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晓妍
编辑 | 江臾 唐槭
摄影Eduardo Leal
出品 | 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过去一年,67岁的历史学家王笛在适应一种更新的日常。
他做客俞敏洪和董宇辉的直播间,看见屏幕上的数字不断跳动,最终稳定在几百万人次。“我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么多人,每讲一句话,都会非常多的人听到。”他频繁地参加各种读书会、分享会,有时在郊区的酒吧,来了一百多个年轻人,端着酒走来走去,聊天,等待开场。有时在市井街头,附近是菜市、饭馆和五金店。还有一次选在书店门外几米远的地方,几个嬢嬢坐在竹椅上聊天,孩子在旁边玩。
媒体采访也很密集,他每个月会接受至少一次访谈。面对很多重复聊过的话题,王笛始终保持着热情和耐心,一遍遍地讲述他的观点:脱离帝王史观和宏大叙事,重视日常,关注普通人,关注自己。“正是因为对现实的深深担忧,才有了非常频繁的公众表达。”他担忧普通人自认“碌碌无为”,忧心正在将孩子逼成“人上人”的焦虑家长,也害怕出现凡事一切依赖国家的巨婴社会。
王笛
总体来说,这个过去自我定位是“象牙塔里的学者”,离普通人越来越近了。疫情三年,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焦虑、迷茫的世界,王笛感到,普通人会有种迫切感,想要从历史当中寻求答案。作为历史学家,他认为自己有一定的责任。
公共活动之余,王笛还在写《袍哥》三卷本,编书,发表学术论文。他生活在澳门,有时会在清晨四五点钟起床,开始写作。他几乎没有放假的概念,能安静地写作就是最好的“过节氛围”,如果没有做这些,反而不习惯。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日常。
捍卫每天普普通通的日常,就是找到自我,成为自己的主人。以往,精英掌握话语权。王笛则鼓励普通人用文字、短视频记录日常,进行个人叙事,用记录对抗遗忘。回归自己的日常生活,规划目标,该读书的读书,该工作的好好工作。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决定自己的命运。”
这是谷雨年度策划《地球来信》的第二篇,以下是王笛的讲述。
日常的重建
一年前,我曾经到成都一个名叫敦壩的酒吧做过分享。以往我们做活动,都是选在公共交通方便的市区,而不会选在离老城区有十几公里的郊区。我原本以为别人会觉得到这里来很麻烦——就像以往我们在高校开读书会,就在一个校园里,这么方便,来的学生可能也只是几十个。但没想到,在成都当晚来了140多人,大多数都是年轻人。
那次分享会是由媒体人张丰和在剑桥大学人类学博士生灵子主持,他们告诉我,没有固定主题,什么都话题都可以敞开聊,只要是大家关心的问题都可以讨论。我从晚上七点多聊到了十点多,原本以为差不多要收场了,结果主持人说,我们先中场休息,再开始下半场。
第二天早上,我还要坐飞机回澳门,但是看到大家的热情,我也很开心,我说,“那就舍命陪君子了”。分享会最后开到了凌晨12点多,大家聊得很尽兴,就像回到少年时的读书时光。
我发现,疫情之后,年轻人对历史、对公共议题越来越感兴趣。当人们察觉到我们的生活、环境出现问题的时候,大家会有种迫切感,想从历史中获得答案。因为历史经常能够教育我们,回到历史去看,为什么现实会这样。
笛在澳门大学办公室
有一个问题大家比较关心,就是我强调的脱离帝王史观,重视普通人,重视日常。大家也开始觉得,不能只讲国家,要讲一个个作为个体的人。不要讲那么宏大的历史、遥远的大趋势。日常是什么,日常就是保证明天能正常出门,家里人生了病能及时就医,普通人能找到工作,挣钱养家糊口。
过去很多人觉得,如果自己普普通通、平平稳稳地过完一生,就是虚度,没有贡献,没有价值,这是对我们普通人的污蔑。
以前人们喜欢听评书,听英雄故事。我们从小到大的历史教育,也聚焦帝王将相,风云人物,向往“大时代”,做大事,波澜壮阔。最早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历史都不研究民众?后来,看到越来越多的现实问题,我才开始反思帝王史观。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史学观影响不只是历史学家的写作,也影响到每一个普通人对自己的认知。
作为普通人,我们为什么没有价值?每天早上工作,建筑工人修房子,工厂的工人到厂里造零件,社会就是这样运转的。我们出生,接受教育,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文明就是这样延续的。
虽然没有绝对的平等,但作为一个历史写作者,我不能灌输一种观念,让普通人觉得自己是平庸的,没有人格,理所当然地得不到尊重。我想告诉更多的人,可能我的钱比别人少,地位没有别人高,但我的人格、尊严,一点都不比别人低。
就像我调研的一家茶馆,2021年的大年初一,茶馆的监控拍摄到一位97岁的老茶客,在早上4点多过来吃早茶。当时因为疫情,茶馆没开。那么冷的天,老大爷就在门口徘徊,不愿意离开。他可能不明白,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自己来得太早,茶馆还没开门。他已经很老了,去茶馆可能也不会跟别人聊天。但他一定要坐在那里喝茶,这就是他的日常。
在敦壩酒吧的那天,疫情还没有完全结束。但大家都能聚在一起,中场休息时,年轻人去买饮料,组织者还带来了蛋糕一起分着吃。散场后,我回酒店,剩下的人还要一起去吃宵夜。让普通人能够持续他们的日常,有尊严地生活,能拥有自己的未来,这就是最重要的。
从象牙塔到街头
我经常会想起,1991年,我第一次出国,要先到北京坐飞机,在那里落脚。那个时候没有酒店宾馆,只能住在四川驻京办,第一天没有安排房间,只能睡在走廊上。第二天才住进了一个二三十人住的大房间,都是从四川来的厂长、书记,地方领导。我到美国最震撼的,就是每周可以休息两天,太不得了了。今天的青年人很难体会到当时中美两国的差距,因此,中国走到今天不容易,千万要珍惜。
那个时候和现在很不一样,虽然生活很苦,居住条件不好,1994年才取消粮票。但整个社会都很有活力,大家都肯投资、肯奋斗,坚信明天会更好。
当一个历史学家经常是悲观的,痛苦的,因为我们看得多、读得多。可能别人还没察觉,我们已经开始了担忧。
过去的2023年,是我接受媒体采访最多的一年,几乎每个月都有采访。虽然是被动的,但我还是愿意去表达,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面向公众表达的机会。有些话憋在心里也很难受。我们应该怎么认识社会现实?怎么去看我们自己?面对这么多年轻人,作为长者,我也有一定的责任。
去年读书日,艺术家王亥邀请我和香港大学的张隆溪教授,在成都的玉林街头做了一次读书分享会。张隆溪教授70多岁了,年纪比我还大。我们三个成都人,摆了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就在街边谈哲学、美学、历史。
那条街上都是小店铺,餐馆、修车行、理发店,足疗店,但我们做这个活动一点都不觉得跟这个环境有违和感。边上围着很多年轻人,听口音,有些是从外地来到成都的。还会有一些老头老太太凑过来看热闹。
我对“街头”这个概念很重视,我们就把学术引到街头,不一定要在干净、安静的会议厅,营造什么高大上的氛围。不管别人能接受多少,至少我们做了这件事。
在我们旁边,是王亥办的两个小书店,一间是“三联思想库”,集合了20世纪499本思想著作。很多现实问题,我们在阅读里也能找到答案。
我觉得大家对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种浪漫化的想象。觉得是一个黄金时代,我们可以看很多书,很自由,有很大的空间。但其实那种自由是跟前面十年“文革”相比较而言的。我们当年没有网络,只有纸质书。相比之下,现在读书的选择比当年的我们多得多,绝大部分有价值、有思想的好书都能找到,所以我们一定不要找借口。
另一间书店,王亥计划叫“王笛街头书店”,我没有同意。现在主要售卖我的《历史的微声》以及我在书里提到的文学、政治、社会学、人类学各个领域的图书。两家临街对望,夹在几家中医馆、按摩店、快递站之间。
这个书店只有15平米,书目就是我从儿童时期、中学到现在的阅读史。我希望普通读者在读历史的时候,首先应该意识到,你是站在什么角度,是代入了统治者的视角,还是一个普通人。
普通人的“捍卫战”
还有两三年,我就要退休了。我的朋友们也会说,现在应该是我放松的时候,为什么过得比我42岁时刚到德克萨斯A&M大学的时候还紧张。那时候压力很大,我一边教书,一边写书,如果书写不出来,在“非升即走”的体制下,就要走人。即使这样,我也每周都会去看电影、钓鱼,一钓就是大半天。现在这些活动都取消了,总有种时间上的紧迫感。
现在我在澳门大学,除了给学生上课、开会,处理学校里的事,其他时间,都是在家里写作。夏天的时候醒得早,凌晨四五点就睡不着,我就起床,泡一杯咖啡,坐在窗边的书桌上,写到天慢慢亮起来。早上八九点,才开始洗漱、吃早饭。圣诞节放假或是在国内过春节,我都是照常,没有节假日的概念。
说句实话,到了这个年纪,我现在躺平,不写任何东西,也可以活得很好。又不评职称了,工资都不会再涨。但就是想写。
笛在图书馆
疫情还没结束时,我基本都会想办法从澳门来到内地,做调研,接受采访,开讲座、分享会,不放弃表达的机会。某种程度上,这就是我所捍卫的“日常”。面对一个不确定的,也不那么乐观的世界,我们普通人只能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如何决定自己的命运?首先就是发出自己的声音,用记录抵制遗忘。
过去,历史记录的权力一直掌握在精英手里,但现在我们进入了一个新时代。你有自己的朋友圈,有公众号,可以拍短视频。以往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只要人们想表达,就有渠道。任何人,哪怕一个不识字的人,都可以给现代社会留下我们的痕迹。
很多人一味批评短视频,觉得碎片化,浪费时间。也有些人会说,短视频不真实,有夸张的、有美化的。那文字就没有了吗?我一直在指出一点,我们的历史有多大的真实性,我们的引以为自豪的二十四史,里面有多少帝王想让我们看见的东西?所以普通人记录的意义不言而喻,我们有责任,让历史不被遗忘。
我认为,短视频是不亚于文字的记录方式,这里面有普通人的生活记录,也有对社会的期待。现在我们来看,习以为常,但这些东西积累下来,能为以后的历史研究者提供一些研究资料,就是一个社会的真实写照。
(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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