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七卷,为免费内容。

2021 春夏到 2022 夏天,媒体人、作家伊险峰和杨樱从长乐路和襄阳北路路口出发,东南西北各走一个街区:南到新乐路,东到陕西南路,北到巨鹿路,西到富民路。从东到西大约 600 米,南北大约 400 米,整体在 0.25 平方公里。在这个庞杂多变的田字格宇宙,上海的社会网络、商业生态、城市逻辑、文明肌理,在两位作者笔下依次铺开。
英姐的公路商店、小李水果店、范阿姨的服装店、高松的为民门窗店、小胡的小酒馆……城市里的故事总是有聚有散,相比于散的悲伤,本书更关注的是人们从五湖四海而来在此相遇和聚合的故事,而所有的观察和分析都指向下述追问——文明对于城市和普通人的意义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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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街,陕西南路
第一次在范阿姨店里聊天是 2021 年 11 月初,那时范阿姨忧心忡忡。15 号见分晓,房东要涨租。现在一万块她也觉得太吃力了,要是这里做不了,她这十几年的开店日子就结束了。
隔几天,门口挂出“到期清仓,一件不留”的牌子。15 号之后,店还在,房东问题解决了,牌子倒还挂在那里,变成了所有外贸服装店都很喜欢的那种噱头。
“我这个人命怪伐,遇到所有人都对我好啊。这个房东也对我好,他说再也碰不到我这样的租客了,不好轻易让我走的。”
范阿姨就是这样的,明明是自己一分不让争回来的东西,说给别人听的时候也都挂在人家的好心肠上。她不得罪人,也决不肯吃亏。
客人,看起来 60 多岁的一位老阿姨,看中了一件弹力衫。弹力衫看起来很小一件,拿在胸口比来比去,犹豫。
“120 块,价钱不给你讲多,妹妹,哎妹妹妹妹,侬看到伐,我这样拿尺量,不搭嘎(界),三尺四三尺五,侬看尺最会讲,太大伐?我都怀疑会不会太大。哎哎,老师侬看!”
“我伐是老师哦!我是老百姓哦!”
范阿姨又拿皮尺圈住客人的胸。“三尺两好伐!”
客人放心了:“侬绝对服务周到哦!人家不想买也买了。”
“侬放心,侬回去穿穿,上当么就一趟头伐要来了。老师侬长裤看看伐?”
“啊呀伐叫我老师!”
“哦哦妹妹!妹妹,侬比我小是伐?”
“我属马的!”
老阿姨掏钱:“我付人民币哦!”
范阿姨却不着急接,翻出几条裤子。“侬看这条裤子,我裁缝,我做裤子!懂的。心要平,东西要好,对伐。伐要讲了,侬看,羊绒!对伐!伐讲了!你不要将就,将就我就不给你!你要就要,不要就放起来,侬看这个手感,相当好!笃定穿!外头屋里都好穿。150 块,阿拉不讲的。都当自己妹妹看的,不讲了好伐。”
老阿姨拉了拉裤子,翻来翻去,动心。“个么摆了一只袋袋里。我给你人民币哦!”
范阿姨望着客人出门:“这个女的心态蛮好,蛮爽气的哦?”
然后她讲她自己。
绘制:陆冉
我老三届,六九届,初中六九届,知识青年,啥地方有知识青年?我们家很苦的,爸爸是工人,奶奶年轻的时候是苏北的,做小方糕,在打浦桥造的房子。肇嘉浜路老早是臭河浜。我就像我奶奶,在经营方面很稳的,不轻易放弃,不马虎。我奶奶 27 岁就守寡了,带三个小孩,还有两个童养媳,五个小孩。我妈是大家闺秀,外公做生意的,姓何,何先生。在镇上很有名气的。我们乡下的镇上。我妈也是苏北的,苏北海安的。

我生在上海。爸爸在上海上班,做工人。工厂都很好的!都是国家单位,都是大厂。我小时候奶奶带,我妈妈搬砖头的,很苦的,以前河浜边上不是有船,搬砖头。我爸爸是修汽车的。外公么在苏北了,妈妈在上海,插不上手。
我有五个姐妹。有个姐姐,大伯不生孩子,过继了。下面四个妹妹。很苦的!十几岁就去乡下了,见得多了,吃一趟亏么下一次就不吃了。
插队落户的时候学裁缝。我拍贫下中农马屁,我要入党,我要帮他们裁、帮他们做。乡下人做衣服五角,做两件衣服么可以买一斤肉了。我又不要他们钱!后来他们就让我做赤脚医生,不要我下地了。后头别人读大学去,我就没机会了,运气不好。哎。
哪能学裁缝?我插队落户回来,有个要好的小姑娘,七〇届,爸爸是红帮裁缝。红帮,很高档的!杜月笙!青帮红帮晓得伐?在里面做西装的。他爸爸,不拿尺的,不拿滑粉的,拿一根绳子沾了粉,一弹,好了!他不要滑粉。这个真的是不得了。所以要活络,眼睛看到了就懂了,不要死板板。我看到伊洗菜,老早就过去就帮他把菜洗好弄好。伊跟女儿说喏,这个人有眼力,肯教我。
有客人把门口挂着的衣服拿起来看。范阿姨从门口小板凳上站起来招呼。“进来看看进来看看,可以试穿的。”
“我以前来过。”
“是啊是啊,一看就记得了,所以亲切啊!这个厚啊,一摸就料子好。”
客人又摸了摸,走了。
学了自己没事练,哪里来的布?连纸都没有!拿滑粉在地上画,画了再擦掉,再来。真的到布上面就不怕了。再说贫下中农不讲究的,大了小了穿得舒服么就可以了。哪里来的活?我自己可以追上去伐?戆伐?我追上去了我也得利的呀,就不要下地了呀。下地干活,种田,太阳晒,你得利了呀。所以你付出了,老天爷不会亏待任何人的,你付出了就有收获,晓得伐。
我们那时候没几个人分过去,抽签去淮北就是一个学校一个地方,分的,都下地,没两样的。草房子三间,中间是厅,烧饭搭了一个小间,厕所也搭了一个小间。轮流烧饭,烧什么啊?有什么吃什么。山芋、小麦。擀面条。自己弄,很苦的。我后来什么都能放得下,从来不跟人家吵。
后来有一次去淮北路上,经过宝山往北的一个叫吴什么镇,当地人围着两个上海师傅,上海师傅只裁不做的,当地人说你帮我们做做吧,师傅说不做。我就说,师傅你接下来,我帮你做。都是上海人。后来煤啊都是供应的,我老公是食堂里的,家里也不怎么需要做饭的,我就给他们一点东西,让他们教我。这个真的是碰到好师傅了,不像乡下那种裁缝,大了小了合身不合身,他们这种给市政府里的人做的,讲究,我休息日去跟着他们学,一做就是一天,光做领子就要拆了重做拆了重做,一做做一天。他们其实是到那边去赚钱的。上海裁缝太多了。在那边借房子,接活。他们教我怎么做高档货,比如说脱卸棉袄,里面的棉袄和外面的罩衣尺寸不能差一点点,差一点点扣在一起就不服帖。还有皮大袄,都是跟他们学的。学了我就叫我老公请他们在家里吃顿饭,做人是要知道感恩的!”
我像我奶奶,胆子大,就喜欢挣钱。一看就马上就知道接下来要干嘛干嘛。
后来调到纸箱厂,很苦的,要去读大学也没给我去读。也怪了,我很认命的,书记是做主的,公社张书记。我在淮北乡下太和县。还没抽上去。讲好了要去读书。结果书记出车祸了,新来的人拿自己亲戚弄上去了,我被抽去乡下,以前不去属于反革命啊,我胆子算大的,我在茅房还是厨房里打水的时候想想,过了几年还是要回来,组撒(做啥)啊!我娘逼就不去了,不高兴去了,公社书记也不好讲我,因为理亏,名额换掉了。
二十三岁。没想过要回上海,要回上海都懵特了。
后头在乡下就做赤脚医生了,不下地了。接生,都会的。跟着人家医生学。上课,去公社医院上课。所以这里有小姑娘来买衣服,我跟他们说怎么弄怎么弄,他们说有道理的。这种东西呢就怕有菌,水分在里面就有细菌,又不透气,又跟肛门在一起。很容易感染的。我抽到淮北市的时候,肛裂,大便有血,人家也是,还有感染什么的,我就没有。人家医生就问我了,我就笑,我说我以前在乡下学到一点,对着太阳晒,在家对着太阳晒,医生说这个好,最消毒,难怪你这么干燥。
我像我奶奶,胆子大,就喜欢挣钱。一看就马上就知道接下来要干嘛干嘛。
约克夏从插着电热水袋的旧衣服堆里站起来,伸懒腰,抖腿。范阿姨也站起来。
“囡囡侬要吃茶茶伐?囡啊,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吃茶茶噢囡,哎,囡,到奶奶这里来吃茶茶。”
指着喝水的狗说:“侬看,我真是养到家了,想要什么都知道。”
哎呀那时候乡下抽到的地方还要苦了,我老公是当地人,给市里面局里面烧饭的,后面就托人给我调到矿务局,矿务局呢说市级单位,那时候不能调,那时候是大集体,后面矿务局成立了大集体呢,就给我调到药厂里去了。
后面我就承包药厂门市部,卖药啊酒啊香烟啊。人家来定药的人很多的,就招待人家。淮北我待了十五年!二十六岁么抽上去(到淮北)了,在纸箱厂做了八年多,在药厂大概待了几年,后面里面的财务跟我讲……
又有客人来。
“外贸外贸,进来看看,都是外贸。你们一看就是本地人,进来看看,都懂的。”
客人宁波口音。
“我裁缝,自己做衣服懂的。进来看看,不要紧的,这个哪能?哎你们本地人,都很灵的。”
客人走了,去了隔壁。
范阿姨说:“他们都想要外贸,都是骗人的。实话实说,有什么外贸。真的外贸喏,店都开得很大很大的。吹牛逼,外贸喏,版型都很大很大的。”
客人又回来了。
“看看,不要紧,我接单子料子加工的,老早插队落户学裁缝的……”
客人又走了。
“正宗上海人。听得出来伐,口音老重的。带土音,但是是正宗的上海人。”
“刚刚说财务……”
后来财务跟我说,可以办退休了。我说是伐有这个事情,正好我儿子要回去了,我盯牢人家弄,写证明。我不是在纸箱厂(做过),做电缆头,有毒的,连续做八年,四十岁以后就可以退休,后面就写证明。退的时候厂长不给我退,多少人要这个位置,很多人送礼的,就不能给别人。我说我真的不做了,我小孩回上海了。
后来我去拉盐,不是做盐水吗,吊盐水的那个盐水,要盐。每趟去做报销的会计,有时候也到我这里来裁裁改改。她先生做裤子,我就帮她做,不收她钱。会计很客气的,人家有文化,很客气的……她说你用不到我们的,我说不一定的,不要说个人来,碗不平还能拿东西垫一垫。她笑。后来真的,我退休的时候去办事,她老公正好就负责这件事,马上就办好了,一个停顿都没有。
我这个人吧,做事情不是很难的,平时为人做事不刁,很成功的。我回上海去了,带小孩。
范阿姨门槛精,但关键节点并不总是顺畅。最典型的是人家二十几岁张罗着回上海,那时她在淮北嫁人生子,再回上海的时候,已经过了四十岁。
范阿姨 1953 年出生在上海打浦桥。
打浦桥旁边的肇嘉浜,1954 年由河改路,1956 年底完成,是 1949 年之后新上海市政府最重要的民心政策之一。只不过印染厂造船厂还有生活废水混在一起的臭气,积留在范阿姨记忆里从未散去,导致她从来不说肇嘉浜,而叫臭河浜。肇嘉浜是下只角中的下只角,还不如苏北来上海落脚的苏州河,穷人住在舢板小船改成的棚屋里,叫“滚地龙”。
范阿姨回到上海已经是 1993 年,还是住回打浦桥的娘家,“滚地龙”拆了以后的自建房。妹妹们都没有插队,父母招女婿上门,还有其他亲戚,房子里七七八八住了不少人。她带着读初中的儿子要了房子最里面的灶披间,4 平方米,高低床,儿子坐在床上做作业,书桌就是她的缝纫机,家里重新在院子里搭了间厨房,就这样一直住到范阿姨儿子星海高考。自建房动迁。
范阿姨回上海,最重要的是儿子,其次是房子。事后她总结自己与身边人相比更有远见,说的都是在这两个事情上的判断。
最早回到娘家打算继续做裁缝,打浦桥也有只裁不做的师傅,她继续把活要过来做再加工,慢慢要到了客户。每天吃完晚饭开始锁扣眼,锁好之后裁剪,第二天所有衣服裁好烫好摆好样子才敢去睡觉,往往过了晚上 1 点。第二天 9 点开工,一边接生意一边做衣服。不敢去商店里明目张胆拷贝款式,就在逛店的时候拿手乍开掩一掩,看个大概回来试着做,也能应付上门求新鲜的客人。最厉害的是做裤子,直裆量得仔细,客人坐着蹲着都格外舒服。
生意接得多,料子摊得难免大一点。当家的妹妹不高兴了,在外间看到拿着料子往里走的客人就拦住,我姐姐照顾儿子读书,不做了。一来二去客人在外面碰到范阿姨,你不做啦?范阿姨奇怪几次之后明白了,是妹妹嫌弃了。
那时候上海下岗工人一大把,政府鼓励各种形式就业。范阿姨到处打听怎么谋生计,隔壁邻居在徐家汇商场卖鞋,她提着两瓶口子酒让她也给自己介绍一份,又转到服装部,发挥做过裁缝的优势,做了将近十年售货员。
范阿姨回上海,最重要的是儿子,其次是房子。
这十年是百货业的黄金时代,也是范阿姨的黄金时刻。售货员做一休一,她连续打两份工,一份在南京东路,一份在徐家汇港汇,都卖男士西装。“我实实在在,不跑厕所,不磨洋工。我那时候已经四十几岁了,港汇上限是三十五岁。我硬是做到楼组长记得我哦!后面大家都来参观我,怎么这个四十几岁的老太做得这么好。我很有名气的,上商场报纸,销售状元!”
范阿姨坐在小板凳上,说到激动处站起来:“后面隔壁铺子空出来,业务员不知道应不应该拿下来。我做主!后面看到我就说,当时怎么学给老板看,‘范师傅桌子一拍!’”范阿姨真的把小木桌一拍,囡囡从窝里猛然把头抬起来。“‘拿下来!我保证一个月两万块给你赚回来!’结果真的,两万块装修钱很快赚回来了。”
范阿姨拿底薪和销售提成,底薪 800 元,两份工一起打,一个月赚五六千块钱。后来岁数大,无法继续在商场做销售,范阿姨又做过七宝的折扣店,又跑过服装展销会,最后落脚在陕西南路女人街。
范阿姨开始进到女人街的时候,金牌销售的自信第一次折戟。“哎,怪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就做不过这个人。人家一做就几千块,我娘逼到底大商场出来的,不适应小商店,就是做不过。人家结棍(厉害)哦,就跟我以前一样。怪了。”
她心里恨。“后面我晓得,她在走的时候把货都啪啪啪打乱,我这里不是自己做,不能动的,这点控制我了。A 架 B 架 C 架什么的,伊娘戳逼都好动的,我都不能动。动了么归类了呀,不要拿了这里找那里,东西走得快了,我们最关键最大诀窍就是东西要熟,什么人来拿什么,价格要熟质量要熟,自己有什么东西自己心里要清楚,我娘逼到那里天天点货都来不及,天天来不及,哎呀,后面我就不做了。”
于是又到外面去给旗袍店做销售,但是终是心有不甘,得知女人街空出一个铺位,心动了。多年在淮北训练出来的生存智慧告诉范阿姨,这个店不能这么直板板地拿下来。当年雇自己的老板还在商场里,人又跋扈,曾经把一个抢生意的隔壁摊头骂到无法开门营业,自己务必小心谨慎。
于是范阿姨搬出了儿子,找到前任老板娘芳芳。“我说芳芳,我工资老低的,儿子一路要读书,我从安徽插队落伍上来很不容易的,要赚点钞票……”就这样卖惨重新回到女人街。范阿姨瞄着当时街上被一车车大巴拉来的外国游客,私下里找之前打工的师傅做几款旗袍,自己再去外面进点货,就这样开了业。
旗袍店生意大火。范阿姨的优势有两个,一个是当场收放修改,一个是价格便宜。市面上的价格她用三分之一在卖,回头客人越来越多,以至于女人街生意萧条起来的时候,范阿姨在旁边一万块钱月租拿下一个沿街门市,同时开两家店。“我老公说我真的有两把刷子。”
这是范阿姨为数不多把老公主动抬出来的时候,虽然夸的也是自己。更多的时候,范阿姨的老公像个做成了某件事或者要做某件事的前提条件。比如学裁缝,老公在食堂做,就可以给师傅送煤送油,顺手请吃几顿饭还人情;比如说儿子读书,借了老公在矿务局食堂上班的光,可以去机关小学和中学,也因此可以回到上海读初中;甚至这个矿务局烧饭的名义,也能帮着平时积累不少人脉。
人脉是范阿姨苦心经营一辈子的资源,是生计和生存问题。她指给我看外贸店玻璃门下面那块青砖:“看到伐?就这样一块破砖头,放在哪里都没人要。诶,我把它捡回来,现在天天可以派上用场。”
* * *
范阿姨留心生活里的每一块破砖头。在淮北药厂门口开门市部的时候,她在里面放台缝纫机,厂里面要给她开票的会计,或者是厂里的什么领导有修有改的,她顺手就做了,积个人情。要是找来的活多了,她也知道怎么回绝人家:“后来忙,我就跟人说,我没有办法给你做,我要去进货,事情很多的,厂长么我没办法,人家给你这么好的位置,你自己要拎得清对伐。人家说范师傅是的是的,人情还是要有的,都理解。”
儿子从淮北转到上海读初中,缝纫机功夫也用得上。范阿姨给老师爸妈做衣服,毛料难做,她也给加工。老师让儿子做做班里的小干部,又努力塞进了提高班,好歹保证了上高中读大学的通路。到了打浦桥老房子拆迁,她平时免费改衣服的户籍警知恩图报,把她的户口顺利落在老宅里,她得以分到一份房子。又有平时相帮的另一个人告诉她政策,她得以在家据理力争,分到了两室一厅,而不是普遍的一室一厅。
范阿姨讲述自己的一生,语重心长:“做人哦,就是要厚道,因果关系,我不刻意相信,但是我可以说,宁可软一点做事,不要硬刚刚的。做人哦,要感恩,不要做什么事情,听到伐,有的事情差不多就可以了。”
范阿姨留心生活里的每一块破砖头。
但这个语气转到老公身上就倏忽不见。再问,就带十二分恨意:“啊唷,我也嫁错人了。很苦的。我不愿意提他,嫁错人了。”
自从儿子回到上海,做饭的老公在范阿姨的生活里就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家里小,范阿姨给老公在虹口一个宾馆里弄了份烧饭工作之后,老公就住在了宿舍里,极少回家。就算回家,也没有什么话语权。“我是很强势的,我在家里讲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这样我就跟他们搞。我只对他们强势,对外面不是,因为这是切身利益啊。”
范阿姨说儿子星海这个名字的由来。“他爸爸给他起名,新旧的新,娘逼,我说不要,改掉,乡下人!改成星辰大海的星。因为是夜里生的,海么,上海啊。就改这个‘星’,那时候户口都报好了。”
说到儿子范阿姨就有点软,又有点得意自己的高远目光。
儿子第一次高考没有考好,第一志愿是家外地的大专。范阿姨看到成绩之后一路上哭:“我说星海你不要去,你这次家里分房子受影响,你可以的,你重新再读。”
儿子不太理解范阿姨的决策。说问爸爸,范阿姨说,问他干什么,他让你分到哪里去哪里,你要自己想,想好以后你再跟我说。儿子嘴上说继续读,但心里还是萎靡。复读的时候不看书,在家门口看人打街头台球,上海叫康乐球的。
“我回来看到伊在看人家打康乐球,娘戳逼,不读了,书全部撕掉,你去看人家打康乐球!”
“我把书全部撕掉。”然后范阿姨学儿子哀求,“‘妈妈我会听话的,妈妈你不要生气’。”
“我是光火,他从来没看到我发这么大火。我是很沮丧了,一下子失去信心了。他同学都考得很好。”这是范阿姨聊天的时候第一次流露出怅惘的情绪。但随即被一种乐观覆盖。因为范阿姨说到了儿子本科毕业之后考律师资格证。儿子当时已经在一家房地产中介上班,月薪算是不错,第一次考试也没有考过。高考之后的故事情节在这个家庭再度上演:“他爸爸不让。急死了,朽木不可雕啊,不要啊,我娘逼睬都不睬他,你边上去,不要说话。以后研究生都不吃香,不要说本科生了。”
范阿姨当时还在卖衣服。女人街黄了以后,她开过自己的小店,遇到拆迁之后又去别人的服装店里打工,给餐厅端过盘子。范阿姨让儿子把手里工作辞掉,在家全心备考,意味着她需要工作更长时间。对当时年近六十岁的范阿姨来说,是需要说出“我吃得了这个苦”的事。
范阿姨说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强势后悔过。“他现在有点恨我,说我凶。我不打,就是很强势。我是强势,就要听话,就要重新考。不听啊,不听话啊……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我就盯牢他屁股后面,我就哭,我也不打他,我就哭。明白伐,机会就一趟呀。”
我问范阿姨要到什么时候才觉得生活有改善,她答得爽快:“我从来没有大吃大喝,也没有穿得很挺括,也没有穿得很邋遢,人家说做老板娘,要穿得好一点,我一直都很朴素的,这条裤子穿二十几年了。这都是很早之前的。便当呀,这里上只角,最龌龊了,老龌龊的。”
然后她说到买房子,就好像马上启用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度量衡。
“侬看买房子,我说星海,你做律师,以后越来越好,买房子要买就买大的,我儿子说妈妈钱呢,我说你没结婚、没孩子,我也在做、你也在做,买!买在万体馆,买了好几年了。500 多万,现在要 1000 多万了。我的房子喏,住友公寓。滨江动迁,我拿出来 50 万,儿子拿出来 70 万,也是 550 万。现在也涨到 1000 多万了。当时买好就涨了 200 多万。我一直看不中,我儿子急,我说星海,你房子要买就买好一点,你是男孩子,以后不要为房子愁了,你身体也不好,我们都拿一点钱出来,我们房子买好。我们房子卖掉 400 多万,那边 550 万。疫情期间,前年买的。我儿子东安路房子 150 万买来的,就在肿瘤医院旁边,卖掉 400 多万,他也贴一点钱,买在万体馆,一记头就看中了,他说妈妈我看中了,付 20 万定金,我说只要你看中就可以了。100 多平方,带一个车位。很好的。”
“现在我可以体会到我妹妹的立场了,那时候谁愿意穷光蛋来自己家住?自己回来还要把小孩带回来老公带回来?都是穷光蛋!你说是伐?”
星海十三岁的时候回上海,范阿姨带他去徐家汇。
“妈妈,你看,徐家汇灯火辉煌。”
范阿姨跟他说,星海,这也是人主宰的,你好好混,我们没有背景,将来你也可以在这里买房子。
“都是人主宰的,都是人为的。”
范阿姨回过头来对我说:“他们乡下人,一看到上海,就知道说‘灯火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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