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时日军轰炸宿迁城航拍图
我不记得在宿迁住了多久。宿迁宿迁,到底几宿而后迁?
只记得进了宿迁教会之后倒地便睡,足足睡了两天,偶然起来喝点水。
这两天,简直是神仙了,不用再支持自己的体重,不再抵抗地心引力,由颈部到脚趾的肌肉关节都放了假,这几尺干净土,就是大同世界、人间天上。难怪俗语说:“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想那庄稼汉在一天胼手胝足之后,突然躺下来庆祝释放,才发明了那两句格言吧。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如今转了个弯儿,让我知道。
这是头两天。
空袭警报:“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
母亲最爱《马太福音》,说《马太福音》是四福音里的压卷之作。
她对我说:“来,你是住在神的家里,要天天读一段《圣经》。”她教我读《马太福音》第五章:
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是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人点灯,不放在斗底下,是放在灯台上,就照亮一家的人。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的好行为。
忽然,警报,空袭警报中的预备警报,日本飞机要来。
那时,小地方发布空袭警报是派人沿街敲锣,大地方如宿迁城,是由臂力强健的人摇一个类似辘轳的东西,“辘轳”转动达到某一速度,发出电来,警报器就呜呜地响起来。
除了入耳惊心的警报器,还有触目惊心的警报球,一个球代表预备警报,两个球代表紧急警报,三个球代表解除警报。
听见预备警报响,我跑到大门外向天空张望,没看见球,只见大人怒气冲冲把我拖进去。
教会有许多人口,大家慌忙进了教堂,他们是把这个高大宽敞的建筑当做防空洞了。可是防空洞应该在地下。“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大教堂的目标太暴露太突出了。城造在山上不一定就好。
躲警报的人进了教堂就跪下祷告。祷告完了,敌人的飞机并没有来,空袭警报也没有响。大家再祷告。天空依然很安静,有些人就回家去了。
大教堂讲坛后面有一个夹层,颇似戏院的后台,有梯子可以爬高。我没回家,偷偷地往上爬,从玻璃窗看见了屋顶。想不到,大教堂的屋顶是洋铁皮铺成的,他们用整个屋顶漆了一面美国国旗,日光直射之下很鲜艳。距离太近了,几乎盖到我脸上,花花绿绿,令我眩晕。
这面国旗想必是给日本飞机的轰炸员看的,他一定看得见。城还是可以造在山上。
这是第三天。
▲宿迁耶稣堂
▌大轰炸:活着和已死没有多大分别
以后的日子很模糊。也许是第七天吧,没有读经的功课,我整天都在打算怎么溜出去。毫无目的。总有些名胜古迹吧,也不知道去寻找。
如果这天下午我在外游荡,后事如何就很难想象了,幸而我始终没有得到机会。
午后,警报响了。我们都进了大教堂,教堂里的长凳子钉在水泥地上,搬不开,我们只好趴在凳子下面。
这回真的听见了俯冲投弹的声音,飞机忽然变了调,受了伤似地嚎叫,接着地动山摇。大教堂像个小舢板,尾巴往上一翘。
也听见高射炮声。炮弹和炸弹不同,地面不会震动。
那时,一架轰炸机在翅膀底下挂两颗炸弹,炸弹用黄色炸药制造,威力小,要摧毁一个城市,得出动好多批飞机,一拨一拨轮番轰炸。我们在教堂里,听见飞机来了,走了,炸弹轰轰地响,附近的房子稀里哗啦,沉寂了,可是轰炸没有完,还有下一拨。
两拨轰炸之间,那一段平静才教人觳觫。你只知道逃过一劫,不知道是否逃得过下一劫。一根细丝把宝剑吊在你头顶上。我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活着和已死没有多大分别。
▲日军轰炸宿迁时的影像
▌废墟、死亡和残酷的故事
警报解除,走出教堂,看见日色金黄。这次轰炸由午饭后炸到晚饭前,够狠。
这一炸,我是吓破了胆,再也不敢走出大门一步。以后几年,我只要听见汽车马达声,立刻魂飞魄散。大轰炸后,日子过得浑沌,对日出日落全没有印象。
不能忘记的,是断断续续传进来的一些消息。
有些人失踪。一个警察说,空袭时,他正在街头值勤,敌机业已临空,犹见一人行走。依照规定,空袭警报发出后,行人一律就地止步,但是,如果行人存心取巧,对拦阻他的民防人员撒个谎,伸手向前随便一指,说“我的家就在前面”,可以越过封锁。
在那种情形下,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在街上行走?不知道。那时代,人喜欢卖弄自己的小聪明犯规。
警察说,他无法制止那个行人,他自己业已卧倒隐蔽,只能注视那人,为他着急。只见地面裂开,射出火和尘土来,那行人从此踪影不见了。那警察简直以为自己白昼见鬼。
有很多家庭要办丧事,丧家到处找棺材,找墓地。有人四出找一条人腿,他爸爸的腿。他爸爸死于轰炸,一条腿不见了,孝子希望找回来再入殓。
轰炸时,有两个棋迷正在下棋。房子左右都落了炸弹了,棋子飞走了,棋盘也飞走了,两个棋迷还望着歪斜了的桌子发呆。
警报解除后,两个棋迷又拾起棋子棋盘,回忆那盘没下完的棋,把残局摆好,一决胜负。谁料在这个时候房子忽然塌了!好像老天跟他们开玩笑。
这次宿迁炸死许多人。那死亡经过平淡无奇的,在死者家属吞声时就湮灭无闻了,能够传到教堂院子里来的,都有些曲折耸动。然后,再经过众人过滤,百中取一,进入街谈巷议,然后,千中取一,进入渔樵闲话。最后成为故事。
故事的存在和流传,已不是根据受难者的需要,甚至也不是抗战的需要,而是根据听众的兴会。不能仔细想,仔细想就会发现残酷。我在这里很残酷地记下几则故事,可以在茶余酒后流传的故事,而遗漏了千千万万摧心裂肺的家庭。
▲图为日军轰炸后,燃烧的长沙市区
▌瓦砾、弹坑,还有活下来的人们
魏家老大忽然来了,我们有说不出的惊喜。
魏家和我们一同逃难,中途因意见不同分手。魏家两兄弟,老二送我们南下,老大带家人北上。我家的行李也因此分成两担,其中一担由老大挑着走,暂时保管。
老魏突然出现,使人感到劫后重逢的情味。他对于我们带着他的弟弟到宿迁来挨炸有些抱怨。他说,由他暂时保管的那一担行李,半路上被强盗劫走了,有一番惊险。虽然他的脸色沉重,他仍然是我们非常欢迎的客人。
老魏也带来两个好消息:台儿庄会战结束,兰陵成为后方,可以回家了;回家以后,魏家将择定吉期,为老二成婚。
动身离开宿迁,我才看见轰炸造成的瓦砾。每一片瓦砾,原都是这个家庭一代或几代的爱心和奋斗。碎瓦片是真正的废物,什么用处也没有,垃圾不如。经过了几天清理之后,瓦砾下不会再有尸体,也许有血,我看见狗在上面用鼻子探测。
一个一个家庭,不招谁,不惹谁,就这样毁了。飞行员大概从来没有机会看见他留下的弹坑,难怪他英俊潇洒,一尘不染。
瓦砾场并不是很多。大轰炸时,简直以为全世界都毁灭了,其实不然,宿迁只是像一张床单上洒了些墨水。我真希望能指给飞行员看,使他明白他的伎俩不过如此。
日上三竿,阳光逐渐强壮。宿迁,我有点舍不得离开,它是我面对世界的第一个窗口,使我看见人生多么复杂。
阳光下,一个一个宿迁人和我交臂而过,一脸前仆后继的悍然。
▲图为淞沪会战时,在日军的大轰炸中受伤的一名老人和一名孩子
▌日本兵的放纵和教会里难民的反抗
回程完全照老魏的意见行事,出宿迁,经东海,转赴郯城,到南桥。
这些地名从小就熟识,古时的东海郡,后来的海州,现在的江苏东海县。古时的郯国,郯子故里,曾子讲学处,“感天动地窦娥冤”的故事产地,现在的山东郯城县。
老魏带我们走小路,东海和郯城的县城全没看见。我只记得满眼的小麦。
投宿是在小村庄的街巷露宿,大人轮流值夜,一路所到之处非常寂静,真空一般的寂静,若不是庄稼长得那么好,你真以为没有人烟。
归程十分从容,魏家兄弟俩轮流挑着行李走,不挑担子的那个就抱着弟弟。一路不断休息,母亲能赶得上大家。看来光景美好,只是大战后的寂静还有压力。
沿途休息的时候,老魏谈说家乡最近发生的事,他提到临沂的教会。
从三月十三日开始,国军和日军在临沂附近打了五十天,最后围城,攻城,巷战,双方抱在地上打滚。伤兵运不出去,全送进美国教会,临沂医院的医生护士也都跟了去。
日本兵进了城,见人就杀。他们沿街敲门,趁里头的人开门的时候用刺刀刺死,大街两旁,几乎家家门框门限上有血。他们要教会把伤兵交出来,教会没答应。那些伤兵总不能老是在里头躲着呀,怎么个了局呢?
老魏也谈到峄县的教会。峄县县城在兰陵之西,只有五十里路。对兰陵影响重大的两个城市,一个是峄县,另一个才是临沂。
日军先到峄县,后到兰陵。峄县南关的教会收容了很多难民。有一个日本兵喝了酒,带着刺刀,来敲教会的大门。
大门里头院子里坐满了难民,有个人站起来把门打开。日兵一刀把开门的人杀了,冲进去又杀死一个老头儿。他大喊“花姑娘的有”,意思是要找妓女。院子里的人慌成一团;不敢回话,那日兵又顺手杀死一个老太太。
那一院子难民里头当然有许多壮丁。他们看那日本兵杀了一个又一个,眼也红了,就到厨房里一人拿一根木柴,一拥而上,把那个小日本鬼儿乱棍打死。
这可不得了,日本人能罢休吗?
日本人到教会去调查过,最后承认是他们自己的错。
我松了一口气。可是老魏说:教会只有巴掌大,能藏几个人,还得中国人不怕死,跟他拼,跟他干!
▲图为抗战时期,法国罗马天主教教会在徐州建立的一处难民收容所
▌毁灭不仅来自敌人,也来自贪婪的人
对于回家,我缺少心理准备。
兰陵城外有许多松柏,参天并立,排成方阵,远望很有几分森严。兰陵王氏在明末清初发迹,开始经营祖宗陵墓,这些松柏,就是古人的伞盖,这些松林,也象征祖宗的余荫。
战后归来,那些松柏全不见了,每一棵树都在齐腰的高度锯断,剩下一根一根木桩。锯树的人为了省力省事,没有坐在地上朝根下锯。战争来了,又走了,四乡的穷哥们儿紧紧踩着战争的背影,抢伐抢运,一夜之间就光景全非了。
松柏不流血,你杀了它它冒出来的是香气,事隔多日,还有松香附在尘土上逐人。
这种树林叫“老林”,老林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俗语说谁动了谁家老林的土,那表示谁对谁有不可解的怨恨。唉,唉,这些事情现在都发生了。
回到家,大门,二门,房门,所有的门框门板门限都没有了,窗也没有了,桌椅家具当然更没有了,总之,所有的木制品荡然无存,出入畅通,毫无关防,完全不像私人住宅,完全不像。
那时的房屋,门窗上端有一块横木,叫“楣”。照例使用极好的木料。起朱楼盖华屋叫“光大门楣”,人的气运衰败叫“倒楣”,可见“楣”之重要。现在,我家的每一处“楣”都没有了!看样子,有膂力强的人来,使用十字镐一类的工具,硬生生地破墙取去,所以,每一个门窗都成了一个大洞,四周围着犬齿形的砖块。
▲本文作者:王鼎钧先生
还有,院子。
院子里本来有一棵枣树,我曾在树下念诵:“我家院子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也曾透过萧瑟的固执的枣枝仰望奇怪而高的秋空。
院子里本来有两棵石榴,我曾在树旁学会了“五月榴花照眼明”,数一数几朵雄蕊几朵雌蕊,计算能结多少石榴。
战后归来,枣树没有了,石榴树也没有了,院子里的土被什么人翻过,好像准备在这里种菜。
那些人从四乡来,闯入有钱的人或者曾经有钱的人家中,检查室内室外每一寸土地。他们用一根木棒撞击地面,听那响声,如果有共鸣,咚咚似鼓,地下一定埋着一缸细软,马上动手挖。
通常,埋在室外院子里的东西体积很小,例如玻璃瓶里装几件首饰,得用另外一个方法检查,那就是学农夫翻土,翻到埋东西的地方,土的颜色不一样。如果院子很大,就把耕田用的牛和犁使上,小东西埋得浅,说不定犁刀过处它就跳出来。
我家的院子就像犁过的一样。我联想到成语“犁庭扫穴”……
那时,我就应该想到,阶级斗争完全是可能的。
当天早晨弟弟听说要回家,很兴奋。他虽小,对旧家必定也有些记忆吧,站在院子里,他一再问:“这是什么地方?这是谁的家?”
母亲望着我:“这一回,咱家可是穷了!”
然后,她奋然说:“魏家老二结婚,我一定送一笔厚礼,厚得教别人没有话说!”
以上摘自
王鼎钧回忆录
《昨天的云》第八章。

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堪称20世纪中国百年史的博大题材,能真实呈现,就殊为不易,而鼎公的文笔,以台湾散文“崛起的山梁”著称,以格局和气象见长,更让这部书洛阳纸贵。
因历经1940年代各种战争,王鼎钧先生看到了人性最可怕、最丑恶的一面,可以说识尽人间愁滋味,他洞彻人生和人性,但不否定人生和人性,他永远坚持纯洁,但绝不是天真。真乃智者。
王鼎钧还完整经历了那个年代长途奔波的曲折和坎坷: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在天津被俘、俘虏营训练、徒步行走胶济铁路全线至青岛、最终从上海远走海外……一路上,各种危机、冲突频发,各种艰难、意外互相纠缠,一个个场景震人心魄。
王鼎钧说:“我没有那么重要,我是想借自己的受想行识反映一代众生的存在。希望读者能了解、能关心那个时代,那是中国人最重要的集体经验。” 
为此,苍山夜谈诚挚推荐“王鼎钧回忆录”,这套书写尽20世纪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写透鼎公的人生哲学,别的地方,看不到!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来源 | 本文选摘自王鼎钧回忆录《昨天的云》,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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