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是一部我想拉着我妈一起看但又不敢的剧,剧中有很多在长辈眼里属于大逆不道,但年轻人觉得终于替我们说出了心里话的台词。比如这段女大学生怼室友妈妈:“既然养儿是为了防老,何必自夸付出有多伟大”,大部分父母听完大概都会跟陈小艺饰演的秀丽一样暴跳如雷骂对方是白眼狼。
乍一听确实刺耳,但看了前后剧情就知道并不是女大学生不懂礼貌顶撞长辈,而是秀丽确实做得有点过分。她眼里只能看到儿子,直到儿子车祸去世后,她才把控制欲转嫁给女儿。她跟着女儿住进了大学宿舍,一住就是大半个月,毫无边界感地收拾别人的床铺,偷听别人说话,偷看女儿手机。矛盾爆发的这场戏是几个女生在宿舍闲聊校园恋爱毕业后该何去何从,秀丽跳出来教训姑娘们整天把男朋友挂在嘴边,不见她们关心一下父母……
于是就引发了这场主题为“养孩子是否是一项投资”的辩论赛。女儿若华的室友讽刺秀丽是投资回报率最高的妈妈,这又是一句大实话。秀丽过去对女儿没有期望也很少付出,若华考上重点大学的学费都是自己打工挣出来的。需要女儿了,女儿谈恋爱她都要在一旁窥视,令人胆寒。
剧中儿子遇车祸去世前被母亲的控制欲禁锢,他对姐姐说不需要妈妈这么多爱,并不是无病呻吟,因为若华也体会到了这沉重的爱,而且在弟弟死后,母亲和外人聊天时会假装儿子没有死,历数他有多优秀,这种病态的爱真是高于生活又源于生活。
这部聚焦母女关系的剧,塑造了两对非常典型且互为对照组的母女组合:秀芳(许娣 饰)和女儿安心(钟楚曦 饰)是随和但任性的母亲和自律要强的女儿,秀丽和若华是控制欲超强的母亲和讨好型人格的女儿,这两对错位的搭配像是上帝故意开的玩笑,彼此都相处得十分拧巴。
秀芳偷偷退了女儿给她报的减肥班,安心发现后训斥得她连头也抬不起来。母女的权力地位在她们身上倒了个儿,秀芳喊安心是“闺女妈”。
安心出车祸,做完截肢手术后对母亲就更没好脸了,骂她是贪吃的胖子,站着连自己脚尖都看不到能干什么?秀芳给她熬粥喝,她冷冷说起吕后把戚夫人做成人彘的典故,意思是自己被当猪养。这么狠毒的话从女儿嘴里说出来,秀芳也没有生气,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开玩笑逗安心:“你要是猪那我就是大象。”
安心半点都不领情,她把自己出车祸也怪罪到母亲身上,说如果不是秀芳抠门,非要打包寿宴上的剩菜浪费了时间,她就不会遇到超重驾驶的大货车。很多弹幕说安心对母亲太凶了,说话太刻薄,抛开她身体和精神受到重创后性情大变的原因,其实这反倒说明她和母亲关系足够紧密,只有被爱才有恃无恐。没有打不走骂不走的爱人,只有打不走骂不走的母亲。
秀丽这样的妈妈就更不会走了,她总是将自我牺牲和付出挂在嘴边,从而让子女产生愧疚,她的眼泪就是她道德绑架的趁手武器。时间一长,连从小缺爱的若华都受不了开始反抗。
若华谈了一个北京本地家境优渥的男朋友周凯泽(王宥钧饰),秀丽嘴上一边贬低女儿条件一般竞争不过别的女生,一边偷偷跟踪对方,打探周凯泽的异性交友关系。她教女儿拿捏周凯泽,让周家帮忙解决工作留在北京,还自己在那瞎猜若华是不是跟周凯泽发生了关系,骂她没有把女孩最金贵的东西用在刀刃上。
秀丽想钓金龟婿操之过急,不仅没帮到女儿,反而把女儿的恋情搅黄了。《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是深耕现实主义题材作品的瞳盟影视制作的,我相信编剧写这样一个角色绝不是单纯为了观众骂她出气。秀丽固然有其可恨的一面,但我从她身上看到太多人的影子,邻居、亲戚、朋友的妈妈,甚至我自己的妈妈。本意是怕女儿吃亏,却并不顾忌女儿的自尊。
只要聊起母亲的控制欲,我和身边的朋友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每个人都都有一堆和母亲斗智斗勇的血泪史。人人都讨厌控制型的母亲,为什么偏偏控制型的母亲最为常见?看了《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我有了一点模糊的答案。剧中两个家庭父亲的角色都因为去世缺席了,秀芳和秀丽都是独自把子女拉扯大。她们承担母职太久了,又没有人可以分担,久而久之失去了社会身份,只剩XX妈。
尤其是秀丽,为了生儿子办了内退,从此当了十几年家庭主妇,她的人生已经被儿女占得满满的,哪有空间做自己呢?
在剧里她所有的人物关系都围绕着女儿,女儿的室友、女儿的男朋友,秀芳好歹还开过炸鸡店和小饭桌,可以说有自己的事业和社交圈。秀丽真的是一天都没从家庭离开过,甚至她跟着女儿去北京,也随身携带着已经过世的丈夫和儿子的牌位。若华让她去找点事做,她就说浑身酸痛。
秀丽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副尖酸刻薄的样子?有个情节是她打电话向姐姐秀芳炫耀女儿若华找了北京本地的男朋友,尽管秀芳没有表现出攀比之心,但我猜秀丽一定也是从小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下,处处都要跟姐姐比。现实中何尝不是如此?很多老一辈女性,人一生中从未有过主体性视角,总是在跟别人的比较中确定自己的位置和价值。生儿育女后,她们的价值就只剩下做一个贤妻良母,困在家中无处可去,唯一能掌控的只剩孩子。
秀丽逼周凯泽父母上门提亲,周凯泽一脸尴尬,说他妈从不过问他的私事。秀丽嗤笑,养儿子到底和养女儿心态不一样,养儿子不怕吃亏。性别确实是原因之一,但编剧很聪明地用一个细节表现出为什么周凯泽妈妈对儿子的恋情不上心:她一边整理出差要用的资料一边听儿子的恋爱烦恼,手里的活一刻都没停下来,不等儿子说完,她利索地拿起行李箱就走。
猜她肯定更享受职业女性的身份多过于做儿子的好妈妈,所以才能淡定地劝儿子事缓则圆。解决儿子(还不一定是)未来丈母娘的找茬哪有她在职场大杀四方有意思?
同样是和女儿相依为命,为什么只有秀芳活成了很多人的“梦中情妈”。
因为她不是刻板的付出型的妈妈形象,其实她身上有很多小毛病——贪吃爱钱,市侩精明,喜欢扯一些善意的谎言蒙骗女儿女婿,比如瞒着他们偷偷在女婿买的新房里办小饭桌挣钱。女儿出事后,她故意找女婿的领导夸女婿对女儿不离不弃,让领导给女婿加薪表彰。她有很多独属于小市民的生存智慧,不够体面但并不惹人反感。
但她总是做得比说得多,女儿自暴自弃不肯坐轮椅装假肢,她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没用,就以身作则立誓要三个月减一百斤鼓励女儿振作起来。女儿不信,讽刺她少吃一顿都做不到,结果她真把炸鸡零食戒了,天天吃减脂餐。还一咬牙花了三万巨款请了一个健身教练专门带她减肥。
这部剧追到现在很奇怪的是没有一个角色让我讨厌,不管是主角还是配角,每个人身上都有缺点,但我都能理解,因为符合真实的人性。包括不堪重负选择出轨的安心丈夫秦峰,当然出轨的行为绝对值得谴责,但这个角色的反应太真实了。
秦峰不是一个坏人,他甚至比很多男性都做得好,没有立刻抛妻弃子,出事后努力承担责任,给妻子买最贵的轮椅和假肢,还细心地把新家改造成适合残疾人居住的样子。知道妻子失去生育功能后不离不弃,为此还跟父母大吵一架。但道德和责任心控制不住他看到残肢会呕吐,他对妻子失去了生理欲望,残酷但真实。
他是个好人,但不是圣人。
《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里没有一个角色是圣人,也没有刻意美化每一种情感关系,不管是母女情、姐妹情还是夫妻之情,都真实地呈现出它们本来的样子——夹杂着欲望、控制、牺牲、嫉妒、攀比,同时又有互相扶持、成全和救赎。多亏了许娣和陈小艺两位实力派女演员,她们演过无数次妈妈,这一次依然演出了新意和丰富性。好几个镜头我都看恍惚了,怎么跟我妈唠叨我的样子那么像呢?
上野千鹤子在《始于极限》中说“女儿是母亲最激烈的批判者和最狂热的拥护者”,母女关系是世界上最复杂难解的关系,没有之一,明明彼此在意,却又互相伤害。直到现在,我对母亲的态度也时常在认同和反抗中不停摇摆,我对她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别管我!我都三十多了。”
我们人类,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妈妈。也许有不爱孩子的妈妈,但有不爱妈妈的孩子吗?每个和孩子关系有问题的妈妈都应该看看这部剧,我知道当妈妈很累很难,但爱是有方式方法的,爱是要给予自由平等的。即使她平庸,她的很多地方让你看不惯,她也依然是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你的勋章或伤疤。
小说《喜福会》里有一句话:“我们宛如上楼梯,一步又一步,或上或下,永远重复着相同的命运。”如果不想让女儿重复自己的命运,唯一有用的办法也许是让她按照自己的活法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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