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竞争的思想,有底蕴的政治
2023年12月19日,法国巴黎,法国议会投票通过移民法草案。法国内政部长杰拉尔德·达尔马宁 (Gerald Darmanin) 接受记者采访。
文|龚克
(法学博士,旅法媒体人)
尽管宪法委员会最终出手干涉,为移民法案的“侧滑”画下了一个止损点。但在此之前,法案投票造成的内部分裂已经无可挽回,导致了一场充满争议的政府改组。
多数派阵营的内部裂痕
针对被共和党大幅修改甚至得到极右派背书的右倾版本移民法案,执政多数派阵营(包括复兴党、民主运动、地平线三党)陷入尴尬,许多成员难以接受要和极右派站在同一阵线的事实。尽管有党纪约束,但在251名议员中仍然有27人投了反对票,32人弃权,这意味着多数派阵营在此次表决中流失了将近四分之一的票数。这种局面,使得许多媒体惊呼“多数派阵营分裂”、“马克龙的房子倒塌”……
此前为了安抚党内的不满之声,马克龙曾表示,如果移民法案最终的确依靠极右派支持才能通过,那么他不会签署法案,将另起炉灶重新立法。投票结束之后,面对349票赞成、186票反对和38票弃权,内政部长表示祝贺说,法案并没有依靠极右派,因此也不存在“回炉重造”的问题。
但法案究竟是不是借助极右派支持才过关?这成了一个扑朔迷离的“薛定谔式多数”的问题。
从表面上看,法案在国民议会共获得349票赞成,其中包含了88名国民联盟议员。如果将这88票从赞成票中剔除出去,则又面临两种情形:一是假定这些人改投弃权票或者索性记为废票,那么法案仍然可以通过(这正是内政部长的逻辑);二是如果他们改投反对票,那么在假定其他因素不变的情况下,法案将以261票赞成、274票反对而遭到否决。因此在一些批评者(尤其左翼)看来,所谓不依赖极右派也能过关,纯属政府自欺欺人的说法。
然而正如《世界报》等较为中立的媒体所指出的,如果极右派没有投赞成票,那么前述“假定其他因素不变”的条件实际上无法成立,因为执政多数派流失的59票中,相当大部分是出于不甘或不屑与极右派同流的抗议性表态,如果极右派弃权或者反对,那么这59票中必然有一部分回流到本方阵营。这种联动效应导致多大规模的变动很难说清,但回流十几二十票应该并不困难。这样一来,事实上法案仍然能够通过。
这种“平行空间”理论固然能自圆其说,但在现实当中意义已经不大。真正的现实是:政府内部多名立场偏左翼的部长(卫生、交通、工业、住房、文化、高等教育)此前公开威胁称,一旦法案付诸投票,他们将会辞职抗议。总统和总理不得不为此面谈“灭火”。但当法案付诸投票后,真正转化为行动的只有卫生部长鲁梭( Aurélien Rousseau)和高教部长赫泰约,前者一度受到挽留,但去意已决,连投票次日的例行内阁会议都没有出席,马克龙只好表示“尊重”其选择;后者则在得到总统和总理的相关保证后收回了辞呈。
移民法案造成的执政阵营内部震荡,即便没有造成大规模的辞职出走,但裂痕已经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据其亲信对媒体透露,马克龙对左翼部长们的抗争姿态颇为恼怒。他本人在访问约旦的途中,也向记者流露出对以辞职对抗移民法案的几位部长的不满。这导致改组政府变得势在必行。
政府改组:年轻总理和右派部长
从移民法案投票暴露出政府内部裂痕开始,外界便预测内阁改组将是大概率事件。新年之际,总理博尔内前往海外的法属圭亚那慰问军队,被媒体广泛解读为远离风暴中心的姿态。而马克龙突然取消了1月3日的例行内阁会议,也被外界视为将要改组的一个明确信号。
在纷纷扬扬的传言中,最初被看好的新总理人选是原农业部长德诺曼蒂(Julien Denormandie)和国防部长勒科尔努(Sébastien Lecornu),前者是马克龙崛起道路上的资深追随者,后者则出身右派共和党,如果成功上位,有利于未来同共和党加强合作。不过,博尔内留任的可能性也没有被完全排除,毕竟,这位法国历史上第二位女性总理的能力和韧性已经得到了考验。只不过,此前左翼部长们给马克龙制造了种种麻烦,同样是左派社会党出身的博尔内难免受到牵连(尤其是辞职走人的卫生部长鲁梭此前正是博尔内的总理办公厅主任)。
传言纷扰半个多月后,第一只靴子终于落地,博尔内1月8日向马克龙递交辞呈,意味着内阁改组即将启动;与此同时,传言的风向已经改变,教育部长阿塔尔(Gabriel Attal)后来居上,超过德诺曼蒂和勒科尔努,成为最被看好的继任者。次日,第二只靴子落下,阿塔尔果然成为新总理人选。
此次内阁改组的最大看点,无疑是34岁的阿塔尔创造了法国历史上最年轻总理的纪录。与此同时,他的同志身份、俊朗形象、家财万贯都引发了媒体的八卦热情。但放在移民法案酿成政治风波的背景下,这一任命所催生出的疑问,可能要远多于它所能安抚的情绪。
从正面角度来说,这一任命的动机不难理解:在经历黄马甲运动、新冠疫情、反退休改革风潮、移民法案争议等一系列苦战之后,自身民意低迷的马克龙需要一个清新形象来为第二任期的剩余阶段“赋能”,而阿塔尔在很大程度上是“马克龙主义”的纯粹产物,没有传统左右建制派色彩的负担(当然同时也就失去了相应的资源优势),不管是当初疫情期间作为政府发言人、还是近半年来作为教育部长,都给民众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尤其是面对今年的欧洲议会选举,阿塔尔恐怕是为数不多能提振执政党选情的人物。
当地时间2024年1月16日,法国巴黎,法国总理加布里埃尔·阿塔尔在国民议会向新政府提问的第一次会议上发言。
然而,从反面角度来说,阿塔尔的年轻形象反而增加了不确定性:一方面,反对派已经批评这位年轻总理不过是总统的傀儡,第五共和“双头政治”的内部权重进一步向总统倾斜;另一方面,2027年总统大选已经隐约提上政治议程,党内实力派人物如内政部长达尔马宁、经济部长勒梅尔(Bruno Lemaire)等人早已跃跃欲试,如果能接任总理,原本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布局,但如今阿塔尔“抢班夺权”,是否意味着届时他将作为马克龙主义的天然接班人登场?如果是的话,这些实力派人物(以及作为友党党魁的前总理菲利普)将如何自处?会不会萌生异志?如果不是的话,届时马克龙又将如何“搞定”接班人之争?对阿塔尔的提携,会不会有“揠苗助长”之嫌?抑或是,正是借助于格局的不明朗,才有利于马克龙最大程度地保持政治影响力?
除了阿塔尔的上位之外,此次内阁改组事实上在诸多关键职位(内政、经济、司法、国防、环境、农业)保持不变,最引人瞩目的变动,除了此前“造反”的左翼部长几乎被集体清洗出局,则要属原萨科齐政府的司法部长达蒂(Rachida Dati)改换门庭,作为共和党“萨科齐派”标志性人物,接受文化部长职位入阁。
在改组消息公布后,共和党方面似乎表现得措手不及,多位头面人物语带愤懑,迅速同达蒂进行切割,宣布将后者逐出该党阵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年面对马克龙派靠吸纳左右派精英出走而崛起,达蒂曾不假辞色地斥之为“叛徒的政党”,如今轮到她自己来扮演这个“叛徒”的角色。
然而,即便说达蒂入阁对共和党领导层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但这一事件的意义,已经远远不能和六年前马克龙派崛起、吸纳左右两派骨干力量相提并论,因为时移势易,如今的马克龙派已经疲态尽显,必须要依靠右派才能在议会中推动重大改革进程。而此时的共和党也看准了这一点,待价而沽的姿态更加强硬。因此延揽达蒂入阁,表面上看导致后者被逐出右派门墙,但毋宁说是马克龙更加向右跨出了一步。因为这位前司法部长是众所周知的萨科齐派代表人物,而没有萨科齐本人的首肯甚至授意,她的入阁是绝难想象的。
在这场出人意料的政治任命中,马克龙和萨科齐新老两位总统各取所需:前者看到了如今自己处处受制于共和党,试图以达蒂入阁为饵,向萨科齐派示好,分化共和党,减轻未来施政阻力;后者则以爱将入阁为楔子,试图在右派未来的政治重构中掌握更大话语权。而最大的输家恐怕还不是感觉遭到背刺的共和党,而是文化部长这一职位本身。毕竟,用缺乏亮眼政绩且丑闻缠身的右翼建制派人物,来对接素来以激进不羁著称的法国文化界,这种组合恐怕只能用“错配”来形容。
“拔剑四顾心茫然”的马克龙主义
可以说,移民法案是马克龙第二任期内阻力最大、最激化社会情绪的一项“硬核”改革。打完这场硬仗,马克龙固然又兑现了一项政治承诺,但无论是此前积累的政坛向心力,还是可以诉诸的体制性资源,都进一步遭到损耗,接下来的剩余任期向哪个方向前进,最终到2027年达到何种前景,如今似乎成了一个并不那么清晰的问题。
在执政6年多之后,尤其是在2023年退休改革和移民法案的两场“惨胜”之后,“马克龙主义”似乎正面临动能逐渐衰竭的问题(甚至诸如“马克龙主义的终结”也被媒体提及),尽管马克龙本人在新年献词中强调“行动”和“决心”,但这种动能如何能够重新激活,却不是仅靠演讲调门和大词能够解决的。如今的马克龙主义,颇让人产生“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观感。
1月16日,马克龙通过新闻发布会,阐述了他对接下来总统任期的施政思路。和此前左翼部长集体出局、右翼争议人物入阁一样,此次表态中着力强调的“秩序”,也隐隐透露出“向右转”的风向。
除了增加巡逻警察、强化缉毒行动等右派向来关注的治安问题外,马克龙在新闻发布会重点提及的内容,如公立学校试点统一校服、小学阶段学唱《马赛曲》、设立新的“生育假”以鼓励生育意愿、为中产阶级减税、打击激进宗教极端主义等,几乎都意在回应右派选民的关切,甚至在某些颇具象征意义的问题上,也都透露出间接迎合右派选民的痕迹,例如为将孩子送入私立学校的新任教育部长辩护(通常中产阶级更有意愿和能力让孩子入读私校),或是重申支持陷入性侵争议(但深受老一辈影迷喜爱)的著名影星德帕迪约(Gérard Depardieu),甚至用“无罪推定”为此前因为涉嫌挪用公款被起诉的新任文化部长达蒂辩护,这种姿态和当初刚上任时宣布“部长如被起诉就应辞职”的那种具有左派色彩的道德高调相比,显然已经背道而驰。
由于2022年议会选举结果未达到期望,如今马克龙麾下“复兴党”和友党组成的所谓“执政多数派”,在国民议会占据仅251个席位的相对多数,非常依赖于共和党(62席)的配合,才能推动重要改革。而在光谱另一端,尽管激进左派“不屈的法兰西”(LFI)牵头组建的左派大联盟内部频频争吵,导致社会党暂停参与大联盟,但仍然难以成为马克龙派所能指望的政治盟友。在这种情况下,共和党俨然扮演了某种“造王者”角色,这种政治引力也导致马克龙派本身不断地向右漂移。
年初的内阁改组,正是这种向右漂移的典型产物。此前主管卫生、交通、工业、住房、文化等左翼部长,原本掌握的就是次一等职位,如今更是集体出局。这种洗牌可能对党内左翼产生深远的冲击,假以时日,尤其是面对2027年党内右翼大佬已经占得先机的态势,这一派系是否能始终忠实地绑定在马克龙派的战车上,仍值得观察。
当地时间2024年1月12日,法国巴黎,法国总统马克龙(中)在爱丽舍宫参加内阁改组后的首次内阁会议。
此外,投票中的一个标志性人物——年轻的执政党左翼议员、移民法案报告员乌立埃(Sacha Houlié)对媒体透露,在投票前,马克龙曾亲自出面,要求他投弃权票而非反对票,甚至用部长职位来引诱其投赞成票,但乌立埃不为所动,仍然投了反对票。法案报告员驳了总统的面子,投票反对自己的法案,这种抗命姿态是五六年前难以想象的,同时也显示出,马克龙对执政党议员的控制力正在减弱。
放在整个欧洲“右倾”背景中(以今年6月的欧洲议会选举作为试金石,民调显示可能会出现“急剧右转”的结果),法国的移民法案之争,总体而言仍然在宪政制度框架下得以维持局面。新法的确更趋于保守和强硬,对于满怀道义激情的左翼政党和人权团体来说,甚至是一项耻辱,但在宪法委员会的干预下,它最终远远没有达到右派和极右派所期望的程度。此前执政多数派普遍担心极右派议员投票支持法案,可能变成“死亡之吻”,如今看来已经成功挣脱,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擦掉吻痕,重新划清界限,建立“共和阵线”,应对迫在眉睫的挑战。航向右转,但不至于“侧滑”,顺应且引导民意,或许是当下顺应趋势的一个解题思路。
人事易变,格局稳定,而制度持久。或许数月、数年之后,法国政府将再次经历洗牌、左右派人物如走马灯般进出,“最年轻总理”也不在其位,但以CMP委员会和宪法委员会为代表的这套博弈机制,却仍将发挥作用。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个机构都具有浓重的政治精英色彩,甚至是“反民主”的,但也正是它们,确保了某些难题得以解套。无论是政府、议会、政党,还是违宪审查机构,没有哪方力量能够垄断对“真理”的诠释权,并因此免于批评。面对极左和极右力量如今争相扮演民众代言人、甚至鼓吹用全民公决解决日常施政问题,这场移民法案之争真切地凸显出现代民主体制的内部张力,或者说,显露出“共和”的某些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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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朱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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