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彼方 

鸣谢 / 张婧妍 from 茶山有鹿 
“因为你天天都是为别人表达、为客户服务,所以我们就总会去想,是不是能有一个作品能我们自己说了算。”
上周,由B站举办的动画人扶持计划——《胶囊计划》迎来了第二季的完结。
作为“哔哩哔哩寻光计划”的子项目之一,《胶囊计划》以“极致情绪”为主题,面向具有动画制作经验的专业团队,为其提供了一次制作完整短片的机会。
三维与二维、抽象与写实、古典与现代……与第一季一样,在这个自由度极大的短片集项目当中,观众可以观看到13部有着各自独特的美术风格、题材的动画短片。
能在年末看到一次国内动画人的集体亮相,也属实是一件令人振奋与期待的事情。

那么,《胶囊计划》各部短片背后的团队,究竟都有着怎样不同的背景?他们为了加入这一企划,为作品倾注了怎样心血?而参与《胶囊计划》对他们而言,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动画学术趴有幸邀请到了本届《胶囊计划》中,《亮码吧!爸爸》以及《瓶装闪电》两部短片的导演——白猫梁卓宏,与我们进行一次深度分享。
就让我们以他们的经历为切口,从中一窥究竟。
01
“你天天都是为别人表达、为客户服务。”
白猫,一个国内ACG爱好者都很熟悉的名字——09年出道,他是中国第一批职业网络漫画家,也是《雏蜂》《侍灵演武》《蔚蓝战争》等人气国产漫画的作者。
如今,白猫的代表作《雏蜂》仍在高强度更新中,因此当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胶囊计划》中,许多观众都不免感到有些意外。
谈及决定转行动画导演的原因,白猫跟我们说得很坦诚——在漫画平台被逐一收购、原创漫画生存空间不断被挤压的当下,曾自认为在漫画行业做到了“小富即安”的他,在多年前就产生了不小的“危机感”。

白猫
“在网络没有那么发达的电视时代,漫画是一个比较好的媒介,因为它印刷成本低,不像做动画片、拍电视剧成本那么高。但是互联网、自媒体一来,这个事就变了——拍动画、拍影像变成一个很简单的事情,甚至大家拿起手机来就能做。
那漫画就变得有点‘高不成低不就’。它既不是特别省钱,也不像动画那样具有声、光、电的吸引力,所以它就逐渐被边缘化了,可能三年前,我就有看出这件事的一些端倪。”
有妖气漫画于2022年12月31日关停
“那个时候有妖气被收购,一些不在头部的作者转行的转行,失业的失业。这不仅仅是资本的褪去,也是漫画(在产业层面)存在的必要性发生了变化。”
在制作《亮码吧!爸爸》期间,《雏蜂》仍维持周更
“我之前也一直想着做动画这件事...其实画漫画的朋友们可能知道,虽然这个在漫画(界)里看可能有点蠢,但因为我是学动画出身,作品的镜头语言和表达,还是保留着一些动画的叙事逻辑。因此跨起来可能没有(从零开始)那么困难。但实际到了要决定的时候,也确实是需要勇气。”
白猫告诉我们,其实在此之前,他也曾给其他片方写过企划案、甚至考虑过自己直接动用储蓄掏钱去制作动画,但都曾遇到过不同程度的阻力和问题。
正在这时,《胶囊计划》的总制片人李豪凌导演在看过了他的企划后,向他抛出了橄榄枝,由此也成为了白猫制作《亮码吧!爸爸》的直接契机。
很显然,面对《胶囊计划》,白猫做出了一个既有着现实考量、却也有着追梦情节的决定。而说到在《胶囊计划》完成自己的动画梦想的人,其实也远不止白猫一人。
《瓶装闪电》的导演梁卓宏来自广东。
2015年,怀抱着给工作室的人们带来幸运和福禄的愿望,他取“禄”的谐音,把自己的工作室命名为“茶山有鹿”,主营二维动画广告的制作。
梁卓宏
几年下来,凭借极为风格化的美术风格以及扎实的原动画水平,茶山有鹿逐渐在广告圈内站稳脚跟。
其作品的类型愈发多元,影响力也不断扩大——华为、腾讯、网易等一众大厂都成为了他们的客户,而关注国产动画发展的动画迷们,其实也大概率见证过他们的活跃。
茶山有鹿为《伍六七之最强发型师》制作的片头段落
不过,随着动画广告业务的不断发展,梁卓宏的心里,却也产生了一些鲜为圈外人所知的纠结。
“当时都特别热血,因为我们做动画广告的这些公司都有一个共性,就是大家都特别想做一个属于自己的作品——因为你天天都是为别人表达、为客户服务,所以我们就总会去想,是不是能有一个作品能我们自己说了算。”
茶山有鹿为蔡徐坤演唱会制作的宣传片片段
制作一部可以自由表达自我的原创动画短片——诚然,只有真正进入到动画业界,才会明白这个看似并不复杂的想法,对于绝大多数动画工作室而言,实现起来却是极为困难。
身处商业环境当中,无论业务的形式——广告、剧集、电影等等,都不免需要在最大程度上迎合甲方的需求。
对于身处广告业界、已经许久没有制作完整的叙事短片的梁卓宏而言,他的体会则尤为深刻。
“当时我们(和项目组)谈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好像增加了附属条件,就会影响创作的纯粹性。这一点我还是挺佩服的,就是他们还是尽可能想要保持创作团队的纯粹性,不加干预,让团队就做你自己最擅长、最想做的东西。”
也正因为如此,即便明白参与《胶囊计划》会对公司在运行的广告业务产生一定的影响,但梁卓宏仍觉得这样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只怕错过之后“也不知道以后还没有这样的机会”。
就这样,《胶囊计划》成为了一名漫画家和一家动画工作室实现自身动画梦想的舞台。
02
“其实每个人都是阿生。”
虽然是动画短片,但面对出道作的挑战和难得的自我表达机会,白猫和梁卓宏都可谓费劲了心思。
“我妈前年在北京做了开颅手术,因为需要人照顾,我爸就过来了。在这个城市里他不会用共享单车、也没法像在小县城里那样用老年卡。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就跟个孩子一样,到哪儿我都得带上他。以前的话我都会帮忙把手机设置好,然后说你就这样别动了,但这一次我发觉不行。他离开我,就像废了一样。那不行, 我得教会他才能放心。
那天晚上有大把时间,我就一步一步地去教他设置。我感觉我们俩的身份对调了,就好像我才是爹。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挺难受、挺微妙的...”
片中儿子与父亲的交流
看过《亮码吧!爸爸》的观众,其实不难猜出这部细致老年人在使用科技产品时面临的窘境、将其生动地展现为一次“闯关”过程的动画,是有着改编原型的——为了真实展现父亲面临的问题,白猫在剧本阶段,还实际找父亲演了一遍,逐一记录下他在扫码时遇到的各种困难。
在白猫口中,爸爸和他都属于很典型的中国父子——话少、撇不开面子,很难当面开口说“我爱你”的那种。
即便是片子做完、也已经播出的当下,白猫仍没有做好把它给父亲看的准备。
“我脑子里其实都想象了一个情节——就是等他带老一些、走不动了,要我照顾他的时候,这时候可能我们俩也没那么大架子和隔阂了,我就不经意间地拿出了这个动画,然后跟他说,‘唉,爸,我还做过一个关于你的动画,你要不要看一看?’”
不过,做好动画,光有好的情节和真情实感仍是不够的。
虽然是第一次上手导演动画,但在商业漫画领域创作多年,白猫对作品叙事以及美术上的把控,仍展现出了相当老练、成熟的一面。
“我是那种画面先行的导演,可能有时候文字剧本还没有出来,画面和形象就已经出来了,设计的时候也确实会有一些方法论。比如角色设计时的符号化,父亲整体来说就是偏正方形、长方形,会显得他比较古板、保守。颜色上则会偏冷灰色调一些,这样看起来就会比较萧条一点,和用黄色、橙色为主色调的孩子就会产生对比。”
父亲的角色设定图
除了角色设计,谈及之所以将机甲元素融入短片,白猫也坦言,这包含着对自身职业发展的考量——作为《雏蜂》等一众知名科幻题材漫画的作者,机械设定和科幻世界观的设计,本就是他的强项。在片中展现出这一点,或许也将成为他与更多创作和进行合作的契机。
机甲设定图
以自身的经历为底色,《亮码吧!爸爸》无疑是一部兼具了人文关怀与亲情思绪的、相当精致的情感小品。
而同样选择从身边出发、讲述“半径五米内”的故事的《瓶装闪电》,其所展现出的,却可谓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风景了。
很大程度上,《瓶装闪电》可以视为深受纪录片《独立游戏大电影》中独立游戏制作人的精神感动、且原本就很喜欢《风来之国》等独立游戏的梁卓宏,从自身出发、从创作者的身份的共情出发,进行的一次深度自白。
《独立游戏大电影》
片中,主角阿生掉进自己制作的游戏当中。在先后击败“空腹大师”“骗骗公主”“加班大王”这三个象征着制作独立游戏道路上面临的困境的BOSS的过程中,也开始思考自己是否应当重试梦想的这一命题。
“骗骗公主”角色设定图
“虽然剧本也修改过很多,但故事的内核其实一直没变,就是希望能让成年的自己跟年少的自己进行一次对话...可能还是点想要打破第四面墙的意思。其实每个人都是阿生,每个人都可以坚持自己的梦想。很多人在成长过程中,为了生存和生活,都放下自己很多自己以前的一些选择,但或许大家都还可以再坚持一下,去寻找一下那个16岁时的自己。”
而巧妙地以游戏为叙事框架,茶山有鹿也得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其在美术风格上的独特优势。
“美术风格上,一方面可能还是我们有着一些平面的设计思维。另外就我自己的审美来说,我可能也不太喜欢一些特别现代的处理手法,包括很多地方其实我们是可以用‘三渲二’的,但后来一想,就还是更希望用手绘去呈现一种更复古的质感。”
《瓶装闪电》逐帧绘制描述
手绘感、材质感,甚至是弹幕里的“扳机社那味儿”和“金田系作画”,这些依旧是许多观众观看《瓶装闪电》时,对茶山有鹿绚烂的画面风格做出的最直接评价。
不过,从广告转向叙事,梁卓宏却也很清楚,展现了一个光怪陆离、充满对战张力的游戏世界虽然重要,但作品的叙事落脚点,仍然是与游戏制作紧密关联的现实。
《瓶装闪电》中的实拍段落
“片子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就是当主角阿生挂了的时候,出现了很多的差评。结果在那个时候,突然有人问起BOSS怎么打。这个事情,就来自我们制片的真实经历...当时那个游戏出了Early Access的版本放在了Steam上,然后很久都没人管了。后来她在上班的时候,看到原来塞满垃圾消息的群里,突然出现一个人。他很真的很认真地在问,说游戏内的某一个道具在哪里找——这件事情真的很让人触动,我们就把它加了进去。”
制作过程中,梁卓宏从曾有过独立游戏制作经验的制片大猫那里,获取了不少的经验和灵感;而团队也有意识地在动画的后半段加入了大量实拍画面,以强化作品与现实、与观众的情感链接链接。
由此,观众也不难在品味过三个情感浓度不断递进的BOSS战后,体味到《瓶装闪电》那份强烈的、来源于创作者视角的醍醐味——风格虽然独特、却也足够真诚,足以打动人心。
03
“这是我人生的一次胜利。”
“在我看来漫画它是一个文字艺术,是一种‘文字配图’的艺术。当你阅读漫画的时候,给你带来信息量的是文字,你也是用余光去看图;但动画完全相反,它的主体是声音和影像。漫画家创作的时候,画的(时空)是可以跳跃和不连贯的;但动画就会牵扯到机位、时空和动作的连贯性,而且它也是个有声的世界,所以很多漫画人跨到动画,就是很难去适应这一点。
——白猫”
“动画广告不需要很完整的去讲一个故事,可能最重要的是要能在某一个点上达到要求,比如某个场景很有气势、能让观众看爽了,或者是动作很流畅、颜色很特别。但是叙事类的片子就会对叙事、剧本有要求。像我喜欢的那些片子,比如《记忆管理局》《漂流少年》,它们片中某些叙事的点我真的很喜欢,但我也觉得它们真的太高级了,我可能会达不到。所以在这次的短片里我就不停地在试探,看看自己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梁卓宏”
询问完参与《胶囊计划》的动机与作品内的诸多设计,采访的最后,我们把提问的焦点,聚焦在了此次创作给二人带来的后续影响上。
在制作过程中,他们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而这些经验,又将会如何影响团队的未来呢?
白猫和梁卓宏在他们各自熟悉的领域,都是具备相当丰富创作经验的创作者了。也因此,在创作经验的积累上,此次身份的转变,给他们带来的最新鲜、同时也可能是难题最多的经历,首先就源于叙事短片与他们熟悉的媒介或题材之间的差异。
而除了在创作经验上的积累,二人不约而同提到的,还有因制作规格的变化给他们带来的影响。
白猫坦言,作为首次导演制作动画,除了要同时兼顾漫画的更新、重新自学不少的软件,制作过程中最劳心费时的,可能还是“和人沟通的部分”。
从原先一人一笔就可以绘制整个漫画的世界,到如今需要与环节更多、规模更大的制作团队竭诚合作,白猫在这方面的感受,可谓非常鲜活。
“当一些团队成员遇到瓶颈、达不到效果的时候,这时候除了创作,你也得想着怎么去激发他的潜能,却克服困难。这是应该是最大的挑战了,可能你白天是一个创作者,晚上就变成了‘心理按摩师’。要和大家一起喝酒、一起吃饭聊天,才能走出困境。”
本片的制作团队——创谷动漫
而对于茶山有鹿而言,总时长23分钟的《瓶装闪电》,也已经是他们制作过的、体量最大的作品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无法像此前制作动画广告时那样,完全依托公司的内部产能去消化所有的制作内容。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瓶装闪电》的制作,也是此前采取美式制作流程的他们,首次真正意义上大规模地与国内其他制作团队进行对接。
《瓶装闪电》播出后,梁卓宏在在公众号推文中感谢参与的团队
如何更细致地管理海量的资产、在更长的周期当中如何安排时间、如何挑选合适的合作对象、如何与制作流程不同的团队对接等等问题——用梁卓宏自己的话说,其他动画团队遇到过的坑,“我们应该都踩了一遍。”
不过,即便遇到了海量的困难,当我们要求二人给这一次的经历做一个总结、谈谈参与《胶囊计划》的最大意义时,二人仍不约而同地,将其视为了他们的职业生涯、甚至是人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
“我一直以来都想着要做动画,但是都没有去行动。先不说做得有多好,但这一次,我行动了、完成了,就是我人生的一次胜利,因为这对于一个漫画家而言也真的是很困难的。我父亲年纪大了,我也有的时候真的很怕,怕以后没有机会再去跟他们说这个事情了。所以我就有强烈的预感,就一定要在这两年把这部作品做出来,不然我一定会后悔。现在我也终于做完了。”白猫说。
“我们终于制作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原创故事。说得矫情一点,我们当时准备燃烧自己一次,那我们现在也成功把自己给燃烧起来了。”梁卓宏则如此总结道。


04
结语
进行采访的这一周,北京正处于气温零下负十余度的极端寒冷当中。笔者也不免受到影响,踌躇下笔之余,心中也有些空落落的——直到笔者看到了此前曾担忧过作品无法被观众共情的梁卓宏导演,兴奋地发出了一条朋友圈。
我想,对于所有参与其中的动画人而言,或许《胶囊计划》的最大意义,也在于在如此时刻,为他们带去的这一份无比的温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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