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董子琪
编辑 | 黄月
电影《年会不能停》围绕一个调派错误展开。老胡师傅(大鹏饰)在基层工厂工作了二十年,被一纸调令派到了位于大城市的总公司,在总公司犹如神助般屡获升迁,也闹出了许多职场笑话。
春节前的当下,正正是各个公司举办年会的热闹时刻,《年会不能停!》也将宣扬企业文化的公司年会变成了一个曝光职场不公的公堂。电影提出的一个问题是:年会到底是其乐融融的合家欢,还是一个再现公司等级森严的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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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屌丝男士”来上班
影片中老胡进入公司总部,用的是乡下人进城的视角。初来乍到的他住在家庭旅馆里,之后搬进了公司安排的样板间。就像样板间的杯杯盏盏属于道具、只能看不能用一样,老胡也过上了表面光鲜的“试用装”生活。他的感受就像陈映真小说《华盛顿大厦》所写的那样,进入大厦本身就是开启职业生涯的光荣象征。
从表面上看,大鹏的角色与他早年的网剧《屌丝男士》有相通之处。“屌丝男士”最大特点的就在于与环境不相适应,他喜欢充阔气、追美女,却又总是露馅儿和垮台。老胡初次见皮特总就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话——“小刀拉屁股,开了眼儿了”,转头又贪小便宜把下午茶一扫而空,这些言行都仿佛“屌丝男士”附体。
《屌丝男士》第二季剧照
这次他穿着西装,坐在电脑前无事可做,属于部门最边缘无用的人。讽刺的是,无事可做本身就来自职场老炮儿副组长煞费苦心的设计,并且符合职场的正规程序,因为只有他什么也不做,才能不犯错。
老胡对于大厂黑话的不适也能代表观众的反应,“打通底层逻辑”“对齐颗粒度”“形成组合拳”这些词汇屡屡蹦出,看起来煞有介事,实际上到底是什么意思,谁都一知半解。黑话的虚张声势令人感到滑稽,有些词语更完全被颠倒了意义,这构成了误解的喜剧:像是“优化”被默认为裁员,“裁员广进”谐音“财源广进”,也有点缺德。事实上,被误解的不是词语的意义,而是使用词语的主体,“优化”的主体不是员工而是公司,“财源广进”适用的目标也是集体而非个人。从这个角度说,老胡的误解出在了将员工当做话语的主人。
《年会不能停》剧照
影片用乡下人的视角破局,这样的破局与过去赵本山小品里农民进城的闹剧不同。在那些段落里,农民因为城里人生地不熟会碰上各种麻烦,繁多的规矩又经常构成某种刁难。每个角色都如同《陈奂生上城》的主人公,没见过市面,而且过分天真。在《年会不能停!》中,老胡的天真反而歪打正着,更类似童话故事里的“傻瓜好运”——什么都不会却节节升高,从专员变副经理再变经理。借由这个过程,影片也暴露了职场的规则,业务能力和专业水平远远不如选边站队、说点好话、巴结上司重要。
事实上,国内不少影视剧都呈现了这一看似荒诞的规则。例如2023年年末热播的《新闻女王》就展现了业务水平与人事关系的冲突:代表较高专业水平的女主在公司中经常处境被动,因为她的对手是更善于处理与上司关系的人,尽管她屡立奇功,获得升迁的却总是对方。
《新闻女王》海报
《年会不能停!》最讽刺之处在于将年会变成了暴露职场不公的审判公堂,转不了正的外包、边缘化的小组长以及错误调任的高管RAP出心声——基层兢兢业业,高层“莺莺燕燕”;自称扁平,却等级像丛林。这已经不再是专业与人际的矛盾,而是正义与不公的问题。然而这点很难改变,就像托马斯总说的,当个坏下属不简单,容易被裁,可是当个坏上司还是很容易的,只需要学会三招——对工作语焉不详、对同事收买人心、鼓励下属狼性竞争。
更有意思的是,在影片中,工厂和制造业作为集团的背景存在,对于制造、身体力行优于格子间磨嘴皮子的想象也一再出现。老胡有着实打实的修理真功夫,其他上班族不过是磨磨嘴皮子,苍白虚弱,不值一提。这不禁令人想到近年讨论颇多的劳动者写作,当劳动者拿起笔,他们会写自己懂得制作粉条的工序,知道樟木箱子如何从大树上剖板,也晓得棉花上的棉铃虫要如何除掉。这些经验在日复一日的谋生操练中习得,躬耕亲作也成为他们朴素地思考与行事的基础。在这样的情况下,挥舞着八角锤的老胡就不再是个屌丝,而是真正劳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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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司文化笑话
从工厂到大公司,影片的职场环境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也贡献了不少笑料。人们的工作场所经历着变迁,人际关系也有所不同,在工厂里他是师父,在这里他变成了无名的师傅和容易被弄错的庄尼。从花名、食堂、下午茶到年会,都是大公司文化的组成部分,人们按照工牌、工位、办公室排列,连谁能参加年会、坐在会场第几排、谁还得加班不能去,也属于这个系统的安排。
《年会不能停》剧照
白客饰演的小组长对于这套排列非常熟悉,也很服膺它的布局,因为他相信“存在即合理”以及“领导成为领导,必有高明之处”的逻辑闭环。到了影片末尾,他也不忘在年会的签名版上签字,后来才终于醒悟,公司一方面将他的生活照顾得妥帖,另一方面却用福利和“五险一金”作为枷锁削弱了他的勇气。就像陈映真小说里所写的,上班族上班不仅是为了报酬,而是为了寻找一个容身之所,因为世界就是这么组织的:
“这一整个世界,仿佛早已绵密地组织到一个他无从理解的巨大、强力的机械里,从而随着它分秒不停地、不假辞色地转动。身为上班族的人们搭乘公共交通,为的不过是在这个大机器中找到一个位置,而相对于办公室而言的家则显得荒唐、陌生而又安静。”
“放不下五险一金的枷锁”本身就很好笑,因为这一定是正规公司的员工讲出的笑话。而在这样的正规企业里,很可能盛行着“自愿加班”和“狼性文化”的隐形规矩。脱口秀演员邱瑞讲过类似的互联网段子:比如老板总要求克服困难,工期不够克服一下、人手不够克服一下,好像让人来干客服似的;比如组织架构调整和末位淘汰制的设定,仿佛在玩“狼人杀”。人们可以想象这些笑话是如何沉淀下来的,可能是出自这样的场合——老板高谈阔论,员工作为背景板一片沉默。或者可以说,这些笑话之所以好笑,是因为有人先前明明沉默并接受了一切,现在却拍案而起了。  
《年会不能停》剧照
我们曾在影视剧中见过不同的企业文化,像是国企喜欢开会、民企讲奋斗和竞争、外企盛行茶水间小道消息等等。《年会不能停!》也召唤出了对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工厂文化的想象,那时候虽然厂子遇到了困难,但厂长还是与厂子心连心,承诺不会放弃每一个工人。所以经历过那个时代的老胡,才会相信“我的未来不是梦”以及“努力就能成功”,即使如今这类话语已经严重贬值。“我的未来不是梦”在当下已构成了另一种公司文化笑话,更经常出现在那些鼓励销售和竞争的企业文化宣传语中。
可是另一方面,不合时宜的不仅老胡一个人,因为大公司的文化本身也会自我矛盾。在美国专栏作家芭芭拉·艾伦瑞克的《我在底层的生活》一书里,在沃尔玛当店员的她如此讽刺大企业的文化:公司虽然将员工尊称为工作伙伴,倡导尊重个人、超越顾客期待和追求卓越的价值观,可是全然不顾这三个价值观之间彼此冲突,也没有让它的“工作伙伴”过上体面的生活。员工亮蓝色制服背心上写着,“在沃尔玛,我们的人员是关键所在。”可实际上,他们需要接受慈善救助,有人甚至生活在收容所里。他们的头发和牙齿透露出与“工作伙伴”不符的状态,脸上的表情是“典型的沃尔玛员工那种疲惫而无助的表情”。这里面的矛盾就像影片中展现的那样,华丽的游泳池虽然开放,但没有人会真正会在工作时间换上泳装。
《我在底层的生活》

[美] 芭芭拉·艾伦瑞克 著 林家瑄 译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4年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董子琪,编辑:黄月、林子人,本文图片均来自豆瓣,未经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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