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竞争的思想，有底蕴的政治
文｜戴桃疆

曾出演奥斯卡获奖影片《寄生虫》的韩国知名演员李善均被发现在车内烧炭自杀身亡后的第18天，由包括韩国独立电影协会、韩国电影制作家协会、韩国广播演员工会等在内的29个艺术家团体组成的“韩国文化艺术人联合会”在首尔举行记者招待会，发表题为《文化艺术界人士就已故演员李善均死亡之诉求》的声明书，《寄生虫》导演奉俊昊等四位联合会代表轮流阅读声明书。声明书收集了包括韩国知名演员宋康昊等两千多名电影行业从业者的意见，喊话韩国国会、韩国放送公社（KBS）、韩国警察厅等机构，要求调查韩国现行的禁止披露刑事案件与保护调查相关人权的法律存在的问题，并着手制定或修改相关法律，以保障艺人问题不被过度披露。
2023年12月27日，也就是李善均遗体被发现当日，韩国前总统文在寅通过社交媒体发文悼念，将李善均之死归咎于执法机构调查方式和媒体报道方式。联合会声明与文在寅表态指向一致。联系文在寅政府对电影《寄生虫》在欧美夺奖的支持，声明本身的政治属性进一步加强。美国媒体更是直接将联合会声明与韩国艺术界对现任总统尹锡悦不满联系起来。
这一刻，已故演员的灵堂不仅是韩国艺人为集体谋求福利的大本营，也成为了韩国政治角力的道场。
文在寅社交媒体发文
皮诺曹
这份2024年1月12日发表的联合会声明并不是韩国文艺界第一次公开要求通过立法保障艺人权益。2011年1月28日，时年32岁的女性编剧崔高恩在韩国安养市租住的房屋内因饥饿去世，与尸体一同发现的还有崔高恩向房东乞讨剩下的米饭和泡菜的字条。《韩国民族日报》甫一报道便引发韩国舆论喧哗，韩国文艺界要求政府正视作为发达国家的韩国存在的艺术家贫困问题，时任文化体育观光部长官郑秉国承诺改善政府对艺术家的待遇和福利。2011年11月17日朴槿惠政府出台《艺术家福利法》（예술인 복지법），并于2012年11月18日正式施行。
此次的联合会声明也不是首次暴露电影行业集中的忠武路与韩国政府之间的冲突。2014年4月韩国世越号沉没惨案发生，韩国文艺界大量从业者签名批评朴槿惠政府，或在总统及其他地方首长选举期间支持在野党候选人，朴槿惠政府为打击报复向韩国文化体育观光部提供名单，要求该部门不得向名单中9473名艺人提供资金支持，并对艺人拍摄进行限制，《寄生虫》导演奉俊昊、主演宋康昊都在这份“文化黑名单”上，名单中因支持文在寅而遭受打压的艺人数量高达6517位。
李善均也不是第一位卷入政治风波的韩国艺人。韩国艺人群体此时挺身发声，不能排除在野党势力支持，但首要目的还是谋求群体利益。《艺术家福利法》施行后，韩国每三年进行一次艺术家现状调查，2015年、2018年调查结束后都对法案进行了补充修正，2021年调查后另行制定《艺术家地位与权利保障法》并于2022年9月生效。上述两则法案侧重于保障艺术从业者经济领域的民事权利，2024年同为艺术家现状调查年，韩国艺术从业者开始在上述两则法案的基础上为自身谋求进一步的政治福利。
2014年11月，由当红明星李钟硕、朴信惠主演的SBS水木剧《皮诺曹》播出，剧中出现韩国商人为掩盖行贿政客丑闻大幅提高艺人涉嫌违禁药品新闻曝光度的桥段，用艺人丑闻掩盖政治丑闻的操作手法借由电视剧为海外观众知悉。之后每每出现韩国艺人丑闻，无论最后证据是否确凿，粉丝都会在习惯性否认丑闻时以《皮诺曹》为佐证，表示自家哥哥罪名存疑，只是政治丑闻遮羞布。
电视剧《皮诺曹》截图
艺人丑闻掩盖政治丑闻的传言早已有之。1972年，朴槿惠之父朴正熙作为唯一候选人当选韩国第八任总统，同年12月公布《维新宪法》，其中第53条规定总统有权施行“紧急措施”，可以暂时剥夺宪法保障的公民自由和基本权利。在野党不满朴氏独裁要求修宪，1975年5月朴正熙启动紧急措施9号禁止公民从事一切反对运动。一时间民心惶惶，物价飞涨，社会动荡。同年12月起，大批韩国知名音乐人因涉嫌违反《习惯性医药品管理法》被捕，在当时被称作“大麻风波”，吸食大麻等毒品的行为被朴正熙定义为“毁灭国家的事情”，吸毒者被要求适用当时最高刑罚。
朴正熙执政时期是上世纪美韩关系的低谷期，当时卷入“大麻风波”的艺人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普遍反映自己存在不愿意为朴氏独裁政权效力的行为。美国媒体关于“大麻风波”的采访多出现在千禧年初韩国第16任总统卢武铉执政期间，“艺人丑闻掩盖政治丑闻”的论调初具雏形。《皮诺曹》播出后，艺人丑闻开始在坊间和政治丑闻密切结合起来。2016年6月韩国艺人朴有天被控性侵犯，坊间出现朴有天性侵丑闻被用来掩盖李明博政府收受乐天集团贿赂丑闻的论调；2017年韩国知名男团BIGBANG成员崔胜铉（艺名T.O.P）因吸毒被韩国检方起诉，坊间出现T.O.P吸毒丑闻掩盖文在寅瞒报“萨德”部署丑闻论调……
与此前坊间推论不同，质疑韩国政府用李善均涉毒掩盖政治丑闻的声音最初来自文在寅所在的共同民主党现任党务副发言人李京。2023年10月19日，仁川警察厅毒品犯罪调查科向媒体透露，称目前正以涉嫌违反毒品类管理相关法律对包括四十余岁男演员L某在内的八人展开立案调查；20日，李善均经纪公司证实其为此前媒体报道中的“L某”；21日，韩国警方正式调查立案。当日，李京社交媒体发出质疑，认为当政的尹锡悦政府借此掩盖总统夫人金建希大学同学女儿的校园暴力丑闻。26日，共同民主党议员安敏熙在韩国新闻频道YTN电台节目中质疑，在政权危机下艺人吸毒丑闻巧合到让人认为是有意策划的。11月27日，流媒体平台“首尔之声”频道披露金建希收受价值三百万韩元的迪奥Lady Dior Pouch包一个，再次引发舆论争议。共同民主党指责总统夫人受贿，并要求尹锡悦下台。12月27日李善均尸体被发现，此时李善均涉毒要掩盖的政治丑闻又多了一件。
“首尔之声”披露金建希收受奢侈品包
李善均涉毒新闻之前韩国也出现了知名演员刘亚仁涉毒被捕、男团BIGBANG成员权志龙涉毒的新闻，并未出现“艺人丑闻掩盖政治丑闻”的论调。李善均被卷入政治风波纯属时运不济。2023年7月，时任韩国总统室礼宾秘书金承熙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校园霸凌二年级女生，学校校园暴力委员会两个月后才发布处理结果，因被质疑存在处理不公进入京畿道教育厅国政监查范围，10月20日调查结果公布，金承熙被免职。但主持调查的共同民主党议员并不打算就此罢手，在发现金承熙妻子疑似利用丈夫职权向校方施压以及她与总统夫人金建希是大学同年级同学这层关系后，努力扩大影响。而10月20日刚好是李善均经纪公司承认李系媒体报道中涉毒“L某”的日子。
艺人丑闻掩盖政治丑闻的论调之于李善均之死是不能完全成立的。不排除执政党的确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可能，但在野党的确在扩大李善均涉毒影响力一事上脱不开干系。李善均毫无疑问是这场韩国低级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他生前的同事们也在试图以他的死亡为自己谋利。
联合会指责警方不当调查、KBS不当披露导致李善均过度暴露在公共视野，在被司法定罪前持续经受大众审判，最终选择死亡，为避免出现下一个李善均要求通过法律形式保证艺人信息不被过度披露。在眼球经济的大环境下，换言之，就是要求媒体对艺人丑闻限制披露。如果联合会达成诉求，韩国艺人将变相成为新的特权阶级：靠眼球经济换取经济利益，但丑闻则作为隐私加以保护。崔高恩饿死之后韩国有了《艺术家福利法》，又称“崔高恩法”，李善均之死会推动韩国出台“李善均法”吗？
毒战
韩国政府打击毒品犯罪拿韩国艺人开刀的决策并不是单纯在挑软柿子捏。韩国人从众行为明显，艺人社会影响力强，惩罚艺人具备一定的警示作用。同时，演艺行业也是韩国涉毒的重灾区。一方面原因在于韩国艺人存在切实需求。韩国艺人自诩行业压力巨大，为维持人气催生出的心理问题和精神疾病难以通过正规渠道快速有效地缓解，因而寻求通过毒品释放解脱。加之韩国整容整形产业发达，韩国社会容貌焦虑、身材焦虑严重，韩国艺人更容易选择依靠毒品缓解频繁手术带来的疼痛、快捷轻松地维持纤细身材。韩国艺人群体庞大，同质化严重，在借鉴挪用别国文化外仍然需要其他创作媒介激发创作，因而转向毒品。除了艺人内部需求，温和宽松的社会环境也使得韩国艺人对毒品不以为意。即便因涉毒被捕获刑，艺人形象也不会遭受致命打击，过一段时间重返一线甚至再攀新高的情况实为常态。上世纪九十年代，喜剧演员申东烨因吸食大麻被拘留，如今是韩国最知名的主持人之一。2008年因主演偶像剧《宫》而爆红的韩国演员朱智勋因吸毒获刑半年，退伍后被知名演员裴勇俊签入旗下公司缓慢复出，2017年出演韩国票房冠军作品《与神同行》，2018年凭借《暗数杀人》获得韩国电影制作人协会奖最佳男主角，2019年主演网飞出品热门剧集《王国》……曾出演热门电视剧《火鸟》的演员金扶宣因吸食大麻被捕，2004年以“阻止吸食大麻是违反宪法追求幸福权”为由申请法院进行违宪审查；2022年5月24日，韩国音乐人Don Spike在歌手郑烨的油管频道节目中借烧烤撒盐演示如何吸毒，郑烨本人配合模拟吸毒过程，节目播出后引发舆论哗然。9月，Don Spike因吸毒被捕。
Don Spike模拟吸毒场景
韩国艺人吸毒并不是韩国毒品问题的罪魁祸首。回溯历史，不难发现韩国毒品问题呈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受第二次世界大战及朝鲜战争影响，能够起止痛效果的鸦片以及更加廉价的替代品美沙酮成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主流。受美国流行文化影响，大麻成为韩国七十年代主流。结构类似肾上腺素的冰毒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韩国的一管毒鸡血。不可否认韩国政府在打击毒犯罪、管制社会毒品问题上做出过努力，但韩国在九十年代自创“净毒国”并给自己贴上这一标签显然是自欺欺人，当时唑吡坦可以被当成安眠药但仍然属于毒品范畴。进入千禧年，毒品则成为痛苦人生寻求解脱的手段，吸毒者呈现出显著年轻化趋势。
文在寅在政治光谱中一直处于中间偏左的位置，对毒品问题态度相对温和。继任者尹锡悦2022年5月上台后将打击毒品犯罪作为批评文在寅政府的重要政治手段。2022年10月尹锡悦发动“禁毒战争”，认为韩国严峻的毒品问题根本问题在于文在寅政府管控不力：文在寅执政期间毒品走私查处量增加18.4倍，从2017年的69.1公斤增加至2021年1272.5公斤；2020年，韩国30岁以下毒品犯罪人数占比突破了50%，20岁以下的数值也高达 24.9%，2020年青少年涉毒品人数大约是2018年的2.5倍；驻韩美军走私毒品数量也大幅增长，2022年走私毒品数量已为过去三年的十倍。韩国禁毒，刻不容缓。
与上世纪八十年代韩国政府剿灭以李黄纯（又名“李斗三”）为代表的境内毒枭不同，尹锡悦的“禁毒战争”主要成果是调查逮捕韩国知名艺人。“禁毒战争”并未如愿帮助尹政府全面消除文在寅影响力。由于2022年拜登政府颁布新的毒品管控政策，尹锡悦“禁毒战争”与美国当下“减轻影响”为主旨的政策相悖，因此美国媒体报道李善均之死时对尹政府也持批评态度，认为演员之死系韩国政府政策的结果。
韩国第22届国会议员选举将于2024年4月举行，这次选举将对韩国国会权力格局和现政府国政执行产生重大影响。尹锡悦所在的执政党国民力量在2022年的选举中掌握央地主导权，但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仍占据国会过半议席，形成“朝小野大”格局，如果执政党不能在四月的选举中胜出，尹锡悦政府将成为“跛脚鸭”，政治影响力将大幅削弱。选举日公布日期刚好是李善均尸体被发现次日，因而演员之死被在野党拿来大做文章攻击尹政府。
无论是演员死亡还是毒品问题，最终都成为韩国政治势力较量的工具，似乎没有人真正关心毒品背后投射的社会问题。无论是在野党支持的联合会声明还是尹锡悦“禁毒战争”，都在公共话语空间制造出二元对立，不断排斥成瘾者的声音，并构建理想化的角色模型进一步强化对立。药物成瘾是高度反现代性的，成瘾阻止成瘾者充分参与现代社会活动，阻碍成瘾者成为权威干预和监管的基石。而韩国政府策略不过是维持现代性霸权的一种方式，这种策略用于掩盖政府在制造成瘾者和边缘化另类叙事所起到的作用。最终目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维持自身的权威性。
盘桓在演员遗体上的政治闹剧很像韩国影视常见桥段，高端的斗争往往采取最低级的方式，似乎从始至终这些大人物就没有为他人生命的消逝感伤过。如果合格的政治动物必须没有一丝人味，那么韩国政治动物园的确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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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朱凡。
本期微信编辑：朱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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