮的财报。而华尔街掌握着媒体,媒体把韦尔奇捧成了神,造神一样是为了股价。
至于GE内部发生了什么,究竟又有谁真的关心?不只是GE,这几乎成了美国大型上市公司普遍的状况,资本一元逻辑统治了公司治理。
比如美国的铁路。
美国铁路衰落最大的原因是美国制造业的空心化,但华尔街的炼金术士们,却让美国铁路公司实现了股价与利润的线性增长,但这种线性增长的代价又是什么呢?so,what is the cost?
代价就是美国铁路长期资本投入不足,老化,事故频出。
华尔街实际上没有魔法,只要你足够不要脸,你也可以榨干一个公司的残值,在夕阳行业里创造资本奇迹。
降低资本投入,连基本的设备更新维护都难以为继。比如联合太平洋,用于设备更新的资本支出1999年是18.3亿,2009年23.8亿,2021年是29.3亿,绝对数字没有降低,但如果算上10年期的通胀,可以说是维护费用大缩水。
裁员,让更少的人来运营铁路。联太1999年员工数量5.2万,2009年是4.3万,2021年只剩3.2万了。
再简单,再粗暴,让一趟火车挂载更多车厢,最大可能榨干设备价值。美国政府问责局发现,2017年列车的平均长度为1.9千米-2.6千米,比2008年增加了25%。
砍掉运量不足,生意太差的支线铁路,不用管当地是否有运输需求。作为私营公司,的确不需要承担公共设施的责任。
最后为这一套做法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到媒体上吹嘘,把CEO包装成铁路之神。是的,他们把这一套断子绝孙的做法,命名为“精准调度系统”,缩写为“PSR”。
PSR用最简单的语言概括,就是货运铁路客运化,再简单一点,就是砍掉不赚钱的路线。
铁路的货运和客运的区别在哪?客运是定时、定点的,线路和车厢数量稳定。而货运,为了兼容不同地区,不稳定的运量,需要有复杂的调节机制。为了应付不稳定的运量,货运列车需要在运输过程中灵活的编组、解组、再编组。
1950以来,美国各铁路公司建造了大批的驼峰编组站,便于货物在复杂的铁路网内进行转运调度。
货运编组是非常耗时的,往往需要 24-48小时时间,也降低了货物抵达目的地的时间。PSR,放弃了货运铁路对货流不稳定的兼容能力,而发展为点对点的运输,减少停靠时间,减少编组时间,自然也减少了人力需求。
这就注定只能在货运量稳定的路线上运营这套系统,事实上也是这样,美国铁路公司纷纷推广PSR,但这套魔法只能在一级铁路上推广。
这套魔法,相当于放弃了小地方、落后地区的运输需求,只满足货运需求稳定的地区。
精准调度系统听起来是高科技,不就是放弃货运需求小、不稳定的路线吗?
裁员、降低设备更新与资本投入,放弃生意不好的路线,为了财报的漂亮,为了股价,不管行业本身的逻辑,完全是一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样子。
其实PSR都不算什么魔法了,真正的华尔街魔法是回购,联合太平洋2021年的员工薪酬和福利为46亿美元,而公司花了63亿美元回购股票。
这是真正的“股东利益至上”,股东看不到铁路衰败的样子,也看不到事故频发,在他们眼中,事故的成本保险已经覆盖了,事故和人命不过是一种可以用金钱量化的成本,只要“成本合适”,事故当然可以容忍。
他们只看股价,谁能让股价涨,谁就是最好的CEO。
创造这套系统的哈特哈里森,2012年出任CP铁路公司首席执行官, 2017年出任CSX铁路公司,都是靠对冲基金发起的“代理人战争”扶上位的。华尔街乐此不疲推广这套系统,甚至出现了哈里森效应,当宣布其为CSX公司CEO之后,公司市值一天增加120亿美元。
美国人也不是不知道这套系统的不可持续,他们心知肚明 “铁路是被一帮华尔街的骗子操控着”。
这些华尔街的魔法,可不止在GE、美国铁路,我们看很多美国衰败的大公司,都有魔法的影子,比如波音。
三、工程师出窍,会计师附体
波音2018年达到营业额的高峰,高达1000亿美元。才过了2年,2020年业绩接近腰斩,只剩581亿了,2022年依然只有666亿。而且,波音已经连续5年亏损。
波音发生了什么?最直接的原因是上市了一款致命的飞机。
2018年波音737MAX上市,半年时间里,就接连发生两起空难——2018年10月印尼狮航610航班坠毁,2019年3月埃塞俄比亚航空302航班坠毁,一共346人死亡。
而这款飞机怎么上市的呢?源于空客的竞争,打乱了波音的阵脚。
2014年9月,空客公司成功推出A320NEO机型,因其节油性能出众而大卖,面对空客突如其来的挑战,波音在仓促之间推出了737MAX。
MAX的设计,就是极致成本思维主导的结果:在经典机型737NG上进行尽可能小的改动,不仅节约研发设计费用,还节约维护维修费用,节约飞行员、机组人员的培训费用。
这意味着波音不是设计一款全新的飞机,而是修改737,把737简单扩大,换上更大的发动机。正是这种屎山里堆屎的裱糊匠思维,让737MAX有了太多的BUG。
而波音以前完全不是这样。
波音的黄金时代,以工程师文化为傲的,它是“一个以制造令人惊叹的飞行器为己任的工程师协会”,视设计和质量如生命。那时波音的信条是:“放手干吧,去它的成本!只要管好质量”。
波音的这个变化,一个主要转折点就是1997年收购麦道,这单收购被戏称为“麦道用波音的钱收购了波音”。
并购后的波音高管团队有18人,其中7人来自麦道,10位职业经理人,只有1人来自原波音。“以前的波音想的是怎么造好飞机,而收购麦道后,波音想的是怎么挣钱,怎么让报表好看,怎么让投资人满意、让股东开心。”
康迪特成为董事长兼CEO,而原麦道CEO斯通西弗担任总裁兼首席运营官,2003年,斯通西弗成为波音董事长与CEO。
斯通西弗是个狠人,经过一番操作,还成了这次合并的最大受益者。他拿到的钱甚至比波音老板还多。这一年,他拿到350万美元现金、1220万美元波音股票。而康迪特的收入是130万美元和24.4万美元的股票。
而斯通西弗恰恰是杰克韦尔奇的崇拜者,尤其崇拜“数一数二”原则。
这位狠人在麦道的时候,最擅长的就是削减研发费用,回购股票。到了合并公司,他把这个策略更是用到了极致,也正是靠这个,获得了董事会的支持。
从2013年到2019年,波音一共花了434亿美元回购股票,总利润却只有388亿美元。
2016-2018,波音用于回购和分红的钱是利润总额的152%,可以说是,借钱分红,借钱回购。
这种跳船前吃干抹净的经典操作,甚至比恒大许老板还狠。
这样的波音,明眼人都能看出,它没有未来,掌舵的人,就是想要跳船。但可悲的是,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它肉眼可见的坠落。
华尔街的基金经理?掏空公司的经理人?个人投资者?他们只要股价。
四、资本没问题,但主义有问题
很多人喜欢把资本描述成一个毛孔带血的恶人,这可能与现实有偏差。
资本,其实是一种自然演化机制,能赚钱的资本发展壮大,不能赚钱的资本衰落消失。至于具体的赚钱机制是什么,资本并不会关心,它本身没有关心的能力。
资本是没有道德,而不是负道德,道德是坏的。没有道德单纯是指,道德在资本世界不存在,压根就没有这个维度。
所谓资本主义,把资本上升到主义的高度,其实就是放任资本的逻辑,而不用人的价值观对资本施以约束。
如果卖绞索赚钱,卖绞索的资本会发展壮大,社会资源会自然而然进入绞索行业,并挤出其他行业的资源,它甚至不会问,这个绞索是给自己的吗?
资本并不会介意给自己卖绞索,因为它不知道什么是“介意”,这就是资本主义的自我毁灭机制,很多从资本角度看起来的“好生意”,实际上都在毁灭行业,毁灭社会,最终毁灭资本本身。
黄赌毒就不说了,由华尔街发展起来的一系列的“魔法”,事实上就是在毁灭公司,毁灭行业,最终造成资本的自毁。
社会主义对资本超越,在于社会主义试图用人的价值观,来驯化资本。将资本驱赶到更有利于人的领域中,也是给无法自律最终必然自毁的资本,套上人类价值观的缰绳。
是缰绳,也是救命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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