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在编辑故事的时候,不太喜欢使用一个词,它叫做“突然”。
因为我相信真实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事儿是突然发生的。
老朋友“突然”断交,多年后再问,是一件没有注意到的小事在对方心里留下了刺;最开朗的同事“突然”自杀,葬礼上才有人讨论,她最后那几天,在所有人办公桌上放了礼物。
我相信所有的突然背后都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是取决于人们能否看到,愿意看到。
今天的这个故事却打破了我的认知。
2005年将近元旦时,一个少年从弄丢身份证到杀人,只经过了48小时。
亲历此事的老民警说,太突然了,那个人(少年)没有前科,没有暴力倾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买水果刀,还要杀人,留下一条那么长的血路。
他说,好像只有突然这种词,才能解释这桩案件为何发生。
或许等你看完这篇故事后,会和我一样沉默,思考这血案背后到底是真的“突然”,还是某种细思极恐,与你我都相关的“必然”。
2005年的时候,我刚工作一年多,被选派到市局的DNA实验室进修,常常需要加班。我总是在深夜里,独自从实验室走回市局的宿舍。
当年广东的社会治安可不像现在,广州火车站派出所的军令状是“火车站‘两抢’每月不超两起”。深夜走在街头,街角阴影中总有几个人盯着你,眼神像某种动物,令人发毛。
但我从来不害怕走这段夜路,因为就在这段路的中间,有我们南区的派出所。
派出所二十四小时亮着灯,门口有两颗大榕树,把灯光切割成斑驳而温暖的影子,洒在路上。
每次我向着宿舍前行的时候,看着远处的灯光,想到灯下有很多警察和我一样在夜晚值班、加班,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感觉到心安。
这条路走了大半年,我没想到有天,自己会在这个“最安全”的路口,打开了法医的勘查箱。
2005年12月19日晚,我刚忙完一天的物证检验,正沿着熟悉的道路回宿舍,经过南区派出所门口的时候,发现那里拉了长长的警戒线。市局的张队从我旁边的警车下来。
我远远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张队招呼我过去,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看这个现场。
“案子有点麻烦,有两个发案地点,人手不够,你能不能来搭把手?”
他的语气有点急躁,不像是接到了一个普通的“麻烦”的案子,倒像是谁惹了他。
那时我还年轻,想着反正回到宿舍也只是看书玩游戏,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他。
我帮着他从车上拿了工具箱,又牵好插线板,接上户外探照灯,派出所门口原本昏暗的路面被照得格外亮堂。
我这才发现,这条我回家的路,此刻溅满了凌乱的鲜血。
这是一条长长的血路。
我沿着血路走了两趟,才确定血路的起始位置。那就在派出所值班室门口不到两米的地方。
从这里开始,血路一直往北边的汽车站台延伸,而血滴也从花生粒大,很快变大足有婴儿的巴掌大小。
这些血滴的尾端都被拉得很长,这表明伤者有大血管破裂,但同时又在带着伤以很快的速度在奔跑,向着汽车站方向。
我戴着手套用棉签一边提取血迹,一边沿着血路往前,最后停在了离派出所五十多米一颗榕树下。
伤者跑到这里大约是跑不动了,也可能是昏迷了,榕树下形成了一个大大的血泊。
那年我刚工作不满两年,已经经历过不少的命案现场,一般人受到致命伤后,都会很快失去活动能力,很多时候他们根本来不及流这么多血就已经死亡。
像如此大量的血迹,我还是第一次见。受伤的那个人,真的还活着吗?
我把所有血迹提取好,回到勘查车边时,听到张队正和南城派出所的所长打电话。
听着他们说话,我渐渐拼凑起了一个耸人听闻的信息:在现场泼洒这么多鲜血的伤者,是一名警察。
派出所的值班警察老何,何永豪,在派出所门口被人刺伤,此刻正在市中医院ICU抢救,生死未卜。
我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张队在整个勘查过程中都显得格外阴郁,似乎凶手和他有仇一样,原来凶手真的和他、和我有仇。
这根本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街头打架斗殴,而是在派出所门口杀警察的挑衅行为。
张队告诉我,他之前并不认识老何,但南城派出所他还算是熟悉。这个派出所距离汽车站最近,流动人口多、犯罪率高,烂摊子也多。
能在这里干下来的警察,要么是能干,要么是听话,不会想着走。而老何毫无疑问两样都占——他岁数都三十七八了,还在这所派出所值着通宵的夜班,甚至是值班组长,没有职务,却肩负最多的责任。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在12月19日出现在值班室里,出现在歹徒的刀下。
这起案件有两个现场,另一个在逆着血路再走五百米的位置,一个公交站旁。勘查完自己的部分,我赶去那里和另一组人会和。
我到的时候,他们正把一具尸体搬离现场,现场遗留了一大片的血泊和无数乱七八糟的足迹。
根据老何追逐的方向,这名死者遇到嫌疑人,应该比老何要早。
勘查相机了记录下了死者的样子,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左边额头上有一道三厘米的疤痕,穿着黑色防风夹克,深色裤子,手上还戴着一双皮手套。
他身上的致命伤集中在前胸,有十几处,左手的手套被刀划开,虎口处有一个大大的口子,那是他试图抢刀形成的割伤。
皮手套,典型的摩托车司机装束,我四下环顾,在公交站边发现了一辆孤零零留在那里的红色男装摩托车,车头的盒子上方还有几滴鲜红的血迹。
原来这里,就是血路的“源头”。
看完现场,物证连夜送回实验室处理,现场碰头会就聚在案发的南区派出所会议室。
侦查警察初步调查得知,公交车站旁的死者叫韦金,二十多岁,广西人,是个长期在周边搭客的摩托车佬。
案发当时,路对面正好有两个摩托车佬,他们目击了案件的整个过程。
据他们说,当时他们正在一起等客人,突然有个穿着深色套头衫的男人走过来,跟韦金说了几句什么,韦金似乎被惹恼了,大声骂他“痴线(神经病)!死开!别阻住我做生意。”
两人拉扯了一下,接着,套头衫男子突然掏出刀对韦金一段乱捅。
韦金很快倒地,接着凶手似乎又注意到了人群中的某个人,持刀向他冲去。那人见势不对,拔腿就跑,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着离开了现场。
两个摩托车佬没敢跟上去,但派出所门口的监控,记录下了案件的后半段过程。
被追的男子跑过镜头后,值班的老何穿着警用大衣从派出所门口的值班室里冲了出来,拦在了帽衫男子前面。
他赤手空拳,在派出所门口扯住了男子持械的右手,但男子反手就在他大腿上捅了一刀,推开老何,继续追杀。
老何踉跄着跟着他们追了几十米,最终力竭,倒在了路旁的榕树边,失血昏迷。
视频里的凶手穿着黑色的风衣,拉起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面容,只有手上的尖刀在视频里格外显眼。
韦金的身上和车头盒子里,加起来有二百多块现金,他的手机也还在裤兜里。显然,凶手不是为财。
而且,凶手伤人后,甚至没有确认韦金的情况,就突然开始追杀另一个“路人”,被警察阻止都不止步。
目标明确、杀意坚决,他很可能是跟被追的人那个人有仇,在捅了韦金后,决定破罐子破摔,一起报复。
现在最可能知道凶手是谁的,恐怕正是这个被追杀的人。
第二天早会的时候,被追的人身份就查清楚了,他是韦金的同乡,叫做韦亮,也是个在周边活动的摩托车佬。
但是去他住处的民警扑了个空,邻居反映韦亮之前十二点左右回来过,很快就骑着摩托车出去了,侦查员在出租屋等了一晚,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主持会议的副局长发了火,让加紧速度查,老何躺在ICU生死未卜,案件侦查如果没个进展,谁都没脸去医院看望。
负责这个案子的是重案队队长李队。他三十岁出头,留着板寸,严肃起来很有压迫感。他从九十年代初入警,历过九二悍匪的大枪战,也办理过很多重特大的杀人案件。他是那种官再大都会亲自上阵的警察。
知道韦亮也是摩托车佬之后,李队找来负责打击抢劫和飞车抢夺的“两抢”专业队伍,铁骑队。他们平时就是装扮成摩托车佬,负责追捕在车流缝隙里逃窜的飞车党,对这些人的习惯最熟悉。
果然铁骑队不孚众望,下午的时候,他们就在城中村的一个黑网吧找到了韦亮。
韦亮当时躲在网吧的最里面,戴着耳机,斜躺在电脑椅上睡觉。警察把他叫醒的时候,他显然也吓了一跳。
前一天的追杀,把韦亮吓到了,他怕凶手摸到他住处去,所以根本不敢待在家里,又舍不得花钱住旅馆,就想着在网吧里躲两天。
他一口咬定,自己根本不认识凶手。
韦亮说,他跟韦金是在省城认识的老乡。他本来是来广东打工的,认识韦金后,韦金跟他说做摩托佬自由,想干就干,没人管,于是他买了辆二手摩托车,跟着韦金开始了搭客生涯。
案发这天,他摩托车坏了没法出车,就去找韦金聊天,出现在现场纯属偶然。
李队一眼看出韦亮没说实话。
死者韦金在铁骑队是挂了号的。他有两次案底,一次是打架,一次是抢夺。韦亮虽然查不到案底,但跟着韦金都混了三年,要说完全干净,显然不大可能。
他们说的“想干就干”,恐怕不是说可以自由上下班,而是说警察管不了他们。
我经常在汽车站见到这种摩托佬。因为一直没买车,我大约是整个局里出没汽车站最多的人。每个周末去搭车回家时,都会看到带着摩托车头盔的搭客佬像苍蝇一样,嗡地一下子围上来。
不管你多坚定地拒绝,他们都会一路跟随你从出站口走到路边,不断地询问你去哪里。白天还只是烦人,到了晚上,他们可能就会从单纯的揽客演变到翻脸抢劫。
我亲眼目睹过这样的抢夺行为,那次我从面包店出来,一个男子在路边打电话,忽然一声摩托车的轰鸣,一辆男装摩托车贴着马路边呼啸而过,男子手里的电话就被摩托车后排的飞车党抢走。
等被抢手机的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时,那辆抢夺走手机的摩托车已经消失在车流中。
作为法医,那年头我一礼拜总要接两三个伤情类似的受害者:大面积膝盖擦伤,还有肘部擦伤,再加上手上或肩膀上有抓痕,那多半就是被飞抢的受害者。
飞车党来去无踪,就算真被抓到了,大部分还是因为案值小处理不了,往往是抓了又放,就算判个一年半载,出来还是干老本行。
那时候太乱了,警方有限的精力都放在“大案”、“要案”上,很难顾得上这些烦人的小贼。就连我自己,能做的也只是出门尽量不背包,手机和钱包用手捏着塞在裤兜里。
只是我总觉得,这不是小事。一个地方让人不敢背包出门,很多事情似乎就悄悄改变了。
韦亮韦金俩兄弟的遭遇,可能就是他们干飞车党惹来的事。而老何从值班室里冲出来的那一刻,显然从未考虑过,自己要救的是谁。
案发第三天,张队告诉我老何醒了,让我一起去医院看看,给老何验伤。
我们去的时候,老何还躺在ICU。
手术记录显示,凶手那一刀,正好贴着大腿内侧刺进去,扎破了股动脉和股静脉,送去医院的时候已经失血性休克。要不是抢救措施得力,输血及时,多半现在我们就是在殡仪馆和老何见面了。
前一天的抢救过程中,总共输了10000cc的血浆,当时血库里一时凑不够那么多血,局里连夜安排了几十个值班的兄弟,紧急去医院献血,总算把他从死亡线上抢救了回来。
流淌在那条血路上的血,被他们用接力的方式,补回了老何的身体里。
老何的精神还很萎靡,脸色略微有些发白,嘴唇上干裂,腿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身上插满了各种输液管道,心电监护仪在旁边一直发出轻微的滴滴声。
我解开他的伤口,比着尺子拍照,一边问老何,有没有看清楚凶手长什么样?
老何语气无奈地说,他也没看清楚,应该是个国字脸的年轻人。
我告诉他案子另一个被害人叫韦金,老何皱了皱眉头,犹豫地问我,是不是额头上有疤的摩托车佬?
我惊讶地点点头。车站附近这帮摩托佬,整天来去无踪,自己人都不一定分得清,老何竟然能对上号,不愧是派出所的老警察,大概没少跟他们斗法。
老何想了想,又说,最近车站附近广西的摩托佬和贵州的,因为搭客抢生意,打过几次群架,每次都是自己去把人弄回所里。
韦金是广西的,“这次会不会是贵州那帮人来寻仇?”
我答应回去就把这个消息转告给李队他们。这时,医生过来告诉我们不要说太多话,耽误病人休息,我们匆匆结束了话题。
因为他和凶手有拉扯,我们把他的指甲剪了下来,准备送到实验室去试试看能不能做出嫌疑人的DNA。
临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老何,忍不住问,咋就冲上去了?
老何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低声地说道:“我就在那里,没想那么多,就冲过去了。”
我忍不住想,如果当时我在那里,会不会冲上去?
新警培训的时候,教官总是强调不打无准备的仗,赤手空拳、把自己置于险境当然是不值得鼓励的;但如果真有这种情况呢?
有时我们还没有武器的能力,先有了一身警服的责任,或许,我也会一样冲出去。
DNA检验并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一个是提取技术有限,一个是数据库刚刚全国联网,根本没有足够的比对资源。
我把老何认为是抢地盘的观点转告了负责案子的李队,但李队表示不可能,他说,要是抢地盘结仇的话,韦亮没有理由不说对方的身份,显然这个事情还有隐情。
直到这天下午,再次开碰头会的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李队不同意老何的观点——韦亮松口了。
昨天下午开始,李队把韦亮整到了留置室。
最开始,韦亮还是悠闲地吐着烟圈,装出一副谁也不服的样子。李队把他晾了一晚上,然后告诉他,再说不出新东西,就把他放出去。凶手不是正在外面追杀他吗,用他来钓凶手,不管他的死活就好了。
听到这话,韦亮终于松动,开口要了一支烟,抽到一半就全部交代了。
他说自己和韦金,还有另外一个同乡,在案发三天前,就在汽车站,以拉客为借口,起哄偷走了一个男的行李。
在这之后,他就听到风声说有人在附近“找”他们三个,推测可能是这个外乡人。所以他最近连车都没敢骑,还让韦金也躲两天,但韦金没听。
“我也不确定拿刀的是不是他,那天偷走东西的时候也是晚上,没看太清楚。”
他知道这是违法的事,所以一直不敢说出来,“都是韦金干的,我只是在边上起起哄。”
他还强调说自己只干过这一次,韦金以前喊他去他也都没去。
他这套春秋笔法在警察眼里根本没用,说是盗窃,其实从法理上来说,这就是抢夺,如果考虑到这帮人平时身上也带刀的话,甚至可能构成抢劫。
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给韦亮他们定罪,而是找到那个还在外面游荡的持刀伤人者,这种身无分文、又身怀利器的人,就是一个定时炸弹,尤其他还已经背上血债。
曾经在山西、河北一带疯狂流窜犯案的杨新海,起初也只是奔着抢劫钱财而去,但背负人命之后,想着杀一个是死刑,杀两个也是一样之后,就彻底疯狂起来,手下几乎没有活口,先后杀害67人。
要避免这个凶手变成杨新海那样,我们就必须得赶在他下一次犯案前就抓到他。
韦亮给出了一个关键信息:那天他们抢夺男子的包并分赃后,就顺手把行李包丢在了东头堤围上的草丛里,他记得,包里还有个身份证。
当我开着勘查车抵达堤围路的时候,李队他们已经带着韦亮提前在路口等着了。
东头堤围在城区边上,距离汽车站只有两公里多一点,周围都是工业区。勉强能通行两辆小汽车的堤围路上没有路灯,一旦天黑,少有人经过。
靠河的那边植被茂盛,从路边到真正的河面,有十多米的缓坡和低洼河滩,河堤下的杂草甚至能长到超过成年人的身高,是最好的遮蔽。
一些心怀恶意的摩托车佬,就瞅准这个地方,除了在这里分赃之外,也会把一些外来打工者载到这里实施暴力抢劫,遇到女的,除了抢钱也会劫色。
有的人,则会从猎物转化成猎人。同样不止一个摩托车佬被骗到这个路段后,被人抢车抢钱。
成为法医之后,我才知道,“案件高发地带”这个词是有原因的,物理的遮蔽实际上隔绝了法律,而没有法律,人的动物本性就会被无限放大。
抢夺分赃的时候,韦金和韦亮就是“猎人”,他们并不会刻意记下自己啃剩的骨头渣丢在哪里。韦亮只记得他们是从路口拐上河堤路没走二百米,站在路边分赃的,行李顺手就扔了。
“那是一个穷鬼,包里没太多值钱的东西,都是衣服,除了一个身份证,就两百块钱。”
在这种杂草丛生的地方,幸好要找的是一个目标明确,体积很大的行李包,要是别的小东西,基本就不大可能找得到。
队里组织了十几个人沿着河堤路,慢慢地搜索,很快就在离路边不到两米的缓坡草丛后,发现了那个蓝黑色的手提行李包,包的拉链已经被拉开,旁边还散落着几件T恤和短袖衬衣。
T恤和衬衣的领口都有明显的磨损痕迹,甚至T恤和衬衣上还有一两处细小的破口,行李包里的衣服也基本都是旧衣服。
我戴着手套,把包里的衣服和牙刷毛巾之类杂物一件件拿出来,最后在行李包内袋的一个透明塑料袋里,发现了韦亮所说的身份证。
塑封的身份证上清清楚楚地显示,唐泽军,1979年6月13日出生,贵州人,照片上是一个长着国字脸,梳着着偏分发型的男子,微微带着笑容。
我拿着身份证问站在一旁的韦亮:“是不是他?”
韦亮皱着眉头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应该是他,不过现在他是短头发,看着比照片里凶。”
我看着照片里那个嘴角含笑的男人,却想像不出对方凶恶的样子。
也许因为曾经被唐泽军追杀过,作为“猎物”,韦亮眼中的唐泽军,怎么看都像野兽一样凶猛。
有了名字和照片,接下来就是怎么找到这个人。
为了两百块和一包旧衣服就寻仇,我们分析唐泽军可能比较穷,身上携带的现金不多,他又没有身份证件,多半没有一个正经的落脚点。
铁骑队在路面寻找,派出所挨个清查通宵营业的网吧、日租房,交警沿途留意各个桥底的流浪汉。
城区几乎所有的警力都动了起来,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在98年,两个警察被枪杀的时候。
但这个案子里的焦虑,除了为了老何,又有一丝说不明的意味——我们不想看到唐泽军再一次铤而走险。
晚上我经过南区派出所门口的时候,警戒线已经撤了,地上的血迹也早就清理干净。
那天夜里跑过这条路的人,一个在医院,一个在警局,还有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拿着刀,消失在了黑暗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广州的天也在降温。我们担心,天气也会成为唐泽军犯罪的催化剂。他太穷了,这种风吹草动,都会击溃他活下去的希望。
李队曾跟我提过一个案子,有个人被抢光了钱,来派出所报案,从派出所走出去不到两小时,就拿砖头敲晕了路人抢走财物。
被抓到的时候,他脸色十分平静地说,我总得吃饭吧,不能饿肚子。
人在饿着肚子的时候,根本不会在意善恶,受害者与施暴者的转变,往往不过一念之间。
在确定凶手身份后的第三天下午,情报技术人员在排查出入辖区的监控时,发现了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子,在案发当晚徒步从城区高速路卡口钻进去。
那里是通往深圳的封闭高速路,只允许汽车通行,沿途都是工业区,有的路段甚至是高架桥,普通人根本就不会往里面钻。
模糊的摄像头里根本确定不了这个男子是不是唐泽军,不过这个线索显然不能放弃。李队他们开着车从那个卡口出发,沿着路一直追过去,最后在距离深圳只有三十公里的地方发现了这个人。
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子,就靠在高速路边的绿化带休息,李队他们停车走过去的时候,对方只是扭过头来望了一眼。
仅仅是一个对视,李队就确定这正是自己这几天苦苦找寻的唐泽军。他们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但出乎意料的是,直到他们把人按住,上了手铐,对方都几乎没有抵抗。
甚至有一个瞬间,李队都怀疑自己抓错了人,作为一个杀人犯,这个男人连本能的挣扎和抵抗都没有。
他们两个人夹着唐泽军的双臂,把他架上车,这时,黑衣男子才说了第一句话。
“有没有吃的,我快饿死了。”
原来,他只是太饿了。
在抓到唐泽军之前,局里上下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非常危险的定时炸弹,抓到人之后,我们才发现自己猜错了。
审讯的过程非常顺利,唐泽军在吃完三个面包,又喝了两瓶矿泉水之后,就交代了所有事情。
唐泽军来这里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进厂打工赚钱。
村里的五叔穿着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整天在村里晃荡炫耀,说是从广东打工回去的。每个月能攒下来两千块钱,一年就是两万多。
这样的数字,在唐泽军老家的山村里已经是轻易不敢想象的。父母念叨着唐泽军,说他好歹也算是上过初中的人,会认字,那么多老乡都出去赚到钱了,他也该出去看看。
本来就不想困在家中种田的他,终于下定决心外出,12月初的时候,他问五叔要到了工厂地址,再三确定那边厂里缺人,随便都能进去之后,他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开往南方的列车上,人流并不拥挤,很多时候甚至可以整个人平躺在硬座上睡觉。但唐泽军并不敢真正休息,他听说,车上有贼会趁乘客睡着的时候扒窃,于是他一路上都抱着自己行李包打盹,手都没松开过。
唐泽军从汽车站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车站就像是一个拧开的水龙头,似乎一直在从里面涌出人流。
他背着包站在汽车站门口,打量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道路,正思考着该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一群摩托车佬一下子围了上来。
他们有的操着粤语,有些说着普通话,甚至海有人带着熟悉的贵州口音。不同的口音吆喝着相同的话语,“靓仔,去哪里?要坐车吗?”
唐泽军连声拒绝,直到走到车站马路对面,那些摩托车佬才散开。
身边没有陌生人了,他放下行李,准备歇一下,这时公交站牌后面又绕出来两个人,正是韦亮和他的同乡韦金。
他们操着浓重广西口音的普通话,询问他去哪里。唐泽军警惕地盯着这两个陌生人,没有搭话。
这时候,另一辆摩托车从后面开过来,状似不经意地停在他旁边,车上的摩托佬自顾自地从口袋掏烟出来,“正好”带出了几枚一元钱的硬币。韦金和韦亮喊了一声“捡钱咯!”就猫下身子捡钱。
唐泽军根本意识不到这是一个套路,他下意识地退了一下,想低头捡起脚边的硬币,结果韦金抄起地上放着的行李就跳上了摩托车。
随着一声摩托车轰鸣,韦金带着唐泽军的行李包消失在了车流中。
唐泽军追了两步,意识到自己再也追不上了,回头一看,韦亮也骑着另外一辆摩托车从另一个方向跑了。
唐泽军一个人在马路边坐了很久。他没想过报警,因为从小到大的生活中,他从来没有真真正正接触过警察,他也不相信警察能帮到他。
最后他决定走路去工厂问问能不能安顿下来。当天晚上,他走到了电子厂门口,门卫听说他来找工作,没有地方落脚,给了他一件大衣,让他在门卫室边上猫了一晚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醒了,他把大衣叠好还给保安,一直在保安室边上站到上班时分。
门卫见他可怜,第一时间就通知了人事主管。
但电子厂却没有接纳唐泽军,因为他没有身份证。他的身份证也被一并抢走了。
前段时间厂里刚被劳动局和税务局联合检查过,要求所有的员工必须要登记身份,统一按规定缴纳社保,从银行发放工资,检查组刚走,厂里的人事根本不敢顶风违规。
而且这已经是十二月下旬,再过不到一个月,厂里就要停工过年,陆陆续续已经有人提前回家了。管人事的说让他回家补办个身份证,过完年再来,保证要人。
唐泽军点头哈腰地谢过厂门口的保安,低着头离开。
他的口袋里仅剩二十多元零钱,根本就没钱回家,家里也没有安装电话,身在异乡,他连个借钱的人都没有。
唐泽军在郊区游荡了大半天,想找个工作,但无疑都吃了闭门羹。晚上的时候,他饿得受不了了,用兜里仅剩的零钱,在夜市的宵夜档上买了一份五块钱的素炒粉。
吃完炒粉之后,他在那里坐了很久。旁边一桌的客人,在他吃饭的时候,一边喝酒一边吹嘘自己最近搞了多少钱。
面对警察,唐泽军已经无法复述对方说了什么,只记得好像不是啥正经生意。而这让他觉得愤怒,吃香喝辣的都是“那样”的人,他只有被欺负的份。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只剩下猎人和猎物这两种角色,我无法苛责唐泽军想成为一个恶人的选择。
虽然这时候,距离他来到省城,甚至不到48小时。
唐泽军的计划并不激进,他只想找到那两个摩托佬,要回身份证。
他的身上仅剩二十多元,买完一碗炒粉后,又花了两块五,从摊位上买走了一把水果刀。
期间他再买了几盒饼干作为干粮。
他回到汽车站附近,向每一个摊贩和清洁工描述着韦金的样貌。但大多数人都不理他。
偶尔有摩托车佬问他,找脸上有疤的人是啥事,唐泽军怕这些人和韦金是一伙的,也不敢说自己的真实目的,只是说有事。
他在车站附近徘徊了两天,饿了就吃几块饼干,渴了就喝汽车站洗手间的自来水,晚上就找个避风的墙角猫一晚。
饥渴困苦,锻炼他的杀心。
被抢后的第三天,唐泽军在距离车站不远处的一个公交站旁边,撞见了正在路边坐着歇息的韦金。
他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最后确定没有认错人才走上前去,问韦金自己的行李在哪里。
他把手放在口袋里,握着刀,告诉对方:“钱我不要了,你把包和身份证还我。”
韦金抬起头瞅了他一眼,可能是唐泽军的声音太小,也可能是样貌不够凶恶,韦金没有怕他,反倒是站起来一边把他推开,一边大声地骂他。
唐泽军掏出了口袋里的刀,逼上前去,再一次问道:“你给不给?”
韦金察觉到了危险,但他第一时间没有选择求饶认怂,而是退向自己的摩托车,想着赶紧溜掉。
眼看对方又想偷溜,唐泽军冲上前去就是狠狠的几刀,他也不知道自己捅到了哪里,只知道韦金当时就软倒在地。
恰好走过来寻找老乡的韦亮看到了这一幕,认出了唐泽军,抬腿就跑。
唐泽军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对方就是前几天抢他的另一个车匪,于是拿着刀追了过去。
晚上的街道并不明亮,唐泽军看见韦亮越过一颗大榕树,往一个开着门的院子里面钻,然后一个穿着深色大衣的男子冲了出来。
他还以为这也是韦金的同伙,下意识地就把刀捅了过去。一刀扎进去,他才察觉这个人的个头明显更高大,不是前几天抢劫自己的人。
但是人已经捅了,韦亮又跑得更远了,他想也没想,拔刀就继续追赶韦亮,那才是他真正的仇人。
这时候韦亮已经窜进小巷子不见了。唐泽军拎着刀,茫然地在巷子里转了几圈,也没找到人。
唐泽军才开始害怕。他不懂法,但知道害怕警察找,也怕逃走的韦亮来报复,于是想到了逃跑。车站有人说过,深圳那边不管啥时候都有很多打零工的机会,所以他想去深圳。
就像来广州时一样,他不知道目的地是什么样的,他只是往有生机的地方,拼命地跑。
唐泽军没钱坐车,也不知道国道怎么走,想起自己下高速的地方,有一条直通深圳的高速路,于是他计划沿高速路一路走去深圳。
他在高速路上走了两天一夜。等到李队找到他的时候,他的饼干早就吃完,路上没有水喝,已是又饥又渴完全脱力的状态。
他没有像我们担心的那样,铤而走险去侵害别的无辜者。他说了一句让我铭记至今的话——
“冤有头债有主,我遭人抢了,回头我去抢其他人,我还算人呐?”
李队问唐泽军知不知道自己捅了警察,他茫然地摇了摇头。那天晚上太暗了,他认不出南区派出所,更没看清身穿警用防寒服、显眼标记只有袖章的警察老何。他还以为老何是保安。
他两天一夜,走了快一百公里,到了虎门。
只差一点点时间,他就能走到有打零工机会的深圳了。
我印象很深,审讯中,李队问了唐泽军一个很“常规”的问题。他问唐泽军为什么不报警。
唐泽军反问:“有用吗?我在车站那两天,看到好几个被偷东西的,还有一个被飞抢的。如果报警有用,他们怎么会一直在那里,一直没有被抓?”
我们无言以对。看起来最小的飞车案,击溃的是最重要的民众对社会的信任。他们不敢背包上街,不敢和陌生人说话,他们恐惧自己被打、被骗,甚至恐惧自己饿死、冻死。
唐泽军不会在派出所前那条路感到安全。他永远觉得,自己只能孤身走上那条血路。
唐泽军被判死缓,两年到期之后改成了无期。韦亮和另一个同伙因为抢夺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我记得,那年唐泽军落网10天后,正好是元旦,2006年的元旦。
那些年的元旦,我们总在加班。饭堂过年,元旦都不做菜,值班的大家就围在一起打边炉,就是白水锅底,煮鱼片、肉丸。
老何出院之后因为伤到了股神经,稍稍有点瘸,我安慰他说好好锻炼以后肯定会恢复得更好。老何倒是看得很开,他说10000cc的血呢,能从阎王爷那里把自己抢回来,已经是走大运了,只是腿脚有点小毛病,算不了啥。
第二年,全市给所有警察统一配发了八件套,这样在执勤外出的时候,不至于徒手应对突发情况。
这年的春天,南区派出所把门口两颗大榕树的树冠整个削掉了,派出所外墙也刷成了显眼的蓝白色,门口加了警灯,晚上的时候,从很远的地方就能一眼看到。
也是这一年,广州主要道路开始禁行摩托车,07年市区全面禁行摩托车。在接下来的两三年里,珠三角各个城市不同程度地开始了禁摩。
各地开始整顿摩托车搭客行为,从对从业者建立白名单,到统一发放马甲。不规范的摩托佬逐渐被逐出行业,没有人需要再担心搭车被抢。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止是车站周边,整个城市的案子好像都没那么多了,元旦没人打边炉了,我们会回家吃个饭,再回来加班。
当年唐泽军遇到的问题,现在都不再是问题,身份证能够异地办理了,通讯也变得方便了,如果真的没钱回家,救助站也能给你一张无座或者硬座的火车票让你能顺利返乡。
那些年代似乎只在很小的地方留下了记忆——广东人还是不爱佩戴首饰,不爱拿高档包包上街。
网上打趣广东人爱穿拖鞋汗衫,但我很喜欢巡逻时,在街头看那样的情景。他们很轻盈,手里握着奶茶而不是包带,走路时说笑着、张望着,好像,正要回家。

刊发这个故事的时间,距离案件发生,正好过去了17年。又是一年元旦,小刀曾经的身边常事,已经变成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有一组数据也许可以回答:
1999年,全国经检察机关起诉的恶性案件如暴力、杀人、抢劫、放火、爆炸、投毒、强奸等等,共计16万余件。
2019年,这个数据是6万件。
人们的平均受教育年限,在2000年是8年,相当于初二;今年是9.79年,大部分人都能读完初中了。
但有一个数据几乎没有变化。2005年,全国公安民警因公牺牲414人,负伤4134人。
2022年,全国公安民警因公牺牲308人,负伤3470人。
世界在变好,有人在努力。祝各位新年平安快乐,早点回家。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小旋风 卡西尼

插图:大五花
本篇1127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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