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上的丝弦(沈正国摄)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剧团,不知不觉适应了生活空间中隐隐约约传来琴声的背景。开始不自知,直到有一天转入机关工作,才感到没有这种背景的陪伴已经不习惯了。暗声浮动,渐成心钟,消失了便觉得偏离了熟悉的环境。若说依赖琴声,有点勉强,但不习惯无声无息,却是千真万确。后来之所以选择在艺术院校执教,大概也是因为这种说不上刚需但也不能空缺的必需。《楞严经》(卷三)佛问阿难:“此等为是声来耳边?耳往声处?”翻译成现代话就是,到底是声音来找耳朵,还是耳朵去寻声音?缭绕耳畔,的确成为职业归宿。
中和琴
前些年,住在南京艺术学院,有一次漫步校园,成排的梧桐树掩映的教学楼中突然传来一阵合唱(试唱练耳教材的古典音乐片段),一下子被四部和声的美妙所打动,脑子里冒出来几十年前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中难忘的场景。这大概就是喜欢住在艺术院校的原因——需要一股声音催发心底情感时,声音会应景地冒出来,让情感破堤而出。不是音乐厅却与音乐厅一样,真正的现场聆听。所以,喜欢校园荷花叶上的露珠和洒在水面上灿烂的夕照,更喜欢教学楼、琴房前后背着小提琴盒的年轻人穿过哗哗抖动的梧桐树的身影,以及他们隐身琴房后发出的声响。
唐寅《吹箫图》
1995年,到内蒙古参加全国旋律学会议,一位蒙古族朋友带我们到草原上。他开着车,找到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地,草的厚度刚好适宜躺在上面而不硌身。尺长嫩草,窸窣抖动,晴空丽日,纤尘不染。他懂得音源与保持适当距离的道理,把我和香港中文大学曹本冶教授安顿一处,告诉我们:“就在这儿别动,想什么姿态就什么姿态,坐着、歪着、躺着、倒着,都行,只要别挪窝就行。”然后,他走到约50米开外的地方,坐下来,旁若无人地拉起马头琴。按照他的指示,我们把身体调整到最舒服的状态,平躺草地,仰望蓝天。
辽阔草原,稀释了马头琴因距离近产生的弦弓摩擦,降噪提纯,沙哑的琴弦不再沙哑,一派纯净,化为自然的一部分。
“孤独”“寂寞”两个字眼,好像必须连在一起,但琴声却让两个词分开了。草原提供了孤独的空间,琴声驱除了孤独的寂寞。两个似乎拆不开的词,拆开了。人需要孤独,却不愿忍受寂寞,音乐可以留下孤独,拿走寂寞。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有句话:“生命中曾经有过的所有灿烂,原来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音乐用自己的方法解决了问题——留下孤独,赶走寂寞。陆机说:“叩寂寞而求音。”(《文赋》)钱钟书也说:“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虚空之辽远者,每以有事物点缀而愈见其远。”寂寞像野草一样从生活大地上的隙缝中冒出来,却被琴声扫荡得东倒西歪。戴着耳机把自己与整车厢的人隔开的人,也采用拾音设备,建立起一道声墙,让面面相觑的人,走不进自己领地。其实地铁上挤在一起的人比草原上独立于天地之间的人更孤独,更害怕寂寞。享受孤独却拒绝寂寞,就是音乐家构筑“声墙”的力量。
《松溪横笛图》
不知道游牧者从远处听到马头琴时是不是犹如长途司机看到导航一样找到了方向,不知道听着风吹草动的牧人听到“草原上琴声忧伤”(歌曲《鸿雁》)是不是获得了温籍?能够让数百头羊聚拢一起、微风中一齐扬起头来的马头琴,让“归雁入胡天”的游子怀土思切。孤独的马头琴,正是解脱寂寞的简便利器。一根弓子,扯动天地,把天地收拢于琴弓,把琴弓放射于天地。琴声随风赋形,释放出难以言喻的情味,令感动“横决而出”。
这不是人头攒动的剧场,是归化自然、安静到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草原。动也不能动,动也不想动,瘫卧草地,任弦卷起。我已不能感知,陶醉于生命的瞬间。
李陵《与苏武书》道:“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丘迟《与陈伯之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大自然中的聆听,古今如一,都是一份可遇而不可求的体验。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林晨
很多人问音乐人类学者,为什么你们不能安安静静呆在图书馆翻阅干干净净的书,非要跑那么远从事田野考察,图的啥?有过这类体验,就会明白,音乐学者跑断腿,累断腰,花费巨大代价,如同浮士德愿意把灵魂交予墨菲斯特,就是为了非同一般的聆听。这样的聆听一生能遇几次?冀中月夜,听过这样的管子;云南泸沽湖,听过这样的口弦;洞庭湖暴雨,听过这样的啰啰咚。很少有人像音乐家一样对声境那么敏感,而且敏感到断绝聆听便如决弦断命。这种耳福哪里是安安静静的图书馆翻出来的!
谈起声境,拉马头琴的音乐家立马严肃起来,脸上变色,一只手指向天,头也抬起来向上望,像他的祖先那样。他说:室内与草原,是两种声音,前者是声响,后者是天籁。
听内蒙古艺术学院“安达”组合,让人止不住泪目。蒙古语歌词,一句也听不懂,但随着琴声,就没来由地想到那些恒久高远的大题。有句话说,“藏匿一片树叶最好的地方是森林”。我也想说:藏匿一种声音最好的地方就是草原。若想寻找到把孤独和寂寞拆开的声音,就得到草原上去。
中央民族乐团马头琴演奏员全胜
2021年夏暑,在天坛公园小树林中,我听到一支萨克斯在吹奏熟悉的老歌。业余音乐家享受音乐的样子,常令专业音乐家自叹弗如。喧嚣年代产生的歌,抽离了不合时宜的歌词,单听旋律,非但不会因为原包装而降低品次,反会因时间久远而表里分离,内核澄澈,绽放出无词歌的魅力。什么是隽永的音乐?一切附加装饰全部删除,让岁月洗白,只留下干干净净的旋律,在老旋律的定式中,找到难以泯灭的共情。“经霜雪而无迹,照日光而无景……响不四应,景不一设。”(《淮南子·道应训》)
近些年公园散步,常听到古琴声,这是以前不可想象的。以前,在有些本该播放《春江花月夜》的旅游点,播放施特劳斯,甚至故宫也播放贝多芬。现在不同了,公园开始飘着古琴之声了。
迎朝霞而去、奔暮色而返的打工族,既关注生计,也懂得“与万物冥合”的道理。静坐树下,吸吮与自然合成的气息。一两个人远处遛狗,空地上打网球,一声两声地飘着熟悉的琴声。此时此刻,《流水》《梅花三弄》就有了与《春江花月夜》《良宵》的异曲同工之效。
西班牙马德里丽兹公园男生乐队
南宋词人蒋捷《声声慢》描绘了各种声音: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词人托出了一群形容声音的词:秋声、雨声、风声、更声、铃声、角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文子·道德》:“上学以深听,中学以心听,下学以耳听;以耳听者,学在皮肤,以心听者,学在肌肉,以神听者,学在骨髓。”让人“深听”“神听”的,皆是沉入心底的弦声。
为孩子演奏小提琴的音乐家
2023年7月,我在西班牙马德里丽兹公园门口,遇到一支清一色男生组成的小乐队。十几个小伙子,个个帅气。乐队有两架手风琴,三支常规吉他,三支小吉他,一把小提琴,一支鼓,还有两人挥动旗子,一边唱歌,一边踏舞。公园中遇到数位街头音乐家,拉手风琴,吹风笛,吹萨克斯,弹吉他。玻璃钢筋结构的“水晶宫”前,一位小提琴手在为手推车里的儿童倾身演奏。
声境让人想到和平。只要有声,说明和平,如同衔着橄榄枝的鸽子。充满活力的大男孩突然让我感到,他们代表的声音的确让人忘记世界上还有国家在打仗。把声境提到这个高度,就是因为我们遇到了冲突的世界。
音乐家不喜欢陶醉于“阒无游人、清幽异常”的环境。声音是外部世界正常运行的标志,倘若消失,死寂会使人怀疑外界和平的存在。所以,如果择居,即使认同陶渊明的山清水秀、瓜棚豆架,但一定不认同他的“无丝竹之乱耳”,更愿意添加一点“丝竹”。这让音乐家知道世界依然和平,我们还能像陶渊明一样安闲地活着,不然造物主为什么要在五官最不起眼的地方——遮蔽于发丛之中——安排一双兜风的耳朵。
作者简介
张振涛,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研究生导师,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所长、中央民族乐团副团长、《中国音乐学》主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口头与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国际评委,著有《笙管音位的乐律学研究》《冀中乡村礼俗中的鼓吹乐社——音乐会》等多部专著和论文集《诸野求乐录》《风声入耳》等。
本文刊载于《金融博览》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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