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一个寒冷的日子，米兰近郊古驰总部的广阔园区里安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我抵达的时候似乎正赶上午餐时段，所有人都到餐厅去了。不过这个场面也恰到好处地烘托出了一种紧张气氛。两天之后，古驰品牌的新任创作总监 Sabato De Sarno 即将举办他上任以来的第一场男装秀，为米兰时装周拉开序幕。穿过大楼里一条几乎是 Ancora 红色走廊，我来到这位设计师整洁有序的新办公室，与他见了面。

Sabato 是那不勒斯人，刚刚和家人一起度假回来，这是他今年第一次开口说英语。他说，接受这样的采访，他应该提前做好准备——身为一个价值百亿美元的品牌的新任创作总监，这还只是他需要调整适应的诸多新事务之一。
这个任命是去年年初公布的，在那之前，四十岁的 Sabato 曾先后在 Prada 和 Valentino 的设计部门工作，相对而言是默默无闻的状态。到古驰之后，他要负责一个包含二百多人、最近刚刚从罗马迁移到米兰企业总部的设计团队。Sabato 每天都穿着黑色 T 恤和黑色 Levi’s 牛仔裤来上班，如同他剪得很短的发型一样简单。他说这份工作并没有改变他。“我不想在这里当国王什么的。我不喜欢往那儿一坐动动嘴皮说‘行’或者‘不行’。对我来说，这种工作三秒钟我就烦了。我想和大家在一起，共同创作。我想有所行动。”我有种感觉，他在这面一尘不染的黑色办公桌后面待的时间并不太多。
此外他还需要适应与时尚评论员之间的全新关系。在 Valentino 担任成衣业务负责人时，他一直停留在外围。而现在，所有的期望与审视全部对准了他。去年九月他的第一场秀已经把品牌带往了一个与前任总监 Alessandro Michele 的风格截然不同的新方向。Michele 在他任期的八年内为品牌创造了一个如电影般纷繁复杂的时尚宇宙。“我反对概念化。”Sabato 告诉我。
所以，他在首秀的女装系列中所展示的更像是一个当代都市女孩的衣橱，里面都是利落的日常服饰，包括剪裁简洁的上装、A 字皮裙、水手衫，甚至还有一款连帽衫。Sabato 推动了品牌的一次重大审美转变，同时也带来了一种就时尚本身而言从本质上就完全不同的思路——古驰应该致力于创作服装而不是戏装。“我更期望让你看到穿着衣服的人本身，而不是穿在人身上的衣服，我不希望看到人们虽然穿着古驰的服装或者使用古驰的品牌，却完全失去了人性与个性。这些都是剧场里才会出现的东西，但时尚是真实的。它是真实的生活，是日常的穿着，是每天的样貌。”
母公司开云集团正在着眼于将规模增长到150亿美元并用 Sabato 取代了 Michele，然而这真的是古驰希望达成的实用性与商业性并重的重启吗？一些评论家指出，首秀系列似乎还欠着点火候，过于普通。不过大多数人也都同意，应该像对待任何新任创作总监一样，多给 Sabato 一点时间来施展拳脚。
他首秀中的几个设计参照了 Tom Ford 时代古驰的风格，此刻他又补充了自己与 Tom 一脉相承的另一个特点：在当今大牌设计师中极为少见的一种直爽和坦率。他提到，在他看来时尚应该具备让人渴望的特征，我则指出有人认为他的系列恰恰缺乏这种特征。
Sabato 侧身倚在柔软的沙发上，抓住这个机会开始畅言：“如果你能看看那些人，我们能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呢？什么也没有吧，也许。”他是指那些评论家吗？“我喜欢评论家。”但他也喜欢自己的首秀，并且在这次采访过程中多次为自己的设计辩护。“我觉得我的秀能让人惊叹到‘哇’出声，甚至超出这个程度。”他认为评价褒贬不一的原因或许是我们已经被环境驯化到察觉不出细微曼妙之处，只会对 Instagram 上抓眼球的东西感到惊叹。但那不是他的风格。“如果人们觉得值得‘哇’的是超级华丽的礼服，或者艳惊四座，或者顶级超模之类——这些确实也是‘哇’，但不是 Sabato 的方式。”他说。

Sabato 继续说着，一位年轻助手在需要翻译的时候偶尔会插几句话。他说，他欢迎批评，但记住——他是个有实干精神的人。他对那些只会空谈的人不屑一顾。“那些嘴上说着喜欢改变的人，实际上并不是真的喜欢改变，他们不想改变，我觉得这是个全世界都要面对的大难题。人们只是说说而已，说‘我喜欢改变’，但其实不是真的，不是实话。那些人，应该说是有些人吧，如果他们比我更清楚我能为古驰做什么，那就来啊！来帮我，我们可以一起工作。”
我觉得他这样并不是对批评过于敏感，也不是仍然没有适应外界的挑剔目光。Sabato 显然将时装设计视为一项值得敬重的事业，只是这份事业一直以来都被曲解成了某种近乎作秀的行当。他对待自己的工作极为认真，不被尊重时也会愤愤然。“如果你来现场看我的秀还要通过 iPhone 屏幕看的话，那我觉得你真不如回家用 iPad 看算了，起码屏幕更大，所以可能还会有助于你理解，”他说，而且不完全是开玩笑，“我认为时尚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继续说道，“这是一份职业。我们调动了很多财富，为很多家庭提供了工作机会。”
在 Sabato 的办公室里，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不想当国王了。责任重大是自然。但对他来说，创作总监的角色并不像大众普遍想象中那么抽象（曾几何时，他的前任更多被当成一种神灵或者理想般的存在，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这份工作的核心内容是每天都要去设计工作室做衣服，给真正的人穿的真正的衣服，“我热爱时尚，但我认为大多数人热爱的只是时尚这个概念，我热爱时尚。而且不会仅仅停留在概念上。”
假设你是一家主流奢侈品公司的创作总监，你为自己的首秀系列无比自豪，但你觉得你的观众并不太欣赏你想要表达的东西。你会怎么做？你会修正自己的观点来取悦他们，还是会更加坚持自己的风格？
在这场男装系列重要首秀里，Sabato 以一种激进并且意外的方式更加坚持了自己的风格。“这场秀的概念与九月那场秀极为相似。”他说。我们刚刚来到一个飞机库一样的工作室，他的走秀团队正在这里整合最后的造型。很多设计师都会在男装和女装系列之间进行主题互换，但 Sabato 的做法更加登峰造极。这场男装秀中的每一组造型都会与之前女装秀中的造型相对应，从字面意义上相当生动地诠释了 Sabato 为古驰重新打造的品牌主题 Ancora（意为“再来”，潜台词是“我还想要！”）。有些服装的款式是相同的，只是变成了男装。有些则被轻微改动，还有一些在颜色或面料上形成呼应。这种镜像般的对应还体现在犹如黑匣子般的秀场，此外，Mark Ronson 创作的原声音乐也与九月时一样。这是一招险棋：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把一个评价两极的系列拿出来重新演绎。
摄影：海洋
这也是对评论家的一次反驳，我请 Sabato 解释一下。“我做的都是我真正热爱的。那是我为古驰设计的第一场秀，我真的相信我的设计，也就是说我到现在也仍然坚信。”他说。他正站在一幅情绪背板的前面，背板上是一幅很有名的照片：1971年的剧作家 Samuel Beckett，肩挎一个材质柔软的古驰新月肩挎包。接受古驰高层面试时 Sabato 把这块背板也带去了，而现在，他需要向世界展示一种同样清晰的风格理念。“我想让人们理解我心中的展望。”他说。
Sabato 出生在那不勒斯附近的小镇齐恰诺，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有了自己的展望。“人们如何挑选能够代表自己个性的衣服，这件事总是让我充满热情，”回忆童年时他这样说道，“服装可以帮助人们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人。找到一种方式去成为 Sabato，时尚帮助我成就了自己。”
年轻的 Sabato 非常迷恋 Gianni Versace。“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我们有着相同的人生故事，他出生在意大利南部，他与家人关系非常亲近，家庭是他生活的中心。我记得自己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设想自己过着和 Gianni Versace 同样的生活，梦想着成为一名设计师。”
除了对于夜店、音乐和艺术的热衷之外，Versace 的正装系列给 Sabato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进而变成他对大衣的绝对痴迷。从米兰时装学校毕业后——“我喜欢当最优秀的学生。”——Sabato 入职的第一家时装公司是 Prada，职务是助理打版师。然后他去到了 Dolce & Gabbana，然后又去了 Valentino，并在那里开始从事男装设计。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设计的第一款男装。“我是从大衣开始的，”说话时，Sabato 眼中神采奕奕，“我酷爱大衣，我对大衣非常痴迷，我收藏了很多大衣。”他目前拥有超过二百件大衣，九月份以来，仅从古驰一家就添置了十五件左右。为了与他全黑的上班服保持一致，他只穿黑色大衣，但会购置其他颜色。他也会爱上某一种面料或者款式，所以，他对时尚的现实主义观念并不等于他对于时装无动于衷。“大衣能够提供给我更多的安全感，我喜欢把大衣穿在身上的感觉，因为我总是穿长款，而且我喜欢双排扣大衣，像是被拥抱着一样。我觉得这是一种与大衣亲密接触的方式。大衣比其他东西更让人感觉亲密，因为它在拥抱你。在某种程度上把你紧紧包围，而且很体贴。”
摄影：海洋
在展厅中，陈列在衣架上的那些大衣因其长度而格外突出。它们的躯干部位都是看起来很舒适的圆柱形剪裁，即使是最高的模特穿上也会长及脚踝。Sabato 从中拿出了一套开场款，是九月那场秀开场的同款，一件漂亮灰色宽大衣。他指出了在 T 台上绝对看不到的设计细节：超高密度的定制羊毛面料、略微偏大但仍然“非常收身”的版型、内衬里刺绣的“Ancora”字样。“这些都是你在图片上看不到的东西，但如果你买下它或者穿上它，你就能感觉到。我对只注重展示、展示、再展示的表面文章不感兴趣。我喜欢全方位地设计一件衣服，我觉得这就是一件精心设计的大衣的样子。”
随即，Sabato 又指给我衣架上更多的女装款型，比如一系列拉链皮夹克、一件加厚羊毛短大衣，还有一件领口绣着闪亮亮片的水手针织衫（在大衣之外，Sabato 也很喜欢皮革和小亮片）。还有更加放纵的，有些款式比其他的更狂野，比如在外套类别里，你会看到长及地板的蟒蛇纹长外套和时髦的刺绣面料行车短外套。镜像版本中，西服套装取代了迷你短裙，但对应出了男款珠光针织背心。
“有什么不行的呢？”Sabato 说。他将会推出两种剪裁，一种紧绷而古板，“非常英式”，他说，另一种则是雅致的宽松，“更九十年代”，其中包括一款感觉上 Ryan Gosling 很适合穿着的燕尾服。Beckett 的新月包也将回归，并以古驰标志性的“Rosso Ancora”深红色登场，此外，模特们还将穿上品牌经典马衔扣休闲鞋的新版本——一款 Creeper 厚底鞋。
摄影：海洋
我们从旁观察着几位模特试造型时，我突然意识到，他这个系列很可能会大卖。男人欣赏清晰的设计，他们也更喜欢大衣，而且，谁不想效仿意大利时期的 Samuel Beckett 呢？我敢说评论家们也会热烈欢迎这个系列——相较他的首秀，这次的编排节奏更加紧密，内容更加饱满，整个系列外在质感与内在情感兼而有之。这一次，Sabato 的直进法奏效了，他的首个男装系列基本上没有脱离他原本的设计意图。
告辞之前，我问 Sabato，再过几天，评论家们就要出现在秀场的前排了，他的感觉如何。“老实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压力，倒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是最棒的，我没有这种想法，只是因为我拿出来的都是我自己喜欢的。如果我能时刻意识到这一点，就能找到从事这份工作的好方法。因为如果我开始考虑批评或者意见——那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决方案，或者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建议。”Sabato 听起来像是一个“实干者”，这倒也不意外。“最关键的一个词：自信，我真的很喜欢这个系列，从第一套到最后一套。而且我感到非常自信。”
撰文：Samuel Hine
摄影（除标注外）：Federico Ciamei
翻译：尚平
编辑：Erica Guo
助理：Ch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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