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琳(农健/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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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生活在往正常的方向去,但我总害怕别人来报复。”
  • 如今程琳患上某种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看到“贷款”二字就觉得心惊肉跳。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
责任编辑|张玥
2017年3月14日,南方周末记者陪同程琳来到上海市普陀区人民法院。程家的房产被一伙“套路贷”人员抵押拍卖,该伙人要求法院强行执行拍卖。
所谓套路贷,就是以高利贷为借贷形式,实则为了侵吞借款人房产的民间贷款行为。
程琳是南方周末记者在调查套路贷现象中(详见《“套路贷”盯上的其实是你的房子》)唯一愿意接受实名采访的受害人。2013年她的父亲在街边小贷公司借了25万元,到了2016年连本带利要偿还三百余万元,对方的目标是拿下她家的房子。彼时这类案件多被当作民间高利贷处理。
南方周末对套路贷问题进行了调查,报道刊出后引起全国关注,各地警方陆续开展针对套路贷的专项整治。半年后,程家的案件被上海市公安局普陀分局以“诈骗罪”为由正式立案,案件重点从民事转为刑事,这伙套路贷人员则由原告变成被告。
两案合并后,程家的房子暂时保住了,也没有继续偿还剩余欠款。但三口之家几近被摧毁。作为当事人的父亲,在涉黑人员的威逼恐吓下一度患上抑郁症、失语症,母亲濒临崩溃,才毕业不久的程琳除了背上巨额债务,还要对抗违法分子的恶意催收。
2019年4月,最高院联合多部委出台《关于办理“套路贷”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套路贷处理从民事走向刑事才算有法可依。
2023年12月17日,南方周末记者再次见到程琳。自2014年事发,经十年“揉搓”,财务损失、精神创伤或许是其次,对方随时可能报复的阴影依然笼罩着整个家庭。绝望与希望交织,是程琳这十年的人生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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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贷款”二字就心惊肉跳

程琳曾想过“一了百了”。就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不久前,她被律师告知,自家的房子很有可能保不住。
尽管法庭上的程琳仍在向法官据理力争,这三百多万债务是由25万利滚利而来。但她心中明白,对方证据充足,自己几乎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
父母的身体垮了,程琳的仇恨直指那个将父亲拉入“套路贷”漩涡的蒋姓小贷公司工作人员,她查到了对方的家庭住址,“我以后的日子跟家破人亡没有两样,还跟对方‘客气’什么呢?”
套路贷人员最猖狂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人跟踪程琳。
有一次程琳害怕地躲进公安局,对方也跟进了警局,但因为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警察只能目送程琳走出警局的视野,“三个大汉一直跟着我,我只能贴着墙边,寻找有监控的地方走”。
还有一次对方堵在程琳家门口数个小时,报警后,警方只能将程琳带去警局坐一会儿,对方甚至还开车尾随警车,片警恼火地请来交警,将对方驱赶走。那一次程琳差点在警局过夜。
各种不堪入耳的言语侮辱、电话骚扰已成日常。对方甚至到她曾经工作的公司催债,同事赶紧将她藏进一间会议室,她在同事面前假装镇定,“只有我自己知道当时有多害怕”。
程琳日渐摸透对方的套路,对方并非想对她有实质性的伤害,唯一目的是要她精神崩溃、同意日后卖房。
如今程琳患上某种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看到“贷款”二字就觉得心惊肉跳。
最崩溃的时候,程琳提着菜刀与催收人员对峙,对方骂她“疯了”。她甚至主动跳上催收人员的车,只为录下一段录音作为证据,“想想自己没缺胳膊少腿也算是万幸”。
程琳有时会后怕,如果和《南方周末》的相遇晚了一个月,如果当时警方立案再晚一些、法院判决再快一些,房子就没了。
报道引发了全国舆论关注,将她从另一条人生轨迹上拉了回来,之后她还曾作为受害人接受多家媒体采访。
警方立案,意味着最艰难的时刻过去了,这是程琳抗争三年来的第一个好消息。“我感觉自己一度爱上了那个替我立案的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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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维权、漫长的治愈

立案后,对方还时不时地电话骚扰,或偶尔上门“问候”。如果对方来家里堵她,她就朝对方扔东西,多数时候是纸巾,“那时候我几乎天天把门开着,因为我知道,只要他们找到我,就不会去找我父母”。
程琳几乎独自一人扛起家庭的灾难。
她还记得前往市公安局提交报案材料的场景,见到不少和她类似遭遇的家庭,这些家庭大多是子女欠了债、父母替他们报案,程琳是反过来的,她几乎是最年轻的那个,有人问她:“你犯了什么事儿?”程琳只觉得心酸。
2019年,立案一年多后,警方调查有了初步结果。好消息是,将程家告上法庭的放款人因多项案件指控被拘留,这也意味着程家的房子暂时不会被拍卖。程琳在警方指导下,在公证处撤销了房产抵押公证。
但这没有解决程家的债务数额认定问题:程父究竟欠了对方多少钱?还需要还多少?警方告诉程琳,之前的还款很难追回,对方涉案数量较多、诈骗情形复杂,很难查清认定双方的债务细节。
父母对这套唯一的房子仍有执念,想要撤销房产抵押,给唯一的女儿留下一个安身之处。程琳理解父母的苦心,但她知道这很难,程父缺乏证据证明这三百多万的由来,“我未来能有房子住,只是不属于自己,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这两年,程琳换了新工作、不断相亲,父母也在逐渐恢复健康,父亲还有两年退休,总算能享享清福。但她仍用“污点”来形容这一段人生经历,家人默契地对过去绝口不提。
“生活在往正常的方向去,但我总害怕别人来报复,毕竟我们在明他们在暗。”
就连想到父亲骑共享单车都会让程琳忧心,担心被套路贷人员找到,程琳觉得自己有一些“被迫害妄想症”,朋友试着劝她放开一些,不要所有事情都替父母操心。
看着微信朋友圈里开上宝马、穿着名牌的昔日朋友,程琳偶尔也会怨恨父亲,她甚至想过自己租房、离开父母,“落差是肯定有的,如果不是(套路贷)那件事,可能这才是我的人生啊”。
对程琳更大的伤害或许在于,自己最美好的十年青春被消磨殆尽,80后的她至今未婚。悬而未决的债务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能斩断自己的姻缘,“害怕有一天会爆发,如果身边的人不愿与自己一起分担,就相当于二次伤害了”。
回想这一路,程琳用“天无绝人之路”来形容,说一路上遇到了许多贵人。譬如替她分析案情、将她与《南方周末》牵线的王寅翼律师(“套路贷”一词的发明人),譬如耐心教她如何与催收人员周旋、分文未取的桂律师,再譬如一路跟踪她的案件、积极帮她立案拿回房子的普陀刑侦支队吴队长。
现在的她聊起过往,已经轻松许多,甚至像谈论与自己无关的话题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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