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末,总免不了自省与展望。
我那天仔细想了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i人的。

时间节点应该就是毕业上班,开始和这个社会越来越紧密地咬合在一起之后,咬合越紧密,我就越想远离人。
小时候我是一个纯纯的社牛e人,幼儿园的时候,李半仙的名号就在大院里广为流传,父母的每个同事都爱抓着我,让我给他们算命,当然我就是信口胡诌一通,逗得他们乐不可支。
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家里小孩挑食的,都喜欢喊我去他们家蹭饭,因为我来者不拒,吃嘛嘛香,两头小猪崽抢饲料吃才容易长膘。
上大学时依然还是个大号显眼包,染紫头发金头发,差点劝退桑姐夫。
当e人的好处是,总有一堆狐朋狗友,我至今的人生挚友,都是当e人时期攒下的人脉。
直到上班,直接把我一个纯血e人逼成了i人。

从陌生人手里拿钱,可比从父母手里拿生活费要难多了。
父母虽然会念叨成绩升学,但不可能因为你考试不及格就不给你吃饭穿衣,但是陌生人真的会。
上次看到一个段子说,机器人出现故障,老板要花钱请人维修,而如果员工生了病、有急事要请假,却要被扣工资。所以现在知道它为什么叫机器“人”了吧。
上班不能迟到,但下班就走又算早退,早上6点半,天黑黑地就爬起来挤地铁,一到班车回家的点领导就要头脑风暴,明明大家都干完活了,却都在办公室别别扭扭等别人先走。
每天早上脑子里都盘旋着一句:这个逼班是非上不可吗?
我打工的公司已经比国企体制内人际关系简单多了,但依然逃不过派系、站队、抱大腿、小圈子的暗流涌动,写封工作邮件要抄送哪几个人,谁在场时该说什么话,都藏着学问。
从此一年再无春夏秋冬,而是Q1Q2Q3Q4,每个Q都要证明一次自己为公司做出了哪些贡献,到后来末位淘汰跟KPI也没关系了,只是因为你年纪大了,性价比低了,靠山跳槽了。
每个月一万块的薪水,有八千是内耗换来的,渐渐我就e不起来了,上班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那是生活所迫,下了班看见人本能只想躲。

(小编切错号时的可爱发言)
后来自媒体兴起,大家纷纷出来自起炉灶,干的还是从前那摊子工作,但胜在无用的人际关系减少了80%。我问一个同事后悔离开大厂吗,他说:我只后悔怎么没早点辞职呢?
几年的兴奋期过后,职业疲惫期还是如期而至。只要一个人想从人类社会中赚到钱,就注定要和形形色色的人产生交集,甲方、乙方、受众、同行、监管,哪个都不好惹。
这两天看到一个几千万粉的大博主,因为公开骂甲方爸爸, 被判赔33万。
判决书里看到的辱骂现场可谓惨烈非凡,创意百出,看了别人总结的省流版(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
甲方早早定了档期,花了钱就想听个响,临到发布日前几天,说脚本不满意,要延期发布,改动幅度基本属于推倒重来。博主当然不同意,相当于白白把档期拖黄了,于是撕破脸开始痛骂甲方。

类似的情况我也遇到过很多次,她花了33万骂了个痛快,而我只会气得在路边踢树。
那些不爽的细节,是日日夜夜一点点在心里堆积的,直到我觉得我的心理健康和生活质量都受到了影响。
我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有没有办法不从人类社会赚钱,也能活下去?
今年夏天,我倒真的尝试了两个月,停更休整,专心搞小农经济。
自己种了各种爱吃的素菜,番茄、辣椒、空心菜、韭菜、苋菜、小白菜、豇豆等等,我发现,很小的菜园,就能采摘出吃不完的新鲜蔬果,一粒种子就能变成一篮番茄,搭个架子,豆角就能像瀑布一样流淌,空心菜割了一茬,又冒出一茬。

蛋白质来源也不用发愁,我老公喜欢钓鱼,而我喜欢采蘑菇。春天捞满籽多春鱼,喇叭菌、鸡油菌、羊肚菌破土而出,夏天有白鲈、黄鲈、玻璃梭鲈、小龙虾,野鸡背、龙虾菌、林中鸡……夏天结束时漫山遍野的牛肝菌和紫丁香冒了出来,鳟鱼开始洄游产卵。秋天开始时,又是满坑满谷的榛蘑、鸡腿菇、玉蕈……按着时令吃,根本吃不完。
总之那两个月,除了不会挤奶、不会生蛋、不会养牛羊,我们几乎没去超市买过菜,就吃大自然,喝西北风,根本花不了几个钱。
做体力劳动的时候,心无杂念,心流完全沉浸在当下一刻,收获的时候,又对大自然的慷慨充满了感激之情。
怪不得古代那些绝望的文人都喜欢归隐山水,晴耕雨读,因为一旦离开人类社会,身心都被自然治愈了。
有一天,我和老公去登高看红叶,没想到在下方的树林里,全部是胖嘟嘟金灿灿的美味牛肝菌。
我们喜出望外,回车上拿了两个纸袋,很快就捡满了两袋。


但是拎着纸袋再林子深处走,哇,牛肝菌变得更大更肥,最大的都快挡上我的脸了。

我俩赶紧把之前采的牛肝菌放回车里,又很快装满了两袋。

那时人已经迷了心智,就像童话里误入宝窟的财迷,只知道往兜里塞满金币。

但我突然一下醒了,我说,我们不要摘了吧。
摘了这么多牛肝菌,已经远远超过我能几天内吃完的数量,再摘下去的意义,已经不是大自然的馈赠了,而是贪婪的劫掠,占有的欲望控制了我的大脑。
回去的路上,还有无数肥美的牛肝菌,就招摇地长在路边,拼命诱惑我:我们是不是比你袋子里的都大?

我两手遮住眼睛的余光,直视前方,不让自己看到它们升起贪念。
今年我的鸡精亏了30多万,就因为一个贪字。
前两年涨得风生水起,我确实想过多次要不要落袋为安,但就是因为涨了还觉得能涨更多,一直犹犹豫豫没止盈。

当下跌刚开始的时候,我又像个赌徒一样,觉得只是暂时的波动,再等等一定能回来,发誓一回来我就清仓。

结果跌破心理防线了,又觉得现在割肉实在太亏,熬到见底了就会反弹,于是和众散仙一起保卫了一轮又一轮,直到被深套。
蘑菇是采不完的,钱也是赚不完的,见好就收是世上最难的。
交完学费,我算是总结出来了,只要我企图从人类社会中赚到钱,就会失去更多。我人生中绝大多数痛苦,都来自于此。
今年寒假,我又选择去海上漂了一个星期。
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人间蒸发,求之不得。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信号、没有工作、没有人会问在吗老师在吗,这才叫放假嘛。
坐在墨西哥无人的野海滩上,12月底正是鲸鱼在baja沿岸产完仔洄游去阿拉斯加的旺季。海平面上不时能看到它们喷出的一大团白烟。

桑姐夫问我,刚才那边有点信号了,我刷了下新闻,你想不想知道没网的这几天,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一脸得意地卖着关子,看来确实发生了挺大的事情。
不,我不想知道,真的半点兴趣都没有,假期一结束,我又会再次被世界淹没,此刻我只想看鲸鱼缓慢地向阿拉斯加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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