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忧郁的雷桑
回望已经结束的2023年，百年变局的加速演进，使得全球各大政治板块活动变得更加活跃。作为长期热点地区，朝鲜半岛在过去的2023年间，发生了一系列引人入胜的事件，包括意义深远的固体洲际导弹试射、令人难忘的2.8及7.27阅兵、一波三折的万里镜1号卫星发射，以及对“大韩民国”的重新定义。本文本应重点讨论朝鲜对“大韩民国”的重新定义及其国族认同的分野，但事物的变化总是不可预料，在写作时（1月15日），发生了朝鲜进一步界定朝韩关系的事件，使得刚刚写完的文章又不得不重新修改——不过也正好符合本文讨论的主题之一，即“现代朝鲜认同”概念的演进了。
一、“现代朝鲜认同”的演变
近代以来，众多沦为殖民地的国家和被压迫民族，都将争取自由独立，并进而建设现代化作为奋斗目标。然而，实现现代化所面临的困难和代价，让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在这一过程中遭遇挫折。朝鲜半岛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在争取民族独立过程中，由于受到外部势力干涉，最终导致国家分裂、同族对立，进而走上了不同现代化道路。
我们可以将“朝鲜的国族认同”比作DNA遗传过程来理解：在1910年之前，朝鲜的遗传链条完整且唯一，但随着列强的瓜分和殖民，原有的DNA分裂成两部分，并在不同外在因素的影响下发生了变异。尽管这两个部分存在看起来相似的原始部分（如语言、传统饮食），但在更多的方面却存在明显差异（如社会制度、生活方式）。就像种植在不同地方的草莓，由于品种、环境和培育方式的不同，虽然都是草莓，但个头、口感和外观上会有所差异。
 从双方共性来看，在半岛独立后，为了与过去推崇事大主义、将“箕子朝鲜”作为自己建国起源的封建王朝时代决裂，北南在历史和国族建构方面都不约而同选择了《三国遗事》中的“檀君朝鲜”建国神话，并以之为基础，构建起“半万年民族历史”的现代国族历史叙事。在这一历史叙事构建的过程中，最为著名事件之一便是北方在平壤周边“发掘”并修建的檀君墓的前后经过，毫无疑问，这一做法既有塑造现代朝鲜国族认同的客观需要，又有统战南方同胞宣扬北方民族正统的目的。[1]
而就北南双方的个性来看，正如上文所说，在追求现代化过程中，前殖民地国家都面临不可避免的挫折和代价。北方曾经拥有以“千里马运动”和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为代表的的辉煌时期，但在苏联解体后陷入“苦难行军”困境，但仍然在艰难的环境下，依赖先军政治等强硬手段，站稳了脚跟并进而取得了核导开发和航天探索的成就；而南方则在经历早期困难后，通过自身超负荷的努力与同美国的紧密联系，创造了经济奇迹，并在当今世界经济分工中占有不可缺少的一席之地。
客观讲，北南双方在探索国家现代化的过程中取得的成就，远超过古代朝鲜的任何一个时期，但也为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这一发展过程中因经历带来的不同经验，客观造成了北南双方的认知差异，进而塑造了朝鲜半岛北南国族认同的变异，并最终产生了“现代朝鲜认同”和“大韩民国认同”
二、和平统一模式的斗争和破灭
二战结束后，朝鲜半岛从日本殖民统治中被解放出来，实现了民族解放。然而，由于美国和苏联的分区占领，朝鲜半岛面临着北南分裂的局面。北南双方的进步力量曾积极努力，希望阻止国家的分裂，但最终未能成功。1948年，南北相继建立政权，互相以“傀儡”或“傀儡政权”代指对方，不承认对方存在的合法性，并试图用武力解决统一问题。显然，由于后续众所周知的事件，双方均未达成单方面统一的目标，并最终使朝鲜半岛开始了长达70多年的分裂局面。
20世纪的60年代到90年代，北南双方综合实力基本均衡，在背后阵营的支持下，双方均无能力武力解决统一问题，也因此逐渐将“和平统一”视作解决半岛问题的主流方案。在这一时期，双方间的称呼变得不怎么具有攻击性，“南朝鲜”或“北韩”尽管仍然否定对方正统性，但算是在实际上承认了彼此的存在。不过，谁来主导和平统一进程又成为了新的问题，为此，双方展开了漫长的博弈，逐渐形成了两种和平统一方案。
北方一侧主张，以“统一三原则”组建“最高全国委员会”，实行“以民族联合形式的统一”；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提出了“联邦制”以“高丽民主联邦共和国”的邦联制方案，并在国号问题上，主张以历史上“最为强大的政权”“高丽”为国号，在已有民族认同的基础上，消除在国族认同上的分歧。最终，北方将这些理论综合形成了关于半岛统一问题的《三大宪章》，形成了北方认可的统一模式。
在写此文的时候，这个门就被要求拆除了，总感觉是一种毒奶
然而，自20世纪80年代末起，随着世界社会主义运动陷入低潮，北方经济所依靠的社会主义国家间的贸易体系也荡然无存，导致了北南双方实力差距急剧扩大，本身生存甚至成为问题。作为冷战胜利者一方的南方，试图开始试图掌握“统一”方式和定义的主导权。这一时期以来，南方历届政府，无论军事独裁抑或“文民政府”，都以北方“政权崩溃”为想定，推崇“吸收统一”的终极模式。在这一认同指导下，南方历届政府逐步构建了“民族共同体方案”模式。
通过对比北方和南方的统一模式，可以看出北方更加尊重现实。尽管北方宪法并不承认南方政权，但却在统一方案中承认了现实，主张以类似“一国两府”和联邦制解决统一问题，并通过由选举产生的最高全国委员会，来消除长期分裂造成的人民差异和隔阂。自然，这一方案并不足够现实，但它体现了北方对双方人民感受存在差异的客观认知，并没有将南方人民视为敌人。
南方的方案则更加明确。南方宪法不承认北方政权的合法性，故其统一方案要求在半岛统一后重新制定统一宪法，然而南方在宪法中却并没有为修宪留下余地；并且，南方司法机构坚持认为，其现有宪法就是统一宪法，当前仅仅未在北部实施，并明确将北方定义为“对话与合作的同伴者”与“反国家团体”。可以说，南方始终将北方视为敌国，并且坚持吸收统一，排斥北方政权的存在。而且，在南方政府提出的统一方案中，同样无视了北方人民统一后的政治权利。这种视北方为敌国的心态逐渐影响了南方的社会意识，再加上长期分裂导致的国族认同差异，一种视北方为非同族国家的意识已经悄然产生，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一些南方的文艺作品中感受到。
韩漫내 딸은 드래곤 MY DAUGHTER IS A DRAGON中视朝鲜为非同族敌国的描写
由此可见，北南双方在统一上的分歧与矛盾始终是不可调和的，走向破产只是时间的问题，“和平统一”的彩虹尽管鲜艳，但只能短暂地缓和紧张的情绪，而非消除现实的苦难。
三、“现代朝鲜认同”的起始
通过前面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出朝鲜半岛北南双方之间存在着共性和个性、同一性和对抗性的矛盾。这种长期分裂造成的国族认同差异已经越来越明显，"现代朝鲜"和"大韩民国"的分野已经变得肉眼可见。
在过去的一年中，朝鲜开始称呼韩国为“大韩民国”，而不再是过去习惯的“南朝鲜”。从去年至今的官方报道和论述来看，朝鲜当前对于“祖国统一”议题的态度是明确的“抛弃幻想，准备斗争”。这也反映出，在朝鲜完成了核导开发并建立了较为完备的核武库谱系之后，金正恩时代的朝鲜更加有信心有底气应对这个加速演变的百年变局。变局之下，大破大立，将会是未来朝鲜半岛的一个常态，我们也将见证一个全新的“现代朝鲜”的形成。显然，朝鲜认为，当前内外环境的基本条件，已经足以抛弃旧统一政策的束缚，可以开始制定与“吸收统一”针锋相对的新策略。
去年八月份朝中社报道，已经反映出朝鲜对于和统不报希望
朝鲜重新定义了“大韩民国”，将其确立为非同族的两个国家，承认朝鲜半岛存在两国两制的现实。目前，我们还需要一些时间来了解朝鲜一般民众对这一政策转变的看法。然而，在互联网发达的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相对容易地从“大韩民国”那里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在过去的一年里，笔者通过与韩国一些支持北方、倾向于社会主义的学者和群体进行交流和互动，他们对于朝鲜重新定义朝韩关系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如下图所示）。
可以看到，在朝鲜确定“大韩民国”为非同族国家前，韩国亲北的民间学者和群体就已经论证了，即“只有‘朝鲜’是朝鲜民族的祖国”的观点。他们认为，在这个民族的名字里带上“韩”字，是对整个民族的羞辱和否定。“从来没有韩国，只有南傀”，就是该学者用中文给笔者的回复。
当时，这让笔者感到不可思议，但现在看来，却非常契合朝鲜方面对韩政策变化下的行事逻辑，即朝鲜把“大韩民国”同过去的傀儡称呼做了挂钩，目的就是为了断掉藕断丝连的幻想：朝鲜就是朝鲜，世界上只有一个朝鲜。这样看，就能从某种角度更加清晰地理解朝鲜放弃“北南属于同族”的理论基础。（在1月15日的报道出来前，应该可以这么理解“现代朝鲜认同”的概念）
然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真实世界“现代朝鲜认同”的变化似乎比这些学者们的想法更加激进。近80年的分裂，导致朝鲜和韩国之间的国族认同差异越来越大。这本身就是霸权主义和阵营对抗在世界上制造的悲剧。由于双方政权性质的不可调和以及国族认同的长期分化，“现代朝鲜”和“大韩民国”除了共同的历史记忆外，彼此之间谁也不会接受对方主导统一。虽然“大韩民国”可能希望通过“政权崩溃”和“吸收统一”来实现目标，但“现代朝鲜”似乎也拥有逐渐占领并平定，至少是完全毁灭整个“大韩民国”领土的能力了。
“现代朝鲜认同”开始以宪制性规定的形式诞生在世人面前
“现代朝鲜认同”的产生是朝鲜半岛分裂以后的必然结果，在一年前可以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酝酿阶段，而在今天则是完全出现在东北亚的上空。而这个全新的国族认同将走向何方，我们只能拭目以待了。
曾经，朝鲜半岛北南双方走向和解的动人瞬间，让世人留下感动的泪水，然而这些瞬间仅仅是休止符，是下一轮博弈的暂停键。2023年年末，朝鲜开始全面调整对韩策略，笔者就预感到，像“我们民族之间”和“今日朝鲜”这两个常用对南宣传网站可能会面临很大的改版，不出意料，网站的可访问界面，永远停留在了互联网档案里2024年1月10日的样子。
在互联网档案中还能查看“我们民族之间”的往日信息，但音乐资料已经无法下载了
在这里，笔者向陪伴了多年的uriminzokkiri网站道别。尽管岁月流逝，笔者仍然记得当初开始制作第三个朝鲜音乐视频时，就是一首关于朝韩统一的歌曲：《白头山和汉拿山是我的祖国》。就让这首歌的歌词作为本文的结束吧。
백두와 한나는 내 조국
해솟는 백두산은 내조국입니다
日出的白头山哟 是我的祖国
제주도 한나산도 내조국입니다
济州岛汉拿山哟 也是我的祖国
백두와 한나가 서로 손을 잡으면
白头山和汉拿山情同手足
삼천리가 하나되는 통일이여라
三千里是一个 统一的江山
아 통일 통일 통일이여라
啊 统一  统一统一的江山
슬기론 우리 겨레 한피줄입니다
智慧的我们是同胞 是同一个血脉
그리움 안고 사는 한식솔입니다
思念里相互拥抱 我们本就是一家
북과 남 형제들 서로 정을 합치면
北和南是兄弟 亲切情又深
우리 민족 하나되는 통일이여라
我们民族是一个 统一的民族
아 통일 통일 통일이여라
啊 统一  统一 统一的民族
백두에서 조국통일 해맞이하고
在白头山上 迎接祖国统一的朝阳
한나에서 통일만세 우리 함께 부르자
在汉拿山上 我们一同欢呼“统一万岁”
민족의 뭉친 힘 온 세상에 떨칠 때
民族团结的力量 展现给世界
태양조선 하나되는 통일이여라
太阳朝鲜是一个 统一的国家
 아 통일 통일 통일이여라
啊 统一  统一 统一的国家
参考文献
  1. 孙卫国《传说、历史与认同：檀君朝鲜与箕子朝鲜历史之塑造与演变》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8年第5期
  2. 蔡永浩《韩国统一方案的法律分析》东疆学刊34卷第4期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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