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俯瞰喀什。(刘李 /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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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建功异域、万里封侯,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背后,是一个民族慷慨刚健、浪漫彪悍和勇于探索的性格特质。更为重要的是,无数后来者循着他们的足迹前行——其中就包括可以比肩张骞的另一位年轻人——促进东西方交流交往,这才有了后来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
  • 如今,这些名字,被一并铭刻在公园内张骞博物馆的墙上,供后人凭吊。看着他们的名字,一个个词语在脑海中闪过:将星云集、英雄辈出、慷慨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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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张佳
责任编辑|杨嘉敏
飞机越过天山,林立的雪峰逐渐被甩在身后,机翼之下,大地变成一片单调的土黄。当飞机迎着飞扬的尘沙下降,一片绿洲让人眼前一亮,喀什到了。
这是我多年前第一次去喀什留下的印象。后来,我又多次乘机飞喀什,直到2023年3月,有机会坐汽车沿219国道从阿合奇前往喀什。同样是风沙天气,车外是漫天彻地的土黄,一座座山丘矗立在戈壁上,掩映在黄沙中,就像被时光遗弃的城堡,古老、荒凉,神秘莫测,西域边陲的意境比乘机抵达来得更真切更动人心魄。将近四个小时后,汽车行至一处高坡,喀什城赫然出现在前方。
地图上显示,昆仑居南,天山处北,数条交通大动脉在此相交,喀什正处在通往中亚、南亚和中国内地的十字路口。杨树和柳树在风沙中凌乱,突然想到,两千多年前,张骞、班超他们正是穿过茫茫朔漠来到这里,拉开中国人探索、经营西域的序幕。
1

汉使皆称博望侯

喀什素有“五口通八国,一路连欧亚”之称。所谓“五口”,除了喀什徕宁国际机场,南出市区后,沿喀喇昆仑公路穿越神秘的帕米尔高原,道路在慕士塔格峰下分成两支,一支向西经卡拉苏口岸进入塔吉克斯坦,另一支继续往西南经红其拉甫口岸进入巴基斯坦境内,穿越南亚次大陆后可直抵印度洋出海口瓜达尔港。
从喀什往西,315国道过乌恰县后,同样分出两条分支,分别抵达伊尔克什坦和吐尔尕特口岸,而后均进入吉尔吉斯斯坦,前方就是中亚、西亚和欧洲……独特的交通优势,让喀什在中国新疆乃至整个中亚地区,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种地位,其实在两千多年前就已奠定。
伊尔克什坦国门外,矗立着中吉77号界碑。 (张佳 / 摄)
公元前139年,张骞受汉武帝之命出使西域。这是一次“空前”壮举,因为此前还从没有来自中原的身影踏足这片辽远神秘的土地。后人因此称之为“凿空之旅”,此行也正式开启了中原王朝对西域乃至更远地方的了解。
如今,边疆人民为了纪念他,在喀什市区东南十余公里外的疏勒县疏勒镇建起一座张骞公园。我们决定前去拜谒。一进公园大门,张骞正手持旌节,站立在风沙中。不同于香妃墓的闻名遐迩,喀什古城的游人如织,艾提尕尔清真寺的古朴神秘,这里人迹寥寥,略显破败,一派萧瑟冷落。
之所以在疏勒建张骞公园,是因为两者渊源深厚。这里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疏勒国故地。两汉时期,在塔里木盆地周围的绿洲地带,分布着数十个国家,但其实所谓的“国”,不过是以某个城池为中心的部落或城邦国家。西汉设立西域都护府后,由其代表中央对诸国实施统一管辖。其中疏勒国正位于丝绸之路南北两道西端交会处,也是东西往来必经之地。张骞两次出使西域都曾在此停留,然后翻越葱岭,向更远方跋涉。
张骞生活的汉武帝一朝,正是西汉武功军威最显赫时期,他自身并没有在战场上建立多大功勋,但他的贡献又远大于此,影响甚至直达两千年后。正是凭借他带回的关于西域的信息,中原王朝的视野被前所未有地打开,也得以掌握匈奴的虚实。攻守从此逐渐易形,中原将士们从关中出击,在大漠追亡逐北、在西域纵横驰骋,将长安的影响扩展到前所未有的地方。
出使归来,张骞两次参与出征。公元前123年,他随大将军卫青出击漠北,大胜而归,获封博望侯,取其“博广瞻望”之意。两年后,他再次随“飞将军”李广出击匈奴,被敌军围困,他因救援主军行动迟缓,致部队损失惨重,班师后被贬为庶民。
从寂寂无名到临危受命,从声名显赫到重归布衣,命运似乎跟他开了一个玩笑。直到公元前119年,张骞重获拔擢,以中郎将身份第二次出使西域。同样的方向、同样的使命,所不同的是,他已非第一次告别长安时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张骞此行的目的是进一步联络伊犁河流域的乌孙,共同打击匈奴。但此时乌孙人认为“远汉,未知其大小,又近匈奴,服属日久,其大臣皆不欲徙”,他的出使目的未能实现。不过,他派副使分别前往中亚的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和南亚的身毒(印度)等国访问,帮助汉朝建立起与更多国家的联系。
史料没有记载张骞的副使们从哪里出发,但从地理位置上判断,最理想的地方当属疏勒无疑,汉使们当年行进的路线,正是今日喀什“五口通八国”中的四条陆地通道。可以想见,那些手持旌节的使者们,同驼队、商贾一起往返于丝绸之路上,所谓“使者相望于道,商旅不绝于途”,说的正是这一盛况。
因为张骞在西域的威信,汉朝将此后派往西域的使者都称为“博望侯”,以此取信于西域诸国。两千年后的今天,人们提起西域,最先想到的仍然是张骞,他当初关于西域的描述,正是今日中国新疆版图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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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节与个性

张骞之所以备受后人推崇,除了他出使西域的贡献,还在于他所表现出的风骨。
第一次出使西域期间,西域和河西走廊还在匈奴的控制下,张骞出发不久就被匈奴人捉住。为了拉拢他,单于威逼利诱,不惜许以官爵、封地乃至妻子,但他始终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匈奴人只能将他软禁,直到十多年后,张骞才趁机逃脱。
此时他面前有两条路:掉头往东,可以顺利回到长安,虽然没有完成使命,想必也不会有人苛责;继续向西,去完成自己十年前承诺的使命,不过前方是充满未知的凶险,甚至是九死一生。张骞选择了后者。
到底是什么样的勇气和信念,让他能够如此舍生忘死、义无反顾?因为即便在今天,这仍然是一片让人望而生畏、单靠人力几乎无法穿越的区域,但张骞做到了。从西域返回途中,他再次被匈奴人捉住,历经重重磨难才回到长安,此时距离他出发已经过去13年。
敦煌莫高窟的张骞出使西域图。(视觉中国 / 图)
张骞并不孤单,因为数十年后,还有另一位使者受匈奴囚禁,被发配到苦寒遥远的北海牧羊,但他始终持汉节、行汉礼,在十九年后才回到长安,他便是苏武。史书赞其“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如果说张骞、苏武代表的是一个民族的气节,那么王朝将士们代表的则是这个民族的血性。在西汉,人们最熟知并津津乐道的,是虽出身寒微却天赋异禀,七击匈奴从无败绩,为中原王朝筑起无形长城的卫青;是天纵英才、战功赫赫,“饮马瀚海,封狼居胥”后即英年早逝,徒留无限扼腕的霍去病;是声名远播却时运不济,只能让人哀叹“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飞将军”。
其实,在他们光芒背后还有更多将士,每个人都堪称一部书。继卫青、霍去病打通河西走廊后,年轻的官兵们接过军旗,继续沿丝绸之路南北两道西进,书写新的传奇。浞野侯赵破奴,以七百轻骑击败车师、虏楼兰王,威震西域;义阳侯傅介子,杀伐果断、孤军出塞,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长罗侯常惠,使乌孙、击匈奴、惩龟兹,上演纵横捭阖;关内侯冯奉世,击破莎车、平定羌虏,护卫疆埸稳定……
建功异域、万里封侯,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背后,是一个民族慷慨刚健、浪漫彪悍和勇于探索的性格特质。更为重要的是,无数后来者循着他们的足迹前行——其中就包括可以比肩张骞的另一位年轻人——促进东西方交流交往,这才有了后来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
如今,这些名字连同他们的功勋,被一并铭刻在公园内张骞博物馆的墙上,供后人凭吊。看着他们的名字,一个个词语在脑海中闪过:将星云集、英雄辈出、慷慨悲歌……
3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在众多人物介绍中,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名字——定远侯班超。作为“任期”最长的一任西域都护,他在两汉乃至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上,关于西域的前瞻视野和历史成就,大约是唯一能够比肩张骞的。
两汉交替至东汉年间,匈奴卷土重来,西域三次与中原断绝联络。在最危急时刻,班超以盘橐城为根据地,联合周围诸国力挽狂澜,整个西域才不至于全部沦陷。
盘橐城原本是疏勒国的宫城,遗址如今在喀什市区内,已被建成公园,用于纪念班超。拜别博望侯,我们赶往这里。我一路在想,这会是怎样一种相见呢?我会见到一个意气风发的班超吗?他掷笔于地,抚膺长叹,大丈夫应该像傅介子、张骞那样,到帝国的西部边境杀敌报国,挣取功名,还是会见到一个杀伐果断的班超?他率区区三十六骑纵横西域,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气概夜闯敌营,将匈奴使者斩杀。
这是喀什街头再平常不过的场所,园门宽十来米,一排栅栏就算是大门,如果不是专门寻找很难发现。入内台阶上立着一座简易牌坊,上面写着“盘橐城”三个大字。再往里面,左右宽约数十米,扁柏为篱、刺柏成林。中间一条走廊,纵深不过百米,隔着这百米时空,一位虬髯劲装、手握汉简的老者就屹立在走廊尽头,正是威名赫赫的班定远。
在他面前,走廊两侧依次肃立着三十六位将士。这是一支文武兼备的队伍,有谋士、校经师、骁骑都尉、屯田都尉等,从中可以看出班超的深谋远虑——除了作战,还考虑到传播先进文化和生产力的需要。当年,就是这样一支不起眼的队伍,在距离洛阳万里之外的西域,化解了一次次危机,立下彪炳史册的功勋。
盘橐城的班超及其三十六勇士塑像。(张佳 /
王莽篡汉后,匈奴趁机重占西域,朝廷只能紧锁玉门关以求自保。直到公元73年,东汉派大将窦固出击匈奴,四十二岁的班超随军出征。随着军事上的胜利,朝廷决定派使者出使西域诸国,班超受命率领三十六位部下西出玉门。他们穿越茫茫沙漠,抵达鄯善,也就是此前的楼兰国。由于地处丝绸之路南北两道的必经之地,这里也是汉匈争夺最激烈的地方之一,就在他们抵达不久,匈奴使团也来到鄯善。班超夜袭匈奴使团、以少胜多斩杀百余敌人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期间。
数月后,班超受命再次出使西域,追随他的仍是此前的三十六勇士。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们都再未能回到故里,而是在残酷而漫长的斗争中捐躯沙场。班超也经历了九死一生,直到三十一年后才返回故土。
此行,他们沿丝绸之路南道一路向西,斩巫师、降服于阗,驱兜题、匡正疏勒,最终在距离洛阳万里之遥的疏勒国盘橐城停下脚步,将这里作为治理西域的基地,班超后来在这里被任命为西域都护。此后三十余年,无论西域局势如何动荡,这里始终是东汉王朝在边疆最稳固的堡垒。
4

都护在盘橐

打开地图,喀什恰好位于中国中部平原和地中海东部沿岸——那里分别是丝绸的主要生产地和消费区——的中间位置,因此无论从政治军事还是经济文化角度来看,喀什之于丝绸之路都有着独一无二性。这也是历代王朝中央政府经营西域,都会把喀什作为重要据点的原因之一。
班超进驻西域后,最严峻的一次考验发生在公元75年前后。是年汉明帝崩殂,匈奴趁机进犯西域,原先归附的西域诸国也纷纷倒戈,分驻车师后国和柳中城的西域都护陈睦、己校尉关宠相继战死。只有班超在疏勒国的支持下,坚守盘橐孤城。
《后汉书·班超传》以寥寥数语记载了这段历史:(永平)十八年,帝崩。焉耆以中国大丧,遂功(攻)没都护陈睦。超孤立无援;而龟兹姑墨数发兵攻疏勒。
危急时刻,朝廷不但没有援助,反而决定撤销西域都护及戊己校尉,命班超班师。诏令传来,疏勒举国惊忧,人们担心班超撤离后被龟兹等灭国,都尉黎翕甚至自刎死谏。但诏命难违,班超只能率余部东归,当行至于阗国时,于阗王侯百姓放声大哭,“依汉使如父母,诚不可去”,许多百姓抱住班超的马腿苦苦挽留。
史料对当日情景没有过多着墨,但这一幕确实打动了班超,他决定停止东归,重返疏勒,同时上书洛阳表达自己的决心,“愿从谷吉效命绝域,庶几张骞弃身旷野”。此时西域几乎全境尽墨,疏勒国在班超离开后也发生内乱,选择留下几乎是九死一生,但班超以过人的智勇应对了局面。
回到盘橐城后,他斩杀反叛者,击破尉头国,迅速稳住局势。同时开始重新思考,并在给洛阳的奏章中阐明了治理西域的构想,即借夷狄之兵、征夷狄之粮,讨伐那些尚未归附的国家——这被后人称为“以夷制夷”政策。
此后数十年间,朝廷派往西域的汉军总共不过1800人。班超就是依靠这点有限的兵力,挡住匈奴进攻、平定属国叛乱,击溃贵霜帝国数万大军的进犯,迫使对方称臣进贡。后人评价“以三十六人横行诸国……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
更值得一提的是,六百多年后,他的“以夷制夷”思想被大唐继承,并发展为更趋完善的“羁縻政策”。高仙芝、封常清他们,沿着几乎与班超相同的足迹一路向西征战,为李唐王朝开拓出更为辽阔的疆域。
班超另一项重大贡献在于,他派出甘英向更远的西方出使。虽然甘英行至波斯湾时,被当地人以海中女妖传闻劝止,但汉威已经越过葱岭,远播四方,丝绸之路也因此得以走向更远方。
盘橐城遗址前的班超路。(IC Photo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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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沙万里

我曾在经帕米尔通往费尔干纳的道路上,沿着甘英走过的路线短暂行进。经卡拉苏口岸进入塔吉克斯坦,翻过最高的达坂后,面前是一片开阔的山谷地带,道路在帕米尔之巅向前延伸。
远山不远,但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乌云压在雪山之上,大地更显肃杀,万里长风拂过山谷,沿途不见人迹,只有几只旱獭在前方探头探脑。“不知今夜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岑嘉州当日所见,也不过如此。
好不容易经过一个村子,其实只有不足十户人家,清一色的土坯房,与大地融为一体。一位头戴塔吉克毡帽的老人站在土墙前,朝我们招手。他身后的屋顶上若有若无地冒着炊烟。再往远处,就是无尽的荒凉。
我不禁想到芬兰前总统、著名探险家马达汉,20世纪初,他受雇于沙俄政府,沿丝绸之路到中亚和中国新疆游历(后来又进入中国内地),一路感慨民生之艰难。
千年丝路,似乎一直没有变。可喀什变化之大,不可同日而语。2022年6月,环塔里木铁路环线全线通车,两千年来,这段要数月才能走完的距离,如今只需几日就能走“圆”。人们乘火车来到喀什,再到疏勒和盘橐城,听张骞、班超他们的故事,感受西域的辽阔神秘,感叹时光易逝、岁月悠长。
从喀什前往帕米尔途中。(张佳 / 摄)
盘桓许久,离开时天幕沙尘依旧,太阳仍不温不火地躲在黄沙后面。站在公园门口,街角传来欢快的鼓声,一支维吾尔族接亲车队正从远处驶来,车队中一辆皮卡车的后车厢里,一位维吾尔族青年正忘情敲打着纳格拉鼓。
公园阒静依旧,定远侯站在时空那头。街头车水马龙,小贩在沿街叫卖,空气中飘来烤肉和热馕的香味。两千年西域,就沉淀在这充满人间烟火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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