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一年之后,最近我恢复每日万步走。虽然北京这时节积雪都尚未化尽,但是在街头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路过时偶尔听一耳朵他们的对话也是好的。尤其是在冬季,人人都重重包裹,完全看不出体态身姿,我只能观察眼神,聆听人声,从而推断某个路人是谁,哪里人,多大年纪,做什么职业,是一种极有趣的体验。
昨天在街边,我才开始提速,身后有两名年轻男子一边说话,一边超了上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听见其中一位用斩钉截铁的口吻对另外一位说:“就得玩命争,就得玩命抢,这世界就没有人会把机会让给你。”他们一阵风一样掠过,空气里残留着鸡血的腥味。

他们走过去很远,我都还在回味这句话。如果我有机会和这名男子面对面聊天,当他对我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我想我可能在后续的对话里会始终保持听的态度,不会表达任何个人看法,也不会和他进行任何讨论。倒不是我不认同他的观点,而是这种观点以及这种观点的表达方式,都说明这个人活在某一个坚固的壳子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壳子,壳子有不同的名字。比如说这位路人朋友,他的壳子上就写着“丛林法则”四个大字。他认为世界是个丛林,人类分为捕食者和猎物两种,而且是相当坚定地相信这一点。他还认为这个丛林的资源是有限的,我之所得即为彼之所失,所以在丛林里的每个人之间都是竞争关系。
我认同不认同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壳子很坚硬,难以打破,因此任何沟通都是在自寻烦恼。二十年前,我还愿意半真半假地和对方争论一番,讨论一下这个世界究竟是不是丛林。现在我年华老去,总感觉时间不够用,所以破壳这种事情是决计不肯做的,一切都由它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看法,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我这里也没有正确答案。
但是,所有的壳子都是虚假的,这一点应该正确无误。无论当初它看起来多么坚固,一旦打碎之后,所有的坚固都会变成虚无。我时常提起我小学时代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是我记忆中壳子第一次被打破。当时我有个好朋友,我们一起在班上学习,交换书籍,在一个叫做学校的地方,做着所有学生应该做的事情。
当时我已经被驯化得很成功了,觉得学习比天大,学校比天大,老师比天大,学校纪律比天大,迟到早退不交作业就是重罪。我坚定地认为学校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我来这里就必须服从一切安排,不好好学习就会被大人杀掉。然后我朋友他爹来到学校,找教务主任递了一张假条,说是要给我朋友请一周假。至于说请假的理由,是因为他们父子散多聚少,这次父亲回来,要带着我朋友出去旅行一周,所以向学校请假。

请假,放弃课业,为了去玩,而且是请假一周,我当时觉得这种罪行起码达到了车裂的程度,但还不至于灭族。问题是,教导主任居然同意了!我朋友挥挥手就去旅行了!目睹这一幕,我的那个壳子当场碎为齑粉---原来学校不是大过天,家长才是。原来学习不是大过天,亲子时间才是。我心里生起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认知:学校就是一个临时场所,老师只是家长的临时代理人。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高级词汇,我只是觉得学校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变得很脆弱,摇摇欲坠,四面透风,不再是原先坚固无比的牢狱。
过了几天,家人在晚餐时妹妹和父母因为什么事情争论起来,她娴熟地说了一句:“这是老师说的”。在过去,这句话她和我不知道说过多少次。每次父母和我们的意见不统一时,我们都会习惯性地搬出这句话来,之前我都没有注意到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但是,在那一天傍晚,因为我的壳子已经粉碎,我听完心中立即升起了另外一种:老师说的又怎样?老师说的就一定对么?就一定要信么?就一定要照做么?

类似的事情,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发生过许多次。在我周围,总会生起这样那样的壳子,但是它们又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打破。每次打破之后,我都有一种相同的感慨:
当我在壳子里的时候,研究壳壁上的每一处皱褶,每一处纹理,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觉得我了解得越多,越是深入,我对世界的认知就越具体,我面对现实时的能力也就越强。等到有一天,壳子突然被打碎,所有那些关于壳壁细节的研究全都是屁。壳子打破,风吹进来,在更为广阔的天地里,它们连屁都不是,因为所有它们当初得以成立的理由,都随着壳子的破碎而一并消亡了。
破壁是自己的事,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破壁人。壳都是自己选的,自己信的,自己信了之后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如果有外力打破一个洞,那么人会本能地去把洞眼弥补起来,并且要重重加固。所以,一个人信地平说也好,信共济会也罢,信丛林法则厚黑学挺经以及任何权谋法术都好,我不会去试图打破,因为这种尝试只会适得其反。除非他本人有这个意愿,想要从内往外砸开一个口子,除非他本人有这种认知,知道自己的知见都是临时建筑,随时可能面临爆破拆除,否则这个壳子就破不了。
所有关于皱褶,讨论纹理的讨论我都会听,但我没意见,也不发言,我也不认为这种讨论有什么意义。如果是讨论打眼、破壳,那我倒是有兴趣参与,因为只有这种欲念,才可能产生出有价值的结果。
标题:《生活在另一种丛林》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AI算法提供:Midjourney V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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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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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定时刻
《生活在另外一种丛林》
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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