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有一种疯狂的历史感在我体内燃烧,倾北斗之酒亦无法浇熄。有一种时间的乡愁无药可医。

      ——余光中《逍遥游》
出生,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遗憾,逃亡,是“咽下国破的苦涩”,去国,是“最高的一层,也眺不到长安”的寂寥,而回来,则满是“行路难的记忆”,地域之辗转,人生之变迁,对于余光中来说,总是回想,总是隔阂,总是乡愁,总是“最终又将归于何处”的疑问,而这被冠以”逍遥游“的冥想最后定格为一种虚空里的眺望:“如果你保持清醒,而且屹立得够久。你是空无。你是一切。无回音的大真空中,光,如是说。”
《逍遥游》:我怀的是大陆的母体
作者:五行缺水
编辑:张先声
徘徊、纠葛,在《化城再来人》中,余光中曾经就周梦蝶的人生和诗歌做过评论,他说,周公的人生充满了矛盾,充满了向往和不满足,而只有在诗歌里才能得到依稀的满足。而其实这种矛盾,这种向往和不满足也是余光中对自己的一种注解。如果说经历了战乱和变迁的周梦蝶最后如蝴蝶一样的蜕变,是遵从了老庄哲学和佛学的人生观,那么余光中的身心则是在儒家的世界里。
“十二岁开始读古文,文字有一种力量,我愿意跟着它走。”余光中说,这些古文都是儒学经典,在余光中的漂泊辗转中,始终有一个照耀自己的儒学规则,始终有一种离开而必须回来的处世哲学。儒家思想最明突出的是伦理观念,所以作为一名游子,在余光中的心里始终有一个“父亲的名字”,这个父亲是他永远依恋的母子情感,永远不能割舍的故国情怀,永远需要回望的乡愁故事。
离开总是无情地,以一种宿命的方式降临。1928年余光中出生在南京,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这一年是龙年,而他出生的农历九月初九是重阳节,因此余光中相信,自己是龙子龙孙,也注定了一生在“父亲的名字”里寻找丢失的记忆。重九出生,便是“茱萸的孩子”,而混乱的时局也使得他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我生在王国维投水的次年。封闭在此中的,是沦陷区的岁月,抗战的岁月,仓皇南奔的岁月,行路难的记忆,逍遥游的幻想。”仓皇难逃变成了逍遥游的幻想,这是一种想象,却也是对于现实的无奈。
1937年,在日军铁蹄之下,9岁的余光中跟随母亲从南京返回常州老家;之后又和母亲辗转逃到了重庆,在巴山蜀水的深处,度过了自己的中学时代。
对于孩子来说,不管是常州还是重庆,都是接近自然的地方,是诗性感觉培育的年纪,但也在一次次的逃亡中感受到了漂泊的无奈。这是一种离开,而当若干年后再次归来的时候,尽管可以用常州话说出那一段绕口令,尽管可以用四川话念着“嘿哟嘿哟”,但是这种重新找回的“乡音”对于余光中来说,更多是别离的记忆。
1945年,余光中随家人重返南京,1949年去到厦门,乃至1950年最后达到台湾,对于余光中来说,再也无法返回自己的故乡,“逃亡”这个词已经深深地刻进了余光中的身体,而别离甚至也成为永远的遗憾,最后只在隔着浅浅的海峡吟咏起那一首《乡愁》。“
这是行路难的时代。逍遥游,只是范蠡的传说。东行不易,北归更加艰难。兵燹过后,江南江北,可以想见有多荒凉。”行路难的时代,何来逍遥游?而在那一端,余光中大约也在一遍一遍地问自己,“父亲”在哪里,我自己是谁?这是迷惘,这是幻灭:“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忧郁;你知道你不是谁,你幻灭。”而他也只有在一种眺望中看见那些影子。
如幻影的日落时分,一个人走在铺着木板的小径之上,手上提着的那只箱子仿佛已经做好了远行的准备,那里装的是哀愁的记忆,还是忧郁的乡愁,是对故国的眷恋,还是自我安慰的诗词?
在那山,那岛的最高处眺望,在那水,那岸的这边徘徊,隔着不能渡过的大海,“这是台北的郊外,观音山已经卧下来休憩。”而诗人却不能休息,他在《我之固体化》里叙说遗憾,在《大度山》里吟咏眷恋,在《敲打乐》沉思往事;他在《车过枋寮》的句子里下车、看海,以及打水漂;他在《雨落在高雄港上》的意境里,和高雄三民国小的孩子们一起说出“睡吧睡吧”的疲倦……
在海岸的这一边,对于余光中来说,也绝非是一种安定,1958年他去大洋彼岸的美国进修,又是隔着水隔着无穷的天际线,那一年母亲逝世大女儿出生,离开对于他来说,不是地理意义的,而是精神上的。
在美国,他第一次看见了电视机,第一次走进了超级市场,但是这种物质的发达却没有填补内心的寂寥,“孤零零一个人跑到冰箱一样的Lowa去,很不舒服。”而第二次去美国,刚好是70年代社会动荡时期,对于他来说,这种动荡也是隔阂,也是无奈的离开,却仍然是“不舒服”。
“印第安人的落日熟透时,自摩天楼的窗前滚下。当暝色登上楼的电梯,必有人在楼上忧愁。摩天三十六层楼,我将在哪一层朗吟登楼赋?可想到,即最高的一层,也眺不到长安?当我怀乡,我怀的是大陆的母体,啊,诗经中的北国,楚辞中的南方!”即使高楼,即使远眺,也望不尽那远处的故国,“怎么又是九月又是九月了呢?木兰舟中,该有楚客扣舷而歌,‘悲哉秋之为气也,憭栗兮若在远行’!”
远行从来都是远离,从来都是更痛苦的挣扎,从来都是为了寻找一种归宿。所以在那许多种的漂泊中,在许多次的辗转里,余光中找到了自己的另一个母体:诗歌
从小时候的古文诵读到常州、重庆的乡野风情,对于余光中来说,是一次对于感性世界的契合,而在台湾,他接触了西方的现代诗歌,接触了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对于他来说,诗歌的传承和革新无非是另一种身体之外的寻找,台湾的社会现实,反倒使得诗歌蓬勃发展。
加入“蓝星诗社”之后,余光中担当起了先行者和实践者的重任。那些年,他译介莎士比亚、济慈的诗歌,他把美国的摇滚乐结合在台湾的民谣里,他也在自由诗的论战中找到适合台湾的诗脉。他认为,“自由诗如果只有自由没有诗,那就是一种堕落。”他反对“人是空虚而无意义才写现代诗”的观点,而那一首长诗《天狼星》对于当时的台湾诗坛来说,成为一个既坚守传统又形成变革的指针。
“我要在中国的风火炉中,炼出一颗丹来。”余光中说。
写诗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寻找,一种弥补,一种“我是谁”的回答。“你不是谁,光说,你是一切。你是侏儒中的侏儒,至小中的至小。但你是一切。你的魂魄烙着北京人全部的梦魇和恐惧。只要你愿意,你便立在历史的中流。”
创新、论战,在骨子里余光中还是惦念着那已经离开的故土,惦念着刻进身体的中国传统。“我写作是为了炼石补天。”1974年他来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对于这里的左派右派港派和自由派,他只写他的诗他的散文教他的书;1985年开始他在国立中山大学任文学院院长,也把自己安放在了一个可以更近看见那块陆地的地方,开窗能够看见高雄港,能够看到台湾海峡,而桌子上的那盏台灯也成为他写诗的“另一座灯塔”。
他眺望,他凝思,他寻找,在这个叫做西子湾的地方,他成为他自己。“西子湾是我的,因为没有人跟我来抢。这里的山这里的水都是我的,所以我有责任题咏它。”面对着大海,面对着乡愁,余光中似乎只有在自己的领地里,才更接近自己的那块大陆,接近自己那个离开的父亲。
从江南到四川,从大陆到台湾,求学于美国,任教于香港,最后落脚在高雄的西子湾,对于余光中这位乡愁诗人来说,仿佛看见了出生时“茱萸的孩子”,看见“咽下国破的苦涩”的十岁男孩,看见去国时的愁容和痛苦,看见漂泊时的无奈,而在此时,他也看见了那浓浓的乡愁。而当重新返回的时候,对于余光中来说,则变成了深深的缅怀。
在无锡长广溪湿地公园和蠡湖,在无锡图书中心的签名现场,在江南大学的讲演大厅,在惠山古镇,在徐霞客墓地,余光中重拾记忆,也重新看见了自己的母体。在《乡愁》的朗诵中,余光中念到“新娘在那头”,手指向了夫人范我存;在徐霞客墓前,余光中虔诚合掌,他说徐霞客的时代国破,但是山河在;在苏州古镇河边,他用乡音唱起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85岁的人生之路上,其实只是离开和回归书写的一条轨迹,离开的是那条路,回来的是一首诗,那条路漫长而曲折,那首诗厚重而抒情,而当那些“炼石补天”的诗集堆放在一起的时候,余光中站在旁边,是抚摸,是凝望,是致敬,著作等身不仅仅只是一个高度,其实更是一种厚度和力度。
在光影斑驳的黄昏,手提箱子的诗人再一次来到海边,再一次走上山丘,却分明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是自己喊着自己,却也是另一个活在时间轴线的父亲喊着乡愁的诗人。
“我要收线了,风筝飞得太高了。”那些别离与辗转,那些痛苦的远行,那种炼石补天的精神,那种远射天狼星的勇气,无论是被迫的逃离,还是主动的回归,其实对于余光中来说,或者都是一种逍遥游,都是直抵生命的沧桑:“当我在狂吟,黑暗应匍匐静听,黑暗应见我须发奋张,为了痛苦地欢欣地热烈而又冷寂地迎接且抗拒时间的巨火,火焰向上,挟我的长发挟我如翼的长发而飞腾。敢在时间里自焚,必在永恒里结晶。”

导演: 陈怀恩

类型: 纪录片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台湾

语言: 汉语普通话

片长: 75分钟

又名: The Untrammeled Traveler
影片介绍:
归来了,那曾经远射天狼星,学徐霞客游历八方,目光矍铄的焚鹤人。他说,西子湾是他最後的归宿。《逍遥游》跟随余光中夫妇的游屐,牵引出诗人的乡愁、文学启蒙、写作风格与文坛交游,更可见其走过中西思潮交会澎湃的岁月,找寻属於自己的声音。在那些铿锵的思维与文句垒叠起来的生命史中,余光中最後把身心都托付给岛屿南方的海湾,和夫人一起,静静陪伴对方的烛光。
图片来自:豆瓣
感谢:《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创作者
凹凸镜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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