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好,今天想跟大家请个假,并非为了偷懒,而是近期断更许久的我的直播栏目《小西沙龙》要进行一次对谈。这次请到了我特别喜欢历史作家、腾讯文史频道的主编谌旭彬老师,一起聊聊他的新书《大变局——晚清改革五十年》。

我很早之前就很喜欢读谌老师的文章,并一直有意学习之,感觉他的作品既有专业的历史考据,又蕴含着对现实问题的关照,读来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此次他的新作《大变局》,更是给我一种奇妙的阅读体验——看他用类编年体史书的体例剖析晚清五十年的改革历程,就像追一部自己喜欢的网剧一样,我既想把它快速读完,又有些舍不得这样一本合我胃口的精神盛宴就这样草草结束。
嗯,所以这本书我读很慢,写这篇文字时还剩下最后几章——也就是晚清最后数年没有读。为了保证今晚的直播质量,能够给大家风险一场高质量对谈,所以今天多读书,为直播做做功课。
当然,虽然如此说,今天也不会放空。
我看到一则消息,说有两起引发热议的案件同时在昨天对犯罪者执行了死刑:
一是弑母的北大才子吴谢宇,二则是重庆姐弟坠楼案中杀子的张波及其女友。
我觉得这两起案件,犯罪者伏法固然罪有应得,但它们给我们社会留下的追问,并不应该简单的随着犯罪者的死亡就消失。因为消灭犯案者的肉身,并不等同于同步消除了诱发这种犯罪的诱因。而这两起案件,我觉得都是有一定的典型性与代表性的。值得我们去深入的反思与剖析。
不能说把犯罪者枪毙了,这事儿就了了,那样这起悲剧真的就白发生了。
对张波杀子案的感想我以后有机会另文详谈。今天先贴一篇旧文,谈谈我对吴谢宇弑母案的看法——我觉得,这是一个“反孟母三迁”的黑神话。

父母对子女的教育投入,真的越多越好吗?
1
几年前,吴谢宇一审被判处死刑时,曾经引起了舆论一定程度的热议。因为该案虽然情节恶劣,但无论父方吴家、还是母方谢家的亲戚都出具了谅解书,希望轻判,“留孩子一命”。
但处死吴谢宇某种程度上说,在我国现行司法体系下是个非常常规的判例——如果按照名著《洞穴奇案》对法学理论的分类,中国目前司法界的主流理论其实是社会法学派——案子怎么判更重要的是考虑判决会起到什么社会效益。法院在判词当中说:吴谢宇“践踏人类社会的正常情感,社会影响极其恶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吴谢宇案的社会影响有多恶劣呢?很恶劣。

在“鸡娃”遍地走,中国很多家庭的亲子关系因为教育而十分紧张的当下,吴谢宇弑母案引发的热议其实反映了一种非常普遍的社会焦虑。
很多父母在此案之后都陷入了两难:潜意识里,谁都在害怕“鸡娃”过甚,扭曲了孩子的天性,万一养出一个吴谢宇咋办?
可同时,父母们又怕不“鸡娃”,孩子将来考不上清华北大、博士硕士,在越发内卷的竞争中落败了咋办?
这是当代几乎所有中国父母内心当中一对难解的悖论,而悖论因无法解答而更让人感到更加恐怖。缓解这种恐慌情绪的唯一可行方法,似乎也只有严判吴谢宇,才能以儆效尤。
所以,我猜想,吴谢宇案即便上诉,恐怕也无法将判决结果减轻多少——中国社会认同“乱世需用重典”,而在庞大的学历竞争压力面前,中国家庭的亲子关系,确实处在一个紧张的“乱世”当中。
2
前两年曾有一部韩剧名叫《天空之城》。
故事虚构了一个顶级高档小区,母亲们为了让孩子考上韩国的顶级名校S(首尔大学)K(高丽大学)Y(延世大学)而用尽各种手段。

这个电视剧拍到最后,几乎完全可以当恐怖片来看。
因为在剧中,母亲们为了帮(bi)助(po)孩子学习,不仅献祭了时间、经历和个人尊严,还献祭了母子亲情。以至于出现了各种恐怖剧情……
当然,这个剧再怎么恐怖,也没编出儿子杀死母亲,活性炭藏尸的剧情。从这一点上说,吴谢宇案的恐怖,真的恐怖到了“电视剧都不敢这么编”
从公开报道看,吴谢宇与其母亲谢天琴之间的母子关系,其耐人寻味程度也是剧本都无法演绎的。
母亲谢天琴也是从底层奋斗上来的“学霸”,是同辈中唯一的大学生,是个非常要强的人。成为中学教师,结婚生子之后,她的生活本来已经趋于稳定,但吴谢宇父亲的过早离世,把这个母亲的生活重新打入了沉沉黑夜。曾经成功过的人对其成功的道路往往会有路径依赖,所以谢天琴十分相信“知识改变命运”,而她这一次,又将这份“改变命运”的期望寄托在了儿子吴谢宇身上。
在这方面,谢天琴又更像《隐秘的角落》里朱朝阳的母亲,有着单亲妈妈对儿女特殊的重视与依赖。
而更加不幸的是,这样的母亲培养出来的吴谢宇,和剧中的朱朝阳也十分类似。同样是外表学霸、高度自律、“最大的缺点是挑不出缺点”,可内心深处,却潜藏着难以为人所道的“隐秘的角落”。
3
那么问题就来了,父母对儿女的过度付出、过度重视,与儿女在这种压力下产生的性格扭曲,是否存在某种必然联系呢?

我们的文化,过去是拒绝反思这一点的。虽然《三字经》中也讲“养不教,父之过。”但紧接着后一句就是“教不严,师之惰。”——严厉的教育在东方文化中具有天然的正义性。所以“子不学,非所宜,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而对于吴谢宇这种在母亲严厉教育下“学”的那么成功,反而更不知“义”,弑杀母亲的人。我们的文化是无法解释的,只能草草安一个“丧尽天良,真禽兽也”的名号,将其排除在人性之外。
所以古来“罪在不赦”的十恶大罪当中,除了反朝廷的前三条,第四条就是恶逆,专指儿女谋杀、殴打父母。这种罪行,就是碰上朝廷大赦也不能赦免,必须咔嚓了了事。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解释了为什么吴谢宇必须死——这种案件,是我们的文化算法当中,一个怎么演算也清不掉的冗余,出现了就必须清除掉。
但在清除“计算冗余”的同时,我们是否该多一分反思?想一想产生这种冗余的那个算法,是否真的完美无缺呢?
如果追根溯源,你会发现,鼓励父母对子女教育无限度投入的“鸡娃式教育观”,在我们文化刚刚起步时就被鼓励了。儒家文化树立的第一个“父母教育模范”是孟母。而如果比较看来,你会发现孟母的身世与教育选择,与吴母几乎是高度雷同的——同样的早年丧夫、同样的要强争胜、同样对儿子的教育高度投入,不惜“孟母三迁”、“断机教子”:为了教育儿子向她认为好的方向发展,这位母亲进行了无限度的投入,将所有生活都围绕“教子”进行,上演了一出古代版的《天空之城》。
当然,这番教育下来,最后贡献出了一位“亚圣”孟子。所以孟母的教育被儒家认为是成功的,树为典范。
可是如果细读《孟子》,深入了解孟子这个人,你会发现孟母的这种教育是否真的得法,是很存疑的。相比于孔子,孟子这个人是很不好相处的。与人辩论时,只要辩驳不过就会开骂,而且一张嘴往往就是“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望之不似人君”等打人就打脸的操作,搞得同时代的君王和其他流派学者都不咋喜欢这位先生。
即便回了家,见了老婆在家“箕踞而坐”,便觉得妻子不守“礼”,吵着要休妻。最后还是孟母再次出山教育他“非妇无礼,乃汝无礼”,让他自省一下,孟子才消停下来。
所以以现代心理学去诊断一下这位亚圣,你会发现这个人疑似有深度的偏执症——过分的以一己之是非为是非。难以包容和宽宥他人,更别说自省。而这些性格特质,很难说跟其母亲过分投入、过分严厉的教育习惯没有关系。
但对孟母式教育的崇拜,还是随着孟子的崇拜一并被继承了下来。并成为了我们文化的底色。于是在汉代儒家复兴之后,历史上很快产生了第二个孟子式的人物——王莽。王莽的早年家庭教育与孟子几乎是如出一辙的:同样的幼年丧父,母亲将家庭翻身,光耀门楣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进行教育的过度投入,结果王莽在长大之后,也成了一个外表学霸,内心却只以一己之是非为是非的偏执症患者。
王莽这个人的人格悲剧,我们有机会好好再谈谈,这里就不展开了,分析起来本文可能万字都打不住。
但不管王莽有多失败,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后人在指责、痛斥王莽,甚少有人反思王莽成长的那种教育环境。甚至对他前半生“严母孝子”的经典儒家式教育模式留下了赞誉。这就导致王莽之后,“孟母式育儿”在中国依然是受到推崇和鼓励的。
父母,尤其是母亲,在子女的教育中进行投入,似乎是天经地义的,越多越好,甚至最好压上身家性命。

父母在这种语境下被绑架了、物化了,成了培养子女功成名就的人梯。而子女在这种语境下也被物化了,就仿佛是一片庄稼地,父母只要投入越多的精耕细作,“庄稼地”就有“义务”产出更多的粮食。
但这样的家庭教育模式,真的能让亲子中哪怕只有一方得到好处吗?
回答是否定的。
4
吴谢宇案发之后,很多人都惊异于吴谢宇前后变化之大:之前那样一个在校成绩优异、团结同学、尊敬师长、在家孝敬母亲的“好孩子”,怎么突然摇身一变,就“黑化”成了那样一个弑母手法冷静娴熟、逃跑手段滴水不露,流浪生活放荡不羁的恶魔了呢?
但参照孟子与王莽的案例,我们会发现吴谢宇的人格有些因素其实是以一以贯之的。他之前人生中最大的优点,以及他“黑化”之后最令人恐怖之处,都在于这个人有一个坚固到偏执的自我价值体系,并且能用同样坚决的手法执行之。在黑化之前,他性格学习、考试,功成名就,成为“天之骄子”。而在认定杀死母亲是“帮她、也帮自己解脱”之后,吴谢宇以同样执拗的性格弑母、藏尸、逃亡、放飞自我。这两个过程当中,都充斥着一种其他价值观无法渗透、获得其包容的执拗、独断感。而这种执拗与独断,一定来源于母亲为他规划的那个同样执拗、独断,缺乏其他可选择项的“鸡娃”生活。
所以我们不得不说,吴谢宇的悲剧并非偶然。
让我们将反思更推进一层,无论现实中的母亲谢天琴,还是剧中“天空之城母亲”们,无论战国的孟母,还是汉代的王母。这么多母亲,为什么都会选择将自己的所有成本都投入到“鸡娃教育”中呢?她们难道没有预判到
回答很可能是,她们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办法。
《天空之城》所反映的那个韩国社会,是一个个人成功模式高度单一化的社会。由于社会资源已经被财阀高度垄断,而财阀们又只认学历,所以父母们不得不“华山一条路”,逼迫着自己和孩子将所有资源押注在“鸡娃”这项无限内卷的事业中去。
而当这些从学历的残酷搏杀中侥幸胜出的孩子终于出人头地之后,他们又会怎样设计社会模式呢?这个模式一定是高度单一化的。因为这种单一化,不仅符合这些“鸡娃”在搏杀中被培养出来的单一型性格。也唯有这样的设计,才能对得起他的父母们当年对他教育的无限化投入。
简单的说,越越无限化的教育投入,越会助长游戏参与者对“金字塔型”甚至“图钉型”社会体系的追求——非如此,不足以报偿他们在教育中投入的巨大代价。
于是一个循环就形成了,如是的父母、培养如是的“鸡娃”,如是的鸡娃又构建如是的社会,如是的社会又反过来刺激父母必须进行如是投入。除非出现吴谢宇母子这样的悲剧性脱轨,无人可以从中解脱。
尾再说一个细节,据公开报道,在吴谢宇杀死母亲后,他曾从亲友处共骗得140万的巨款。按说这些钱怎么也够他消费一阵子了,可是并没有,这些钱他一共只花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钱都花哪儿去了呢?除了招嫖,相当一部分,居然是买彩票花光了。
我觉得这个答案初听起来最为不可理解:吴谢宇是学经济的,他难道不知道彩票就是智商税这种基本概念吗?退一万步说,即便他真的侥幸中了大奖,难道就不怕因领奖暴露了其身份引起怀疑吗?
思考再三之后,我能想到的答案也许只有:他就是喜欢这个。
亦或者说,他与母亲投入的这场竞赛,本身就是一场“以大博大”的豪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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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读完,喜欢请三连,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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