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主席 2023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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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说说中国政治与美国民主与共和两党在政治坐标及光谱上的关系,是否存在交集,主要的差异在哪里(特别是意识形态隔阂在哪里),由此,再参考其他国家地区的案例,并尝试以此类推——中国最容易发展的“盟友”是谁。
美国到底需要什么模式?能不能与中国有某种聚合?美国自我“破局”有哪些难点?最后,中国和美国两党在当下确实缺乏交集,但美国有一个非常奇特的人物,其政治取态可能刚好与中国交集,很值得研究探讨。
本篇目录:
一、方法论:Political Compass
二、美国民主、共和两党在政治坐标、光谱上的方位
三、引入中国:中国政府与美国民主、共和两党在政治坐标、光谱上的方位比较
四、西方世界的政党/政治大多落在第1和第3象限
五、中国的“同盟”:第2象限政党主要在亚非拉
六、“找朋友”:巴以案例
七、“找朋友”:美国历史案例
八、能否对“第2象限政党”进行概念化?(问答形式)
九、美国急切需要“保守的社会主义”(第2象限政党/政治)
十、美国共和党和民主党能不能向“第2象限”迁移
十一、西方左翼传统(含马克思主义):理想与实践的差异
十二、低社会阶层与保守主义、威权主义政治的关系
正文开始:
一、方法论:Political Compass
要将中国与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国家地区的政党、政治、政客、思潮、倾向、意识形态体系做横向比较,就需要政治“光谱”与“坐标”。而可用的政治光谱和坐标有很多。作者过去一直参考Political Compass——这套体系有二十多年历史,“历史数据”很多。基于这套坐标,作者也写过一系列文章,如:
里面对这套体系也有介绍。读者可以回头翻看。
图1:Political Compass的坐标体系。
二、美国民主、共和两党在政治坐标、光谱上的方位
图2:美国两党政治的“迁徙路线”。
之前(1990~2010年代):共和党和民主党主流政客都在第1象限,位置比较接近,之间存在差异,但差异没有那么大,尚达不到撕裂的程度。这个位置即被Trump等政客称为华盛顿“泥潭”(The Swamp)的既得利益/当权精英的位置。目前在共和党竞选初选提名的政客中,Niki Haley仍然接近这个位置。其他的Ron DeSantis、Vivek Ramaswamy都已和Trump对齐,甚至比Trump更激进。
近期(2010年代中期及以后)
——共和党在Trump的带领下,一路朝第1象限的右上角迈进:更加的传统主义、权威主义,同时经济政策上更右(大力度减税、主张废除Obamacare)等。
——民主党则向左下角移动:具体标志是Biden白宫在自己平台内纳入了更多进步主义/左翼的经济与社会政策。这样的话,民主党正在从第1象限逐步迁徙到第3象限。伴随民主党选民的代际更替,民主党最终可能留在第2象限。
按照这个趋势,美国政治最终可能形成的局面:
图3:长期看,美国民主、共和两党的坐标上的位置
美国国内经济社会政治文化问题诸多,社会存在许多认知与利益分歧。选举政治的作用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放大问题,加剧分歧,加剧冲突。结果,共和党不断向右上移动,民主党不断向左下移动,两者差异加大,距离变远,且双方是对角关系。这就是美国国内政治撕裂的“视觉呈现”。
中长期看,共和党的主流政客可能落在第1象限,民主党的主流政客留在第3象限,两党分化的情况,也可以用一条横轴形象呈现。
图4:政党政治的两级分化情况
原本:大多数选民是中间派、温和派的;为了最大化选票,政客需要角逐中间选民。在这样的机制下,政客主张的政策不会太激进,是大多数人能接受的。但这样的机制下只是理想情况。
实操中,选举政治、政党政治会顺应并加剧已有的分歧、矛盾、冲突,并把选民推向两边,使得社会政治走向两级分化、分裂、对立、对峙。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现象,超出本文范围,就不阐述了。
结合到美国政治,这方面的研究也是有一些的。大家可以视觉感受一下:
图5:“The great divide: drivers of polarization in the US public”(Lucas Böttcher & Hans Gersbach)
https://epjdatascience.springeropen.com/articles/10.1140/epjds/s13688-020-00249-4
图6:民主、共和两党的分化,Pew Research Center
这里再补充一个小点:ChatGPT。
图7:ChatGPT的政治取向:第3象限(左下角)
之前,作者对ChatGPT进行过测试(参考系列文章《人类“3.0”意识形态战场——ChatGPT的政治化终局ChatGPT的价值观及立场(四)》),发现ChatGPT是有价值取向的,处在Political Compass的左下角(第3象限)位置。ChatGPT的价值取向也可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使用人群的认同——尤其是那些接触并依赖科技产品的年轻一代受教育群体——推动他们向左下角移动。而ChatGPT“策应”的,正是未来民主党的位置。
三、引入中国:中国政府与美国民主、共和两党在政治坐标、光谱上的方位比较
先引入一篇旧文中的图(《几张图看懂为什么崛起的中国会“挨骂”》
图8:新时代中国政府/政治的坐标(示意性)
由上可见,中国政府/政治的坐标大约位于左上角,即第2象限。美/西方之所以对中国政治及意识形态十分恐惧,乃在于他们误认为中国政治处在极,左上角,即在“常规政治”以外的“极端政治”范畴。究其本质,是沿袭冷战思维,认为中国就是苏联政治的传承。
在回答了中国政治处在哪个“象限”后,就可以与美国两党进行一定的比较了。
图8:新时代中国政府/政治的坐标(示意性
新时代中国的政治经济范式落在第2象限。请注意,此图是示意性的,旨在描述大概,对圈圈的横向与纵向具体方位并不精确,也不用过于纠结。
由上也可以看出,我们和美国民主党、共和党都不属于一个象限。
1)民主党(进步主义)与我们的差异与交集:
交集:交集主要在左翼经济政策——如政府的作用、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劳动者地位、收入公平、公共资源的提供、社会福利、对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的怀疑和批评、对构建国际社会的理想主义、对生态环境的保护等;
差异:民主党沿袭的是西方主流“自由主义”(“liberals”/“白左”),将政治权利(political rights)、公民权利(civil rights)放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并以此挑战传统文化、解构传统价值、颠覆传统秩序——包括但不限于王权、神权、国家、主体民族、主体文化等,并希望构建某种基于个人之上的“普适价值”。因此,对于民主党来说,性别、性向(“LGBTQ群体”)、族群等都是最大的政治。右翼批评的“文化相对主义”、“政治正确”、“Wokeism”等都是民主党主张的。相比之下,中国则非常注重保护传统文化、传承传统价值,维护传统秩序。这一点也使得我们更加接近各种传统社会,同时也更接近西方政治中的保守主义与传统主义。
2)共和党(MAGA)与我们的差异与交集:
交集:共和党与我们的交集是对传统文化、传统价值、传统秩序的认同与维护。而且,中美(或中西)传统文化、传统价值及传统秩序的具体内容虽然有很多不同之处,但是有交集的,例如崇尚爱国主义、集体/社群主义;主张维护主体民族及其文化的“永续发展”;崇尚家庭价值(家庭是最小的核心单位;家长的重要性;母亲的重要性;生育的重要性);认为社会要有一定的层级与秩序;主张国家与社会应有强有力的领导;认为对作恶者应给予足够严厉的惩罚(例如死刑),等等,不胜枚举。
差异:主要体现在两大方面,第一个方面是传统文化、传统价值与传统秩序具体内容里的差异,有很多只是差异,但不一定构成冲突——例如MAGA注重持枪权,我们注重教育与考试。中美/中西的文化差异很大,对这些方面的内容也不一一举例了。第二个方面是政治经济领域的:我们是左翼/社会主义经济,而共和党/MAGA是右翼/新自由主义经济,并且共和党/MAGA从骨子里十分敌视社会主义。这一条可参考作者前文《“资本主义好,社会主义不好”——从民调看社会主义在美国(1)
小结:
一共有四个象限,但美国只有两个能执政的政党。选举政治使得政治不断极化,政党政客逐渐地迁徙到自己的象限里,这样最终也只能占据两个象限。
——在垂直坐标上,我们和共和党及西方的保守主义更加接近,与民主党更远;
——在横向坐标上,我们和民主党及西方的左翼政党更加接近,离共和党更远。
以上,使得我们和美国的民主、共和两个政党都有比较实质的意识形态分歧,对话起来存在很多的困难。
四、西方世界的政党/政治大多落在第1和第3象限
是否只有美国政党存在这个问题呢?其实并不仅仅在美国。其实整个西方世界都有这个问题,即第2象限是比较“稀有”的。
图9:意大利2022年大选,都在第1或第3象限
图10:德国2021年联邦选举,都在第1或第3象限
图11:法国2022年总统大选,基本都在第1和第3象限
图12:英国2019年大选,都在第1和第3象限
图13:苏格兰2021年议会选举,都在第1和第3象限
图14:把美国时间轴往前倒,看2008年大选,都在第1和第3象限
图15:加拿大2021年大选,都在第1和第3象限
可以看出来,在西方的政治世界里,第2象限(以及第4象限)都是非常“罕见”的位置。
主流的“操作”是:
第一,传统主义/保守主义 + 经济右翼 (由此可见,古典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市场主义都已经是西方传统秩序的一部分。社会主义、左翼政治、左翼经济都被认为是要推翻、颠覆传统秩序的。
第二,自由主义 + 经济左翼(在西方,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似乎也不能分开。按照一个标准的左翼/自由派的说法,“要取得个人的自由,就得是全方位的自由——政治自由、经济自由、社会自由。对这些目标的追求不能分开进行”。此外还有一个潜台词,即需先获得政治自由,才有可能获得经济、社会、文化自由。里面还有先后甚至主次关系。所以,“自由主义”是一个“包”——里面包含了社会主义。而这个包,落位在第3象限。    
西方世界落在第2象限的政党很少,而这正是我们与西方政党/政客对话起来比较困难的深层次原因。
但在西方世界里,也不是没有第2象限的政党的。
图16:新西兰2023年大选,Māori(毛利党)在第2象限
毛利党(Te Pāti Māori)是新西兰毛利人倡导原住民权利的政党,毛利党的政治倾向为左翼、进步主义,宗旨是“为毛利人利益分毫不让”,“以毛利文化为中心”,致力于维护毛利人的文化传统、消除系统性种族主义,并将社会主义和绿色政治政策结合起来。
看一看,是不是与中国党/政府的意识形态有些相似?
图17:爱尔兰2020年大选,Sinn Féin(新芬党)在第2象限
Sinn Féin致力于爱尔兰统一,早年是推动爱尔兰脱离英国,之后是致力于推动爱尔兰与北爱尔兰统一。按照中国的说法,可以说Sinn Féin是一个致力于推动爱尔兰民族觉醒、崛起的政党。同时,它又是一个主张社会主义的经济左翼政党。
这里已经可以看见一些共性第2象限的政党,往往都是带有反帝国主义、反殖民主义、民族主义宗旨和愿景的政党。这类政党都在致力于反对压迫、推动民族的觉醒、崛起或复兴,并以提升民族成员的福祉为价值与目标
问:为什么第2象限的政党在西方世界里很少?
答:因为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往往就是西方“本尊”在西方内部,需要找寻的是那些被压迫,且有一定历史文化传统及根基的民族组建的政党。在北爱尔兰/爱尔兰,是Sinn Féin;在新西兰,是毛利人。
五、中国的“同盟”:第2象限政党主要在亚非拉
问:那么,与中国坐标比较接近的第2象限的政党主要在哪里?
答:主要落在反帝、反殖、反霸的“亚非拉国家”、“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第三世界国家。中国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而那些与我们关系较好,对话起来比较“舒服”的国家,相当一部分是因为他们与我们在意识形态和价值上比较“对齐”,有着天然的“默契”。
第2象限政党的例子:
——越南(共产党)
——老挝(人民革命党)
——马来西亚(人民公正党)
——柬埔寨(人民党)
——巴基斯坦(正义运动)
——埃塞俄比亚(繁荣党)
——赞比亚(国家发展联合党)
——莫桑比克(解放阵线党)
——蒙古(人民党)
——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
——朝鲜(劳动党)
此外,再看看几个区域的政党政治:
社会主义连成一片的拉丁美洲:拉丁美洲有大量左翼、社会主义执政党,介乎第3与第2象限之间。例如古巴(共和党)、巴西(劳工党·卢拉)、墨西哥(国家复兴运动)、委内瑞拉(统一社会主义,党)、智利(统一党)、厄瓜多尔(民主行动党)、哥伦比亚(人道哥伦比亚),玻利维亚(争取社会主义运动),以及阿根廷(米莱上台前的正义党·费尔南德斯)。这些国家有一些在第2象限,有一些价值观比中国要开放(例如巴西、墨西哥),落在中国下方(第3象限)。
对社会主义普遍同情的伊斯兰世界:伊斯兰国家普遍能够接受社会主义提出的社会公平及共同富裕理念,虽然不一定具体推行“社会主义”,因为许多国家是君主制,还有伊朗这样的神权国家。
熟悉社会主义且对社会主义有好感的前苏联国家:这些国家由社会主义“转型”而成,民众对社会主义仍有好感,未来有机会转化为社会主义国家。
所以,中国比较容易和这些国家发展政治同盟,是有深厚的历史意识形态基础的。
六、“找朋友”:巴·以案例
前面说到,第2象限政党比较容易成为我们的意识形态盟友。而要在西方世界里寻找第2象限政党的话,则需要找被压迫民族和群体的组织。
这里可以结合以色列的案例做个应用。如要在以色列·巴勒斯坦找第2象限政党,怎么找?
1、巴勒斯坦整个就是“第2象限政党”
巴勒斯坦解放组织(PLO)里的主要党派都是第2象限政党,例如几大政党法塔赫、PFLP、DFLP、PPP都是第2象限政党。巴勒斯坦解放运动和社会主义阵营之间,之所以有如此深厚的历史联系,和冷战及地缘政治有关,但也和意识形态及价值有关:他们认为左翼/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政治是解救民族的最好工具。
图18:法塔赫
图19:PFLP(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
图20:DFLP(解放巴勒斯坦民主阵线)
图21:PPP(巴勒斯坦人民党)
2、以色列内部:阿拉伯政党都是“第2象限政党”
以色列有四个主要的阿拉伯政党:Hadash(和平与平等民主阵线)、Balad(民族民主联盟)、Ra'am(联合阿拉伯名单)、Ta'al(阿拉伯复兴运动)。
四个运动都是左翼/社会主义政党。其中,Hadash是当年由以色列共产党组建的马列主义、共产主义政党。
七、“找朋友”:美国历史案例
举一反三,如果在美国找类似的案例,应该如何下手?自然是黑人兄弟。
图22:Black Panther Party(黑豹党)
这是一个由非裔美国人组成的黑人民族主义和共产主义政党,其宗旨主要为促进美国黑人的民权。黑豹党受到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社会主义理念的影响,系统消灭警察暴力、消除系统性种族主义,推动经济平等。他们认为,美国社会对美国黑人的压迫是一种阶级压迫,主张建立社会主义制度。他们认为黑人兄弟应该有更加积极的正当防卫权利,即使使用武力也是合理的:这是受到暴力革命论的启发。另外,黑豹党实施了一些社区计划,如免费早餐项目、卫生诊所和教育倡议。这些计划都根植于社会主义理念,旨在建设社区自给自足,挑战系统性的不平等。
为什么说黑豹党是一个第2象限政党,而不是第3象限政党?(即,它在垂直轴的上方)
其一,黑豹党虽然套用了马克思主义,但本质上追求的是特定民族/种族/血缘群体的利益,甚至带有“逆向种族主义”特征;
其二,黑豹党是高度军事化管理的组织,层级分明,纪律严格,具有权威主义特征;
其三,黑豹党虽然推动民权和进步,但在许多问题上又是保守的,例如存在明显的性别主义,使得女性在组织里的地位十分边缘。这些其实是传统男权文化(“直男”)的延续。
因此黑豹党更接近于第2象限政党,而非第3象限政党。
美国黑人运动与左翼思潮的联系一直延续到今天。到现在,如果遇到一个美国黑人,谈到对少数族群和弱势群体的压迫问题,批评资本主义及新自由主义,赞颂社会主义,你都更有可能得到更多的共鸣。
八、能否对“第2象限政党”进行概念化?(问答形式)
问1:
能不能再描述一下第2象限政党/政治的特征?
答1:
上篇提出,当代中国政治经济模式落在政治坐标的“第2象限”(基于Political Compass的坐标体系)。此处再解释一下这种政治的一些特点:
第一,所谓“第2象限”,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区域,落在这个区域的政治经济形态可能大相径庭。就好比两种动物:同属“哺乳纲”(马和猫),但彼此差异可能很大;
第二,无论如何,“第2象限”政治经济形态,需同时具有权威主义/传统主义及左翼经济/社会主义 两个元素及要件。具体包括:
1.左翼经济政策:关注低层劳动人民;注重再分配与福利、面向全体人民的生活标准;政府在经济及公共服务中扮演重要角色
2.权威主义/传统主义:维护传统文化与价值、沿袭传统政治形态、维护传统政治秩序
第三同时具备上述两个元素及要件,是将一个政党/政治划入第2象限的“充分条件”    
第四,区域来看:
1.这种政治经济形态在当代西方是罕见的,在美国则基本不存在(但作为一种理论和思潮,或者作为个人理念,在美国也是存在的);
2.这种政治经济形态在当代西方以外却非常常见:除了中国以外,还出现在苏联、东欧社会主义阵营、阿拉伯世界、“全球南方”(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等许多地方。这种政治经济形态帮助许多国家地区实现了工业化及经济社会发展;
3.纵观人类现当代社会,这种政治经济形态其实十分常见和普遍。它的存在,是对西方主流政治形态(主流左翼政党 或 主流右翼政党)的挑战
问2:
是否出现过一些用于描述“第2象限”政党/政治的术语或概念?
答2:
确实存在这样的一些术语或概念——尽管没有任何一个能够准确概括所有20~21世纪的“第2象限”政党/政治。这里列出九个概念,供参考。
1.Bourgeois socialism(“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         
早在《共产党宣言》里即由马克思提出,“三、社会主义的和共产主义的文献”中第二小节“保守的或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Der konservative oder Bourgeoissozialismus)。马克思指出:
——“资产阶级中的一部分人想要消除社会的弊病,以便保障资产阶级社会的生存。”
——“这一部分人包括:经济学家、博爱主义者、人道主义者、劳动阶级状况改善派、慈善事业组织者、动物保护协会会员、戒酒协会发起人以及形形色色的小改良家。这种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甚至被制成一些完整的体系。“
——“这种社会主义的另一种不够系统、但是比较实际的形式,力图使工人阶级厌弃一切革命运动,硬说能给工人阶级带来好处的并不是这样或那样的政治改革,而仅仅是物质生活条件即经济关系的改变。但是,这种社会主义所理解的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变,绝对不是只有通过革命的途径才能实现的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废除,而是一些在这种生产关系的基础上实行的行政上的改良,因而丝毫不会改变资本和雇佣劳动的关系,至多只能减少资产阶级的统治费用和简化它的财政管理。”
马克思的意思是说,“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是资产阶级为了优化和维护资本主义制度而发明的一种制度。它不涉及对生产关系的革命,本质是一种经过改良的、更加考虑无产阶级利益的资本主义社会。
“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很像我们理解的“北欧社会主义”,但是
第一,“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对位的北欧社会主义、欧陆社会民主主义,甚至巴西、墨西哥等地的社会主义,包含了对传统价值、传统文化、传统秩序的颠覆。因此,他们实际上属于第3象限政党,这就落在了“西方主流左翼政党/政治”的象限里;
第二,“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说法不适合苏联、东欧、中国及其他共产党或左翼政党已经通过革命夺取政权的国家,因为这些国家无论如何不是“资产阶级”执政的国家
2.Paternalistic conservatism(“家长式保守主义”):         
“家长式保守主义”认为,政府应该积极承担并发挥“家长角色”,为国民提供一定的保护和照顾(包括基本福利、社会安全网及救助),对个体行为(特别是道德行为)进行引导和管理,弘扬传统价值观(因此是为“保守主义”),以此确保国民对国家的忠诚,及社会秩序的稳定和安康。过程中,也需要适当约束和限制个人的自由。
历史上,谁属于“家长式保守主义”?
俾斯麦的德国:19世纪末,为了防范德意志帝国被社会主义革命浪潮所颠覆,俾斯麦主动推动建立了现代的第一个“福利国家”,为工人阶级提供种种经济社会福利,防止他们被社会主义思潮影响。俾斯麦的政策被称为“国家社会主义”(Staatssozialismus,State capitalism)——请注意,一定要和纳粹的“民族社会主义”(Nationalsozialismus,National socialism)区分开来。站在今天的坐标看,俾斯麦的政策属于“第2象限”。
战后的日本:战后的日本左翼政治力量很大,在这样的环境下,右翼、保守主义的自民党也推行了家长式的政策。这套制度在推动日本战后的经济复兴、维护传统价值与秩序、抵御左翼政治等方面起到了巨大作用,同时也使日本发展出了一套极具本国特色的政治形态(“日本特色的西方民主”)。站在今天的坐标看,战后的日本属于“第1象限”(稍微靠左侧/中间),在西方主流右翼政党/政治范畴内。
君主制阿拉伯国家:所有能够关心照顾本国公民福祉的君主制阿拉伯国家——例如卡塔尔、阿联酋、科威特、沙特等,都可以被归为“家长式保守主义”
家长式保守主义”是否可以用来概括第2象限政党呢?答案是否定的
第一,除非全面推行左翼经济政策,否则“家长式保守主义”可以落在第1象限(=西方右翼主流政治),未必是第2象限;
第二,因为“家长”这个词,使得“家长式保守主义”更适用于君主制国家、神权国家或其他的封建国家:其背后的驱动价值,是统治阶层对子民自上而下的“善意”、“仁爱”和“慷慨”,一切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维护政权。这就不能用来描述共和的、世俗的、社会主义的第2象限国家。    
3.Progressive conservatism(“进步保守主义”)
“进步保守主义”旨在将保守主义价值观与推动社会改革结合起来:它既承认社会有变革的需要,又强调要维护传统价值观与秩序。“进步保守主义”关注社会公平、希望减少社会不平等,意识到个体自由的重要性,希望增加社会的包容性与多样性。
如果要比较“进步保守主义”与“家长式保守主义”,会发现:
——“进步保守主义”更侧重社会变革,“家长式保守主义”更侧重社会秩序和稳定;
——“进步保守主义”更强调对个体权利的尊重(价值导向),“家长式保守主义”更强调对个体权利的保障(结果导向);
——“进步保守主义”关注社会公正、社会平等等根本问题(价值导向);“家长式保守主义”更关注对弱势群体的照顾(结果导向)。
进步”是用来形容“保守主义”的,因此这个概念也主要和保守主义政客相联系——例如英国保守党的张伯伦、丘吉尔、麦美伦、卡梅伦、特蕾莎·梅等。核心是为了让保守主义看得更加现代、更加进步、更有朝气一点,以此在不丢失基本盘的情况下,圈一些中间派的粉。
从政治坐标上看,“进步保守主义”可以被视为从“第1象限”(西方主流右翼政治)从左下方移动,但最终不一定脱离第1象限。
显然,这个概念的主要功能是帮助西方保守主义政党/政治/政客“包装”、“粉饰”、“掩护”自己向左侧移动。
4.Compassionate conservatism(“负有同情心的保守主义”)
这是一个和“进步保守主义”有密切关系甚至一定程度可以互用的概念。最早是看到小布什使用,称他的保守主义是“compassionate”的。
区别在于,“负有同情心的保守主义”更加侧重情感、伦理、道德乃至宗教;“进步保守主义”则更具有政治性。需知,“进步”(progressive)在西方是有左翼政治意味的,“负有同情心”是一个看上去更加温和的概念。
无论如何,这些标签都属于右翼政客的“话术”,“掩护”他们适当地向左侧移动。
5.Authoritarian socialism(“威权社会主义”)
威权社会主义”的核心是“威权”(authoritarian),社会主义原则在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或政权下得到实施,政府对社会各个方面拥有控制权和影响力。这种社会主义体制:
——由执政党及中央政府自上而下在全国、全社会推动;
——国有化及公有制:作为主导经济的“抓手”,国家掌握重要的生产资料,控制关键的产业、经济部门、资源及公共事业;
——通常采用单一党制:执政党掌握重要的权力和控制力;
——集体主义: 强调集体利益大于个体权利带有“自上而下”的特征:,重点是全社会的福祉,非个体自由。
那么,“威权社会主义”是否能够用来描述第2象限的政党/政治及政治经济形态呢?答案是否定的。             
第一,“威权社会主义”主要由西方学者和知识分子用以描述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中国及“全球南方”的社会主义体制,换句话说,这个概念来自“右边”,并没有在政治上获得社会主义阵营的认可;
第二,“威权社会主义”主要强调的是政治体制的一面,即认为政治上应当是威权的、单一党制的、非西方民主的,各种政策由国家用庞大的官僚体系自上而下强力推行。这个概念并不自动涵盖维护传统价值、传统文化的一面。应该说,政治“威权”和维护传统价值/文化没有一定必然的联系:一个在西方选举政治里产生的保守主义政府也可以倡导传统价值。
第三,从实例看,如果在一个西方选举政治里(如美国),社会通过选举产生了一个“维护传统价值 加 推行部分社会主义政策”的政府,是明显不适用这个概念的。
因此,“威权社会主义”不能被用来概括第2象限政党/政治。   
6.State socialism(“国家社会主义”,请注意与纳粹的“民族社会主义”区别开来)
这个概念也由俾斯麦提出过:Staatssozialismus,本节指的是更加通用的“国家社会主义”。         
顾名思义,“国家社会主义”指国家在社会主义框架内扮演主导角色。其与“威权社会主义”的区别在于,“威权社会主义”更强调政治,“国家社会主义”更强调经济。因此,“国家社会主义”最主要的特征是:
——经济体系的国有化/公有化: “国家社会主义”强调对关键产业和资产的国有化,确保国家在经济中拥有绝对的主导地位。这包括国家需对公用事业、资源、战略产业、金融及其他关键经济领域进行控制;
——中央计划/计划经济: 经济活动通常受到中央计划的指导,国家对生产和分配过程进行广泛的干预,在资源分配中起到决定性作用;
——由国家推行社会主义价值:既然是社会主义,就要强调追求社会公平公正,减少贫富差距、提高弱势群体的生活水平,提高全体公民的社会福利等。这些价值观及其实践均由国家自上而下主导推行;
——政治集中: 为了实现社会主义的目标,“国家社会主义”体制通常也需要相对集中的政治权力,执政党/政府在国家事务、公共事务、公共职能中扮演主导角色
“国家社会主义”概念的问题:
第一,最适用这个概念的其实是当年的苏联、东欧社会主义阵营及改革开放前的中国。以中国为例,1970年代末推行改革开放后,去除了计划经济,非公有制经济发展成为“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一部分,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这就使得这个概念无法准确描述中国的经济制度;
第二,如果在西方选举政治中产生了主张左翼经济/社会主义政策 + 保守主义的政党/政治,在西方政治经济框架下推行其政策,属于第2象限政党/政治,但也不可能用“国家社会主义”描述。实际上,即便在推行类社会主义政策的北欧,其“社会主义”部分也不符合“国家社会主义”的定义;
第三,“国家社会主义”首先指向经济,其次指向政治体制,但不自动包括传统文化价值部分(也就是文化保守主义、传统主义部分),内涵有缺失。
因此,“国家社会主义”不能被用来概括第2象限政党/政治。                  
7.National socialism(“民族社会主义”)
由于前面在讨论“国家社会主义”(State socialism)时多次提及要和纳粹的“民族社会主义”区分,因此有必要也覆盖一下“民族社会主义”。         
需知,马克思就是德国犹太人。德国是共产主义的发源地,左翼思潮一直极甚,所以,在那个年代,要在德国执政,就必须考虑纳入社会主义的议程和愿景,转化、吸收“社会主义”及左翼政治的支持者。         
所以,前有俾斯麦的“国家社会主义”(Staatssozialismus),后有希特勒的“民族社会主义”(Nationalsozialismus)。区分的要点:俾斯麦讲的是“国家”——德意志帝国;希特勒讲的是“民族”、“种族”——德意志人、日耳曼人、雅利安人。         
到了希特勒,挂上了“社会主义”,但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其理念与传统“社会主义”完全不同:“纳粹”的“社会主义”强调的是国家对经济社会的全面控制,为的是服务其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军国主义的目标。         
从解决德国的经济问题来看,纳粹的根本逻辑是建立一个以军事为基础的种族帝国,通过对外领土扩张及掠夺、奴役其他种族,实现本种族的经济目标。         
从解决社会公正、社会平等问题来看:纳粹的目标不是为了实现一国之内各阶级及全体公民的平等——包括不是实现德意志人内部(或日耳曼人内部,或雅利安人内部)的平等——而是在种族之间建立层级关系。翻译一下:德国人内部是有差别的,但最差的德国人也可以奴役斯拉夫人和其他“次等民族”,因此获得相对这些民族而言更好的经济待遇。         
从实现经济目标的抓手来看:1930年代,正经历大萧条,不少西方国家都在增加对关键产业的政府所有权,但纳粹则将国有企业私有化,并将部分的公共服务转交民间提供。这些私营企业当然都是和纳粹有密切联系的政治伙伴与跟班。纳粹也解散了工会,由党直接控制工人。最终,纳粹的思路是通过党(和种族)控制一切。这里要提一提,希特勒是警惕纯粹资本主义和市场经济的,他认为不对资本和企业进行管理的话,会搅乱国家大局。             
综上,对纳粹经济模式更准确的描述,是某种“战时经济”,或某种形式的“国家资本主义”(state capitalism)。里面以资本主义为框架,但包含了一些计划经济的元素。如果要划象限的话,纳粹属于第1象限。
可见,纳粹的本质是极右翼种族政治,因此,其虽然带有“社会主义”标识,但和“社会主义”无关。最终,希特勒也以“纳粹”(Nazi)为世人所知——其“Zi”的部分(“社会主义”)对全球社会主义/左翼运动既无关联,也无负面影响。         
小结:“民族社会主义”是一个描述纳粹种族主义的专有名词,和第2象限政党/政治毫无关系。
8.State capitalism(“国家资本主义”)
鉴于这个概念反复出现,也顺便解释一下。“国家资本主义”指的是一种经济体制,国家在经济活动中发挥主导作用,但与传统“社会主义”不同,在“国家资本主义”里:
——经济及产业只有部分国有化:国家只对有关键行业和战略性企业实施影响或控制。大部分生产资料和产权仍由私人拥有,民间/私人是最多数、最主要的市场主体。
——沿用资本主义的运行逻辑:包括通过市场配置资源;对私人产权进行保护等;
——经济发展的政治导向:国家会制订与政治目标高度匹配的经济发展计划及产业政策。因此,发展不是随机的、市场自由决定的,而是国家统一规划的;    
——政府对经济进行强监管和引导:“游戏规则”确立后,国家对经济只能有限的参与,主要通过有限的国有企业抓手、产业政策、行业监管,对资源分配与生产活动进行影响、引导,最终实现国家设定的经济目标。         
可以看出,“国家资本主义”是一种混合经济,因此经常会与“国家社会主义”之类的概念混同。在社会主义国家里,如出现“国家资本主义”这个概念时,通常有几种情形:         
其一,来自“更左侧”的批评——“更左侧”,如托洛茨基/托派,及正统马克思。他们对苏联及几乎所有现实世界社会主义制度都是批评的,不认可这些经济形态,认为都是不同程度的“社会主义革命”不彻底,本质都没有跳脱资本主义,属于修正主义。而对于社会主义国家来说,这个“国家资本主义”的标签是很要命的,等于政治上的否定; 
其二,来自西方国家的观察,例如有许多西方学者认为:中国在1990年代到2010年代初(即“新时代”以前)的框架和实践更接近“国家资本主义”,或者说,在“国家社会主义”与“国家资本主义”的天平两侧,他们认为中国一度更加偏向“国家资本主义”。新时代以来,西方学者应该已经逐渐纠正了这个判断;         
其三,来自社会主义国家内部人士的观察,能够自我贴标签“资本主义”,说明在一定时期内,政治和意识形态边界已经十分模糊。         
“国家资本主义”和“国家社会主义”的最根本区别,当然是体制的基本盘:归根结底:到底是在社会主义的托盘上引入市场经济要素,还是在资本主义的托盘上引入社会主义的要素?所引入的要素是可以调整的,多或少,但托盘和“底色”是很难变化的。也要看,执政党/政府的政治价值观、愿景、意识形态是否包括社会主义的基本理念?例如社会公平、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等。 
一个好的政府,无论是“国家资本主义”,还是“国家社会主义”,都希望把经济发展起来。但“国家资本主义”一定更加侧重“把蛋糕做大”,一定更加相信只要把蛋糕做大后资源自然就会惠及所有人。政府不是实现社会公平和共同富裕的最后托底。         
那么,哪些国家属于国家资本主义?新加坡可能是最典型的案例。         
综上“国家资本主义”应该落在第1象限(有可能处在第1象限的左侧),所以不能用来形容第2象限政党/政治。
9.Conservative socialism(保守的社会主义)
这个概念其实前面提过: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就将“保守的社会主义”和“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放在一起(Der konservative oder Bourgeoissozialismus),但在展开分析时,他讲的还是“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
这个概念在美国又被翻出来。有一个叫Sohrab Ahmari的美国右翼政治评论家在今年出版了一本书《Tyranny Inc.》(“暴政公司”)。    
这本书其实我并没有看过,只是看到有不少媒体介绍,并且Sohrab Ahmari也上了不少访谈节目,亲口介绍他的中心观点。书名《Tyranny Inc.》(暴政企业),里面引用了大量的故事与案例说明雇主/企业/资本在当代是如何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和资源伤害劳动者、社区与社会的。Sohrab Ahmari对大企业、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他称为“市场乌托邦主义”)进行了批评。
当然,Sohrab Ahmari认为对抗大企业及资本主义暴政、限制新自由主义的更可取方案,不是马克思谱系的社会主义,而是更加“符合美国国情“的安排,即回到“罗斯福新政”——他认为罗斯福新政提出的措施能够“使市场的迫害力量变得无害——或者至少减轻其对劳动者的影响”。他认为应该在大多数行业组织工会,为所有的工人提供最低工资,为他们在大企业/资方之前提供更多的安全感。归根结底,Sohrab Ahmari所说的,就是目前盛行在北欧的“社会民主-主义”,他认为,只有复归这种社会主义,美国才能“变得再次伟大”(MAGA)。             
之所以受到关注,乃在于Sohrab Ahmari是一个知名的共和党评论家:居然有保守主义、右翼思想家提出了社会主义!         
其实历史早已经指向这个方向:2016年,Trump全面收割美国白人蓝领的选票,当选美国总统。这次美国政治的重新组合(re-alignment)是历史性的:白人蓝领认为民主党无论在文化上,还是经济上,都不能代表自己的利益。这部分人群,成为Trump/MAGA共和党人。         
由此,共和党正在转变为经济民粹主义——反全球化、反大企业、反资本,以及很重要的——把注意力对准中国——反华。         
Sohrab Ahmari一书预示着:摆在Trump/MAGA共和党人面前有一个选举,就是在经济政策上向“左”迁移。         
但在政策层面,这一趋势目前还没出现。Trump还在主张减税、减少福利政策,都不利于白人蓝领的经济福祉。         
所以,Sohrab Ahmari是在帮共和党人指路,做理论铺垫。他提出回到“罗斯福新政”,自然也是因为美国人能够接受罗斯福。朝左走,也要打右灯,搞“有美国特色的资本主义”。         
Sohrab Ahmari是伊朗裔美国人,背景很特殊:出生在德黑兰一个什叶派穆斯林家庭,后移民到美国,在31岁时转信天主教(并为此写了一个精神回忆录)。他是一个坚定的社会/文化保守主义者,一直在共和党的生态体系里,可能因为有外来背景,对美国的新自由主义经济体系并不认可。所以只有这样的人,能够提出不同的观点。             
Conservative socialism(“保守的社会主义”)应该是落在第2象限的。这个理念将来也有可能为美国民众所接受。不过,毕竟美国人十分抵触“社会主义”的提法,有可能还得换其他概念。         
但对于左翼政治/社会主义国家来说,“保守主义”这个概念又是落后的、“反动的”、右翼的,很难被接受。所以“保守的社会主义”不可能成为第2象限政党/政治的概括。         
也许,将来大家都会在第2象限聚合,但需要结合各自的历史国情,各自表述。
九、美国急切需要“保守的社会主义”(第2象限政党/政治)
1.白人蓝领在民主党、共和党之间的摇摆决定了美国的总统政治   
图:美国的共和、民主两党及缺失的第2象限政党
前面文章提到:
美国共和党稳定在第1象限的位置,并有向右上方移动的趋势。具体特征是:
——经济:右翼经济,新自由主义,“市场乌托邦主义”,反对社会主义
——政治社会文化:保守主义、传统主义、民族主义/本土主义、权威主义
美国民主党向左下方移动,从第1象限“迁移”到第2象限的位置,特征是:
——经济:左翼经济,进步主义、“社会主义”(北欧社会主义、社会民主-主义)、福利国家;
——政治社会文化:自由主义(西方主流左翼)、进步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左翼认同政治(如性别、性向、逆向种族/民族主义、少数/弱势群体等)
由于政治意识形态坐标存在四个象限,而美国只有两个政党,目前的局面是,两个政党给出的解决选择太少,无法满足美国多数人民的需求。过去十几年,美国国家政治的变迁与发展实际上由一个核心群体所决定——白人蓝领(尤其是中大西洋州几个工业地带的白人蓝领)。
里根:1981~1989年,他们由民主党转向支持共和党的里根,这些白人蓝领被称为“里根民主党人”(Reagan Democrats);
克林顿:1993~2001年,民主克林顿重新赢得了这部分选民(It’s the Economy, Stupid);
小布什:2001~2008年克林顿性丑闻事件使选民们出现了“克林顿疲劳症”(Clinton fatigue),结果拖累Al Gore,以微弱的差距将大选输给了共和党的小布什;
奥巴马:小布什在任内贡献了伊拉克战争和金融危机,使美国在国内、国外都面临严重问题。白人蓝领渴望改变华盛顿,把赌注压在了主张变革的奥巴马身上。2009~2017年,民主党再次获得了这部分群体的支持。
Trump:但白人蓝领对奥巴马十分失望,认为民主党不可能再代表他们的利益,并在2016年转投特朗普(Trump),希望彻底颠覆华盛顿政治。Trump上台也在快速改变共和党:民粹右翼的MAGA(Make American Great Again)成为共和党的核心主力。老一派共和党人在逐渐边缘化。
Biden:Trump的任期是极具争议的,又遇上新冠疫情,美国社会陷入撕裂。最终,民主党选择了能与白人蓝领“共情”、获得白人蓝领信任的老将Biden打败了Trump,暂时性的夺回了这部分选票。
2024年:但Biden任内的业绩让白人蓝领十分不满:通胀高企;劳动阶层对经济修复没有获得感;民主党推行的左翼政策(例如新能源)缺乏白人蓝领基础;边境非法移民问题极为严重(加重了白人蓝领的危机),美国又高调支援乌克兰……这些让许多白人蓝领认识到:确确实实,民主党不能代表自己利益的。他们酝酿重新将Trump推上台,来一次复仇。    
然而,Trump/MAGA一定能让白人蓝领满意么?不一定。如果失望的话,他们还会转投民主党。归根结底,这部分群体觉得,无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都不能代表自己的利益。他们的左右摇摆,牵动着美国政治的两党交替。
2.目前的民主党、共和党都无法满足白人蓝领(及更广泛美国劳动者)的诉求
1)民主党
a)社会文化:
民主党投入大量资源的领域,例如:
——性别、性向政治(LGBTQ)
——社会正义:积极为黑人、拉丁裔等少数民族甚至非法移民等弱势族群谋赋权赋能
——积极质疑、挑战、批判、解构乃至嘲讽美国的传统价值、文化、愿景(从爱国主义、基督教、美国白人文化到持枪权)甚至国家机器(例如警察)
——强力执行“政治正确”,设立言论边界,限制言论自由
——掌控主流媒体、影视娱乐、象牙塔及教育机构,宣传自由主义(“白左”)文化
——大力推广新能源、环保产业,但不考虑美国传统产业及劳动者的利益
——将极大的热情及资源投入到与美国老百姓日常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海外事务,例如心系乌克兰
b)经济
作为左翼政党,民主党的基本盘是工会/劳工组织,并且本应依托工人/劳动者,推动左翼经济政策。然而,民主党的精力似乎基本都被少数族群、种族政治、移民、性别政治、多元文化、解构传统文化等方面占据,在文化、价值上脱离了白人蓝领,使得白人蓝领难以再相信民主党提出的经济政策,认为一切政策最终都是奔着有色人种甚至非法移民去的,甚至可能损害白人蓝领的利益。
更有甚者,由于有色人种是民主党的重要基本盘,且美国的人口趋势是有色人种比例不断提高,白人比例不断下降,因此不少白人蓝领怀疑民主党是在有意识地提高有色人种人口(例如纵容非法移民),以此扩大民主未来的选票基本盘(这就是所谓的“大取代”Great Replacement理论)。
总之,由于民主党将太多的精力放在少数民族/种族政治上,而美国的种族矛盾又非常尖锐,这就使得民主党的经济议程及管理经济的能力很难获得白人蓝领的信任。
总而言之,对于许多白人蓝领来说,民主党就是伪善、不接地气、精致利己、对美国也缺乏真实情感的一群自以为是的精英。(大概有点像中国民间对“公知”的看法)
2)共和党
共和党是两大群体的组合:
第一类是商业利益驱动的,包括企业、大资本及富庶中产等。他们崇尚新自由主义,希望低税收、小政府、少监管。这部分群体是经济利己的,在政治、文化价值上与民主党并没有明显的、系统性的区别。
第二类是社会文化与意识形态驱动的:从福音派基督教徒、到崇尚白人文化、本土主义及对少数族群缺乏容忍的白人,到爱国的军人世家,到反共的古巴移民、到反对教育平权(affirmative action)的初代华人移民等等。他们希望共和党能够保护和发扬传统价值。
原来的共和党,就是不同人群组合到了一起,在一个平台上“各取所需”。(以犹太人为例,世俗的、都市的、现代的、中产的、受过高等教育的犹太人多支持民主党;正统犹太人则多支持共和党)。
但形势也在发生变化。从Trump时代开始,共和党正在转变为一个标准的民粹右翼政党,更多的反映白人蓝领和保守主义者们的价值诉求。在文化价值上,离企业、资本及中产精英越来越远;但在经济上,又无法满足蓝领的诉求。
a)社会文化
通过共和党/MAGA的平台,保守主义者们推行自己想要的社会文化政策,包括弘扬传统文化与传统价值、推崇美国核心民族(白人)的历史文化及反对过度的多元文化主义、弘扬美国的爱国主义、大胆提出“美国至上”及“孤立主义”(isolationism)、弘扬家庭价值、反对堕胎、反对同性恋婚姻及过度宣扬LGBTQ文化、拥护持枪权、反对过度政治正确及对言论自由的限制、严格管理边境、遣返非法移民、支持警察强力维护治安、怀疑和反对气候变化理论,为了自己和美国的短期利益,不惜推翻全球人类的环境事业。
政治上,他们对家长制及权威主义有很高的接受度,骨子里认为,只要能够打造一个符合自己价值目标的美国,是不惜改变美国政治制度的。作者原来撰文写过:这些美国人,和1930年代将希特勒推上台的普通德国民众是同源的。历史依然可能重演,并且可能就在我们面前发生。
因此,MAGA共和党完全能够满足这些民众的诉求。
由于MAGA在民粹的路上走得太远,而且越发的极端及反智,使得越来越多的企业、资本及中产精英很难再接受他们:即——哪怕为了一点经济利益,也实在很难忍受这样的政党。
而民粹右翼的MAGA对大企业也是敌视的——从华尔街、好莱坞到互联网公司——因为大企业从创始人到高管,从经营理念到文化,许多都渗透着民主党/左翼/自由主义的愿景和情怀,与MAGA格格不入。
这些年,许多大企业无法忍受MAGA,只好转向民主党。
比喻一下,就是1920年代末、1930年代初的德国大企业精英和社会上流人士很难接受街头政治出身的纳粹一样。
这就说到了经济。
b)经济:
Trump深谙推举他上台的白人蓝领在经济上的痛苦,但至少在第一任内,他对劳动者的支持只停留在措辞上——特别是不遗余力的批评大企业,将反大企业、反资本的民粹议程带入了MAGA。但落到实处,他给出的处方都是极右翼、极端新自由主义的:
——大刀阔斧减税,尤其是对富人/高收入集体减税;
——千方百计希望减少政府提供的福利与公共服务,包括废除Obamacare(奥巴马医改);
——对中国发动贸易战,但贸易战所指向的具体目标(假设中方对美方妥协的话))——是中国对美国及美国经济体系的全面放开,最终导致美国企业/资本全面进入中国,美国工人面料的问题更加严重。
这些政策——尤其是削减税收、削减福利的政策——最终都会伤害美国劳动者。
这就是美国政治中令许多学者、知识分子、观察家不解的一个悖论:为什么美国白人蓝领会投票支持共和党,让共和党精英推行一大堆最终损害白人蓝领利益的政策?
如果他们是理性的话,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经济利益呢?
答案来自三个方面。
第一方面:白人蓝领确实认为:社会文化议题对他们来说更加重要:这是一个存在问题、文化问题、身份认同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形而上问题。并且这个情况也不只适用于白人蓝领,而可能是普遍的:认为“人做选择时永远会把经济利益放在第一位”,以及“不遵从经济利益的选择就是非理性选择”等假设,从根本上就是错的。
第二方面:回到经济利益本身,他们认为民主党推行的左翼经济政策、福利政策首先惠及的是有色人种,而非白人群体,这是奖励懒惰,奖励插队,惩罚勤劳,惩罚诚实,是一种极大的不公。这些政策只会加速美国劳动伦理及职业精神的崩坏,加速美国的衰败。所以,宁可自己继续靠勤劳的双手努力,也不能让好吃懒做的人得到好处。这样的白人蓝领,甚至可能认为这种“牺牲”是爱国行为。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讲,归根结底,白人蓝领不认为自己和有色人种劳动者同属一阶级,相互没有认同感。我们下篇再讨论这个问题。
第三方面,生活在美国的白人蓝领,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资本主义好,只要靠勤劳的双手奋斗就能实现“美国梦”,一切交给市场,政府管得越少越好。美国牛逼就在于抵制了社会主义。因此,他们真心相信,Trump推行的减税、去除福利政策一定能够释放美国的经济活力,最终让每一个劳动者受益,最终“让美国再次伟大”。
按马克思主义者的观点,美国劳动者是彻彻底底被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洗脑的。资产阶级在美国掌握绝对的文化霸权。工人阶级被资产阶级随意摆布,距离“觉醒”还有十万八千里。
然而,伴随时间推移,如果在共和党百般忽悠之下,白人蓝领的经济利益最终没有得到保障,福祉没有得到提升,美国国内经济发展不平衡、贫富差距问题也得不到解决,那么白人蓝领也会失去耐性,意识到Trump/MAGA并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
小结——民主党、共和党两党分别都无法满足白人蓝领的需求:民主党缺文化,共和党缺经济。美国老百姓需要的是这么一个党:
——文化上是传统主义的、保守主义的;
——经济上是左翼的、社会主义的。
这就是美国真正所需——“保守的社会主义”(conservative socialism)。
当然,在美国的现实环境下,可以不用“社会主义”这个字眼。这就看政客和智库、思想家们如何结合美国国情去创造一些绕道走的概念。挂羊头也可以卖狗肉。
谁能推出“保守的社会主义”,谁就能得美国天下。
“保守的社会主义”位于政治坐标的什么位置?第2象限。
有读者说,这不就是中国政治所在的象限么?是的!这就是美国需要的处方。
当然并不仅仅是中国。还有亚、非、拉许多国家,即我们第一篇列出的第2象限政党。也许在人类未来相当长一段历史里,这才是一个最为普遍,同时也最佳的政治解决方案。
下一篇我们将探讨:美国两个政党有没有可能向第2象限迁移,各有什么样的难点。
十、美国共和党和民主党能不能向第2象限迁移
如本系列前篇所说,白人蓝领是一个能够决定美国总统大选结果的关键群体。而这部分群体真正需要的,是一个位于“第2象限”的“保守的社会主义”政党:
——政治、社会、文化上是传统主义、保守主义的;
—经济上是左翼的、社会主义的。
那么民主党和共和党向“第2象限”迁移,不就可以“得天下”了么?
实际上却有很大的难度。两党各自面临的挑战也不同。
1.共和党向“第2象限”(“保守的社会主义”)迁移的难度
对于共和党来说,向“第2象限”(“保守的社会主义”)迁移,需要推行左翼经济政策(社会主义)。对于共和党来说,这在其意识形态上几乎是“颠覆性”的。
1)共和党的基本盘构成问题——新自由主义商业精英是传统基本盘
如前所述,共和党的平台建立在两大群体“联盟”的基础上:
——一个是在经济上主张新自由主义(即低税收、低福利、少监管、小政府、大市场的右翼经济政策)的群体,主要为企业、资本、富庶中产等商业精英;
——一个是在政治、社会、文化问题上主张传统主义、保守主义、本土主义、爱国/民族主义的问题,主要为白人蓝领、基督教徒及各种有传统价值诉求的群体,例如拥枪者、古巴移民、超正统犹太人、注重教育的一代华裔移民等等。
两群人是各取所需。但由于主张传统主义、保守主义的人里有很大一部分是蓝领及社会中低层,商业精英的新自由主义政策会损害他们的经济利益。因此,共和党这个联盟在经济上是难以维系的。
对于共和党来说,迈向“第2象限”就是推行左翼经济,推行左翼经济,可以网罗更多的中低收入人群(例如中大西洋州的工会工人),但却会使共和党“背叛”资本/企业/精英这部分群体。而读过一点美国历史的人大多知道,共和党从最初代表的就是工业时代的大企业、大资本利益,放弃这部分群体,等于彻底重构共和党的基本盘。
但Trump的MAGA是怀疑大企业、敌视大资本的,并将华尔街、好莱坞、传媒、互联网/科技企业看成是对立面。再加上MAGA各种民粹及反智的行为及取态,也使得许多企业/资本认为MAGA共和党不再能代表自己,而转向民主党。
所以,共和党其实已经在洗牌。
2)共和党代表的是美国保守主义,而“反社会主义”已是“美国保守主义”的一部分
美国的保守主义,不仅包括政治、社会、文化上的传统主义和保守主义,其实也包含经济部分。而经济部分,就是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认为市场是万能的,政府是不可靠的,福利主义是毁国家的,要坚决地抵制社会主义。他们认为,美国之所以成为世界第一强国,就在于能够维持极致的资本主义,就在于成功地抵制了社会主义(并战胜了社会主义强国——苏联)。
保守主义的共和党希望找到并发扬美国价值、美国文化、美国精神。而对他们来说,支持资本主义、反对社会主义就是美国精神、价值、文化基础组成部分。爱美国,就必须反对社会主义。支持社会主义是不爱国、“不美国”(unAmerican)的行为。
大多美国白人中低收入群体(及占压倒多数的共和党人)是相信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叙事、对社会主义怀疑、抵触、反感和恐惧的。(就此问题,可参考前一个系列文章《“资本主义好,社会主义不好”——从民调看社会主义在美国(1)
共和党政治的主旋律就是妖魔化社会主义,并且一味宣传自己推行的新自由主义政策(例如减少税收、限制政府、去除监管、废除福利等)是有利于美国人民的,那么转向社会主义(或一般的左翼经济政策),就相当于自我否定,在理论上、意识形态上、政治上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所以有右翼政治作者Sohrab Ahmar提出“保守的社会主义”,煞费苦心的希望证明“罗斯福新政”正是美国精神,保守主义可以回到罗斯福新政。以此,给共和党找转向左翼的台阶。
3)MAGA共和党的“白人民族主义”政治是分化群众的,不利于推行左翼政策
MAGA共和党在政治社会文化上是排外的,反感多元文化主义、弘扬美国传统价值及白人文化,与白人至上/白人民族中心主义保持着非常亲密及暧昧的关系。Trump所做的,其实是挑起并利用埋藏在美国社会的尖锐的种族矛盾,从中获取政治资本。结合历史来看,MAGA其实很像美国版的、当代版的纳粹。
而支持MAGA共和党的中低层白人,之所以会支持实际上并不利于自己经济利益的新自由主义,深层次原因是他们与有色人种没有共同的、共享的身份与理念,也就是说,他们实际上不认为自己是“一家人”、不认为自己是“自己人”,本质泾渭分明。他们认为,社会主义/左翼政策只会让那些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无法融入“正统美国文化”,带有劣根习性、“插队”、搭便车的落后族群受益,勤劳的白人群体会担负更多成本,生活更加艰苦,并会看到辛苦成就美国伟大辉煌的核心文化遭到败坏。他们只要能伤对方八百,就愿意自伤一千。他们认为,这才是对美国“做贡献”。
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说,美国白人和有色人种无产阶级并没有形成统一的阶级观念,阶级意识也没有“唤醒”,身份认同仍然遵循种族、民族等界限。将阶级依种族分而治之,自然是资产阶级的“阴谋”。
无论如何,一国家,在种族矛盾十分尖锐,社会严重撕裂、缺乏统一的认同与目标的情况下,推行社会主义是十分困难的。MAGA共和党推行“白人民族主义”,只会侧重考虑被常年“忽略”的白人中低层,而不会把有色人种放在优先级。
4)MAGA共和党仍然可以通过把美国国内矛盾“外化”,延续现有的政治
如何把美国国内矛盾“外化”呢?即将美国国内民众的注意力转向中国,把中国描述为美国一切问题的根本源头。那么,中国如何“损害”美国利益?MAGA认为,中国的方法是采用各种“不公平竞争手段”,包括:
——推行举国体制、制定产业政策、补贴关键产业、倾销
——经济间谍;窃取知识产权
——较低的劳动保护条件及收入(“血汗工厂”)
——较低的环境保护条件(对应较低的生产成本)
——用庞大的市场及经济利益诱导、收买美国企业,将其逐个击破
——中国发展经济后,将不断扩大国际影响力,最终瓦解美国的新自由主义世界格局,加速美国的相对衰落。因此,中国是美国最大的威胁。
这就是Trump在第一任内的政策:
——对外,把所有问题都引向中国(包括2020年美国经济受挫也是因为COVID-19疫情影响),并对中国发动全方位的贸易战、经济战、金融战,科技战。
——对内,继续推行新自由主义政策,例如减税、去监管,消减福利等。
共和党的中低层白人基本盘教育文化程度不高,很难看到和理解这些政策的作用和影响,只会认为Trump对外在十分积极地解决问题,而对内推行这些新自由主义政策一定会让经济充满活力,最终会惠及自己(“涓滴经济学”)。
美国政治周期很短,总统四年一选,众议院两年一选。政策也是短期主义的。很多政策还远看不到成效,政客/政府就更迭了。人们很难在政策之间建立因果关系。举例,Trump任内,美国国债增加了7万亿美元,其中为新冠疫情纾困就投入了3万亿美元。这些都导致今天Biden任内的通胀。但选民认为这些是Biden的责任,打算因此将Biden选下去。
美国政治是短期主义主导的,MAGA共和党转向“社会主义”是有实质的意识形态困难的,最简单的方式依然是“暴打熊猫”。
如果Trump在2024年上台,将变本加厉的延续这一政策:对外全面升级对中国的经济贸易战,对内加码推行新自由主义政策。
当然了,这只是说假象的Trump任内,并不代表共和党长期来看不会向“第2象限”迁移。但要推行左翼经济政策的话,一方面美国的经济社会问题需要更严重;另一方面共和党还需要做更多的理论铺垫与准备。
2.民主党向“第2象限”(“保守的社会主义”)迁移的难度
对于民主党来说,向“第2象限”迁移,一方面需要推行更加左翼的经济政策(这本身就在年轻民主党的议程里),更重要的,是推行传统主义、保守主义(或“社会保守主义”,social conservativism)。这就意味着不能讲太多的性别及性向政治(LGBTQ)、不能搞太多的少数民族/种族政治及多元文化主义及政治正确,要严格限制乃至遣返非法移民;要容忍白人民族主义及本土主义;要“柔化”对拥枪、堕胎等问题的态度;要更加严厉地惩治违法问题,等等。总之,就是去除所谓“白左”/Wokeism的一套东西。
对于民主党来说,这对于其意识形态而言也几乎是颠覆性的,难度很大。
1)民主党的基本盘构成问题——少数族裔/弱势群体是传统基本盘    
作为左翼政党,民主党一直致力于维护各种相对弱势群体的权利,包括女性、跨性向者(LGBTQ)、有色人种、无神论/世俗主义者、外来弱势群体(非法移民)等。
这也使得这部分群体是民主党重要的基本盘——特别是少数族群/有色人种:黑人、拉丁裔、亚裔(不包括第一代华人移民)、犹太人(不包括超正统犹太人)、穆斯林等。
民主党为了和共和党争夺中低收入白人群体,而降低对少数/弱势群体的积极保护,也等于在放弃自己的基本盘,这是很难推动的。
2)意识形态/理论难点:“自由主义”要求对人一揽子的“全面解放”
西方主流左翼(“自由主义”)的一个基本认识是,人要获得“自由”和“解放”,就需要活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全方位的解放。
经济方面的“解放”,体现在社会公平、机会平等、基础的社会保障与社会福利等。这些对人获得自由、幸福固然是很重要的。
但光有经济方面的解放还不够,还得有政治、社会、文化方面的解放。举例:
——妇女解放:女性要摆脱过去的“封建束缚”,获得与男性平等的地位。这就是女权主义。女权主义是左翼运动的组成部分;
——种族正义:过往被歧视、压制、迫害的种族、民族及族裔社群要摆脱一切的枷锁,享有与优势种族/民族完全一样的待遇,甚至在一定时期内获得优待。对于自由派来说,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本土主义都是狭隘的、可疑的,
——宗教:个体都有追求自己信仰(包括各种宗教,也包括无神论)的自由,要冲破一切限制,摆脱一切的枷锁;
——跨性别:性向是天生的,不应被歧视。因此,对所有性要同等对待,赋予其获得同等权利(例如同性婚姻)。
这里只是举若干例子。对西方主流自由派来说,人要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领域获得“全面解放”,“全面自由”,这些不同领域的东西也都是“一揽子的”、“打包的”,不可切割、不折不扣的,所以不能经济上追求左翼,其他地方却不追求左翼。如此,意识形态就不“自洽”了。
实际上这不仅仅是西方自由派(当代主流左翼)的看法,也是西方其他左翼的看法——例如马克思谱系的社会主义。原教旨主义认为,各种观念都是旧制的一部分——要么是封建阶级的,要么是资产阶级的,都是统治阶层维护既有生产关系及社会秩序的工具(上层建筑)。无产阶级是被麻痹的,操弄的。要推动社会主义革命,乃至实现共产主义,就必须包含对旧观念的革命。因此,男权毫无疑问是封建枷锁;种族/民族是资产阶级观念,用来分裂人民的;宗教是鸦片;甚至“国家”这个安排,长期也是不可维持,有朝一日要退出历史舞台的。
因此,沿袭西方这种观点的话,左翼政治只能在第3象限。不在第3象限的就不可能是左翼或社会主义。
显然,这种西欧左翼理论与社会主义在大多数人类社会的实践是有很大差异的。所以也就有了马克思主义与各国国情实践相结合这个历史命题。
3)传统主义、保守主义被认为是“落后的”“后退的”    
接上条,西方主流左翼(包括自由主义、社会主义)认为理想的、“理论自洽”的“左翼政治”最终应落在“第3象限”。
——横向的左侧(社会主义)其实是一种“积极自由”(positive freedom):即我可以公平地得到经济资源,让我有能力去做什么;
——垂直的下侧(自由意志主义)其实是一种“消极自由”(negative freedom),即我有自由去做什么,或者说我可以如何地不被政府和社会限制。
“左”也一直与“进步”“革命”等概念联系在一起,要改变、颠覆旧的秩序,创造新的秩序。传统的、保守的、旧的,被认为是“不好”的。
这时,如果在社会文化上追求传统主义、保守主义,会被认为是一种“后退”(regression),是“反动的”(reactionary),“逆潮流”的。
可以想见,从第3象限向第2象限移动,会被“原教旨左翼”认为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以上,也从另一角度说明了为什么从苏联,到红色中国,到各个社会主义国家,到第三世界反殖民运动的社会主义实践里,只要马克思主义与民族主义结合,被用于在一个国家推动建国运动并建立起社会主义制度时,都会遭到来自“左”派的怀疑(例如“托派”),认为政治实践并非纯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对这个问题的争论已经超过了一个世纪。中国红色政权之所以能够确立,也是成功摆脱了这种争论。
因此,民主党要转向保守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面临的挑战之大,丝毫不亚于每日痛斥社会主义的共和党在经济上“左转”。
4)时间似乎是民主党的朋友
这些年,民主党在从“第1象限”(主流右翼,或中间派)向“第3象限”(主流左翼)移动。而推动这种迁移的,是基本盘的代际变化:更多的少数族裔;更多的多元文化主义者;更开放、更进步主义的思想;对社会主义理念更加接受,等等。长远来看,民主党妥妥地落在“第3象限”。
与共和党不同的是,美国人口结构的变化对民主党来说是有利的:少数民族增加;城市人口增加;受教育人群增加。同时,好莱坞、传媒、互联网(包括ChatGPT)都是偏向民主党意识形态的。越来越多的年轻一代在“靠近”民主党。
也就是说,民主党“先行一步”,先向“第3象限”迁移,然后人口结构的变化将推动美国社会步其后尘,也缓慢地向“第3象限”迁移。最终,美国社会将与民主党对齐;民主党自动“捕获”美国社会。
从这个角度来说,民主党的“境遇”似乎比共和党好一些,因为时间似乎是民主党的朋友。
  3.小结:   
1)共和党、民主党都面临向“第2象限”迁移的难度,美国很难产生“第2象限政党”
2)受益于美国人口结构的变化,民主党的中长期环境似乎比共和党更好一些,可以“坐等”美国社会“左迁”,并享受政治成功
3)民主党的有利局面,也引发了一些共和党/右翼阴谋论,例如“大替代理论”(Great Replacement Theory),认为民主党在有意识地、系统性的增加有色人种移民、出生率及社会表现,加速美国人口结构的变化    
4)这些年,美国的经济社会问题越来越严重(贫富差距、种族矛盾等),对于共和党越来越不利,因此也推动了共和党先行一步进行变革:Trump被推举上台,用MAGA哲学改变共和党,将怀疑大企业、敌视资本、反全球化等经济民粹议题代入共和党
5)但至少在Trump阶段,共和党没有放弃新自由主义框架(减税、减福利、去监管等),而是选择把注意力放在中国,把中国作为转移美国国内矛盾的通路
6)但再往前看,如果共和党无法通过打压中国解决美国的国内问题,为了笼络中低收入人群,还是有推行左翼政策的客观需求。对于共和党来说,挑战是找到理论话术
7)民主党如果认为“时间是自己的朋友”不去积极作为,也是非常危险的:它将发现,共和党始终是主动:它只要稍微一移动位置(朝“左”挪一点),就可以笼络更多的选民,并由此掌控美国政治,并通过总统任命更多的保守主义最高法院法官,影响美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进程
8)最后,有没有可能产生位处“第2象限”的民主、共和以外第三个政党?在美国的两党体制下,很难。政治迁移(如有),还得通过两党完成。
十一、西方左翼传统(含马克思主义):理想与实践的差异
本篇是在今天下午仓促写成,一点个人思考。适合对历史、政治、社会、文化感兴趣的学友们——尤其是对马克思主义、及中国思想史、党史感兴趣的学友们。
上面几篇提到:
——西方左翼传统(包括自由主义、社会民主主义及马克思主义等传统)的理论与愿景在“第3象限”;
——世界各地(主要为亚非拉国家,包括中国)取得执政地位的左翼政治实践却大多落在“第2象限”(“保守的社会主义”)
——甚至资本主义第一强国美国,现在其实也是一个“第2象限”(“保守的社会主义”)政党;
——综合来看,“保守的社会主义”,至少在人类社会目前的发展阶段,可能是一个更加符合大多数国家与社会现实情况的政治解决方案。
如此看来,西方左翼传统——特别是19世纪欧洲正统马克思主义——是否存在什么理论盲点或误区?
1.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盲点”
作者以为,正统马克思主义(主要在19~20世纪初的欧洲)可能存在以下若干理论盲点。
1)关于阶级在人类社会的重要性问题
——种族主义者认为种族是第一位的:人类历史的发展实际上是种族之间的博弈与斗争;
——民族主义者认为近代构建的民族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人类历史与社会的发展是民族之间的博弈与斗争;
——对于许多宗教来说,宗教信仰才是第一位的:信仰与无信仰、正信与异教徒之间的斗争才是主线;
——文明冲突论者认为在全球化的今天,文明之间的冲突与较量才是主线;
而对于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来说,人类世界的发展最终就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决定成功的因素,可以是已经被“政治化”的因素(例如种族和宗教),也可能是一些没有被政治化的能力禀赋(例如智商、心理构成、身体条件等)。
对于正统马克思主义来说,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最终是经济:生产关系、生产力。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历史与社会发展的驱动力是阶级以及阶级之间为了维护或改变生产关系引发的冲突与斗争。
因此,对正统马克思主义者来说,阶级是人类社会占有最重要的地位的身份。这里面有两个维度:第一是“实然”:即它(阶级)在客观上来说就是最重要的。第二是“应然”,即对于所有人来说,应该在主观上、主动认识它(阶级)的重要性。
本篇在讨论美国政治,结合到美国政治语境,这就相当于对一个美国白人蓝领说:工资待遇、福利和经济基础对你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你的无产阶级身份才是你最大的身份!你真正的兄弟不是别人,而是无产阶级。相比之下,你所关心的价值观、信仰、生活方式、爱国、荣誉什么的都不是最重要的。
2)从“实然”到“应然”——理论与现实世界的差异
第一,从“实然”角度来说,在现实世界里,“经济关系”中的“阶级”及所触达的经济未必是人们关心的唯一问题。人的许多行为是不能简单用经济去解释的。实际上,经济确实是人们关心的问题,但不是唯一关心的问题,甚至不一定是最关心的问题。人们可以为了价值追求放弃经济利益。
如果把人类的一切行为都简单地用经济去解释,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人的一切思想,人的一切价值观,那人就成了“经济动物”,过于简单,有些天真(naïve),是一种“还原论”(reductionism),
更加接近西方主流经济学对人性的粗俗假设。(这种想法,其实也来自西方文明)。
而回看现代智人(homo sapiens)二、三十万的发展史,抽象价值、符号、想象,一些从经济维度看来“非理性”的部分(例如利他主义、为追求抽象信仰牺牲个体生命等),其实是人类的优势,帮助人类从各种“人种”(如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等)中脱颖而出,构建了智慧文明。
第二,从“应然”角度来说,即便我们假设:经济关系和阶级确实就是人们最重要的身份与利益,但普通人最终仍然不一定能够发现并认可这一条。也就是——“应然”最终无法在现实世界实现——无产阶级的“心思”被各种东西所干扰和分散,无法联合起来。正统马克思主义对此也做了解释,翻译过来是说,统治阶级控制着“上层建筑”,因此,我们能看到的所有主流价值观与意识形态都是维持生产关系格局、秩序、制度暨统治阶级利益的工具。如此,无产阶级所关心的价值、信仰、生活方式、荣誉、爱国等,都是资产阶级(甚至自封建时期遗存)部署的,用于蒙蔽无产阶级、防止无产阶级“觉醒”的统治手段。
从理论角度看,正统马克思主义所说的上层建筑、统治阶级的“文化霸权”是很有分析批判意义的,作为一种社会理论很好。但对现实缺乏指导作用。
切入到美国的现实语境就很容易理解,就是说,白人劳动者啊,你别老关心白人至上主义。黑人兄弟不仅仅黑命也是命的问题,黑人劳动者才是你的阶级朋友啊!你别老操心反移民。拉丁裔来了就是无产阶级兄弟,团结在一起推翻资本主义。拥枪的兄弟们。你们持枪,以为很爽。资产阶级就是让你觉得很爽,麻痹你,让你忘掉自己就是个屌丝!福音派基督教朋友们,你们老操心堕胎的事,还反对同性恋婚姻。宗教都是统治者提供的鸦片:不要忘掉你们是无产阶级!另外对跨性别者说几句:不要老是操心你的pronoun,也不要关心厕所指示牌上印男还是印女。
显而易见,以上都是不可能是实现的。美国无论左派(民主党)还是右排(共和党),都陷入到无数的身份政治里。
3)若干被正统马克思主义低估的具体的身份与认同
以下介绍几个被正统马克思主义所低估的身份认同。
a)种族
古语:“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相似的人会被彼此吸引。其中,最简单、最符合直觉的一条,就是所谓的“种族”,即在其他条件接近的情况下,肤色、毛发色、眼珠颜色及其他各种身体外观特征(例如毛发)更加接近的人,更有可能被相互“吸引”、取得信任、相互接纳。
这其中有纯粹的生理因素。例如种族接近的人更容易辨识彼此:我们看黑人,可能觉得长得都差不多。他们看我们东亚人也一样。但同种族的人就更容易辨别差异。
自小在一个种族群体里长大的,每天看自己的父母亲戚,觉得种族接近的人更加熟悉,甚至亲切,自带信任,应该也是合理的。这其中也有文化因素:即便双方来自不同的国家,也有可能可以追溯至同源或接近的文明、文化、社群。
古代人类,与族裔相对接近的人互动、通婚、繁衍,是社群的自我保护。当然,在现代社会,许多传统观念被打破,人们更容易进行跨种族互动(甚至通婚),甚至在文化因素的影响下,一些种族在审美上获得了“优待”(例如东亚人在审美上推崇白人)。但这些都不足以否定一些“与生俱来”、“直觉性的”、“生理性”,带有一定普遍意义的“倾向”,也不能说这些倾向就是“错”的,对其进行“政治化”,称其为“封建”或“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要对之进行“克服”。这都属于过度分析。美国右翼现在称这类分析为“文化马克思主义”。
在实践中,一定不能低估“种族”对人类个体的影响力,忽略种族之间存在的隔阂和矛盾。
1920年代~1930年代初的德国,纳粹通过讲对普通人来说更加“易懂”,更加“真实直观”、更加符合直觉的雅利安人vs犹太人的种族故事,一把就将共产主义大半基本盘笼络到旗下。
回看历史,构建阶级联盟,要突破“种族”是很困难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往往需要在一个主导的种族/族裔之下进行。
b)民族,以及其他共享语言、历史、文化、生活方式的社会群体 
如果说种族更加“生理”的话,民族则有更多的社会属性及文化意味。
何为“民族”?这里取广义概念的——就是一方土地的人,有共同的语言、历史、文化、传统、生活方式及价值观等。由于他们在一方土地,所以他们很有可能是一个种族的人(种族的“子集”)。至于“民族”边界的大小,则不存在统一标准,都是“主观”的、“武断的”,随机生成的(contingent),本质都是社会或政治建构的。
能不能划出一个超大的民族(例如中华民族),则需要有非常强的大一统文明、文化、历史及传统。其中,文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通过书写同文克服语言/方言带来的隔阂。
欧洲的标准,只要方言发音稍微不同,即可以用拼写语言进行强化,然后构建不同的民族。因此,捷克和斯洛伐克可以是两个民族。而汉民族,官话和其他汉地方言相互可以听不懂,但是同文,也可以构建一个大一统的民族。这是秦始皇统一文字留给我们的最大遗产。
最初(19世纪的欧洲),马克思主义者、左翼政治家们正忙于在理论上发现阶级的重要性,“唤醒”工人们的无产阶级意识,并尝试将工人们组织起来,推动全面的左翼革命。当时工人作为一种新兴群体,力量却是有限的,左翼革命强调的是超越民族、超越国家的“国际主义”(故有《国际歌》),旨在打破传统格局。
而与之几乎同时发生的,则是民族主义的崛起:欧洲各国、各地都在忙于构建自己的“民族”,构建自己的语言、文化、历史、价值传统,在此基础上建立民族国家。而推动民族主义,正是各国的“保皇党”、保守主义者、改良主义者、既得利益者(资本家、贵族、宗教界)。当工运正在谋求跨国联动,封建主和资产阶级则和农村联合起来。农村有什么?保守势力(地主)、民族文化素材(从方言到民歌),以及文化上保守、专注现实经济利益的农民。
所以,民族主义从最初发端,就是来自社会主义左翼的对立面——资产阶级右翼。对正统马克思主义来说,民族主义的崛起会让工人认为民族身份才是主线,忠于国家比忠于阶级更重要。这就变成了对左翼政治的一种“干扰”,因此对于民族主义是警惕、怀疑、抵触的。至于地主与农民,在当时欧洲,经常会站到资产阶级民族主义的一端。因此左翼革命家对农民/小农一贯怀疑。
俄国、乌克兰的左翼革命家在1920年代就在乌克兰被农民“狙击”,最后默认接受了乌克兰民族主义,民族共和国成为苏联建制的一部分,但苏联领导人和理论家在意识形态上对农民是敌视的。这种怀疑延续到1920~30年代,成为苏联/共产国际对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模式的抵触和怀疑,始终认为“山沟里的马克思主义”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
这正反应了左翼政治理论、愿景与现实世界里实践的差别。实践来看,马克思主义能在现世世界里落地,就必须与反殖、反帝及民族主义发生结合,搞一个民族、一国之内的社会主义。
这里面,道出的是一个“普遍真理”:
第一,认同与共情:人们很容易和自己享有共同语言、历史、文化、传统、价值及生活方式的人联系在一起,产生“共情”,并相信彼此拥有共同的愿景、使命,处在共同的“命运共同体”之内。这种基于民族、传统社群、文化的认同与共情,简单、直观、真实,比阶级来得更快;
第二,归宿感、使命感。人类是社会动物,需要结合自己的社会属性,为自己找寻生活的意义、生命的意义、存在的意义。每个人都在一个社会长大,这个社会的历史、文化、语言、价值、同胞及未来,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是个人身份中不可割裂(inalienable)的一部分。阶级固然也是重要的,但经济不是一个人的全部;    
第三,当不同的认同发生冲突时,阶级往往居于其次。具体来看:
——“有国才有家”。当遭到外族攻击的时候,不同阶级可以不计前嫌,联合在一起,一致对外。这就是所谓的“民族统一战线”。苏联/共产国际虽然在理论上不认可中国的革命模式,但遇到法西斯入侵,也组成了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并将战争命名为“爱国战争”。
——能够转移本国矛盾、分散本国注意力的“他者”:美国遇到经济社会问题,本应通过社会主义解决。但政客很容易构建“他者”,把阶级矛盾转移、外化。例如告诉白人劳动者:问题出在少数族裔和非法移民(族裔“他者”);告诉全国劳动者,问题出在中国(民族/国家“他者”)。以此,瞬间转移美国的阶级矛盾;
——当要推行民族独立发展的时候:推行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最佳场景,是在一个民族希望追求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目标,需要找到有效工具的时候(初心使命: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因此,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往往和反殖反地及民族独立运动结合;
——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的冲突:正统马克思主义讲的是“国际主义”,认为民族、民族国家都属于资产阶级价值体系的一部分。但在现实宇宙里,社会主义国家又是在现实国家(大多又是民族国家)基础上构建的。国家/民族之间也会发生冲突。冷战时期社会主义阵营内部也发生了国与国之间的军事冲突,当时是出乎部分西方观察者的意料的。由此,“现实主义者”/Realists则确立了自己的信念:所有的国家,无论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最终都要最大化自己的利益,所以无需考虑“社会主义”因素的影响;
——不同国家间的经济博弈,仍以国家为主线,基本不存在无产阶级跨国联合的可能。以1980年代美日贸易冲突为例,日本汽车工人的福利待遇优于美国,削弱了美国汽车的竞争力。其中,美国汽车工会极为发达,工人与车企是对立、博弈、冲突关系,工人不断要求提高薪酬待遇;日本汽车工会沿袭东亚和谐文化,主要是协同工人和企业的关系,成为企业管理的有机组成部分。日本车企到美国开厂,也不会容忍美国的工会文化。反过来美国企业到日本,也会利用日本的工会文化。这种情况下,美国工人和日本工人有没有联合起来,共同对抗资本主义车企的可能性?基本是没有可能的。日本工人觉得美国工人是美国人,美国工人觉得日本工人是日本人。最终,美日贸易战只能围绕国家主线进行。中美贸易战也只是这一历史的延续。
回看历史,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对民族、历史、价值、文化等因素的认识是不足的,低估了这些因素的重要性与影响,并且将其与左翼政治/社会主义运动简单对立起来。这使它不仅对现实政治缺乏指导作用,甚至不足以解释现实政治里的现象。
2.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为什么存在“盲点”
存在“盲点”的原因有几条:
第一条是当时思想家、理论家对人类社会历史的认识还是太简单,社会科学总体发展也比较简单,很多学科也还没跟上(历史心理学),理论基础比较薄弱。
第二条是当时理论所依托的社会环境还是单一,基本都是单一种族、单一民族、单一文明、文化高度的同质化、经济上闭环(有别于今天的经济全球化)的社会,很难考虑到不同场景的应用。
第三条是当时应用的条件也比较简单。德国、法国、英国就这么些工厂,这么些工人,在各国组织是有可能。甚至在今天看来,当时的德、法、英虽是不同国家和民族,但也相对同质,都属于一个种族、一个文明,联合起来的难度也远远小于今天。
我们也发现,19世纪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形成的环境,很接近西方选举政治(liberal democracy)所形成的环境——即他们欧陆诞生地:
——单一种族/民族、单一宗教、单一文明/文化的同质化社会
——人口规模比较有限
——人口流动少,没有那么多外来移民
——经济闭环(有别于今天的经济全球化)
——有共享的主流价值,社会没有撕裂和极化。
——有共享的真相/事实基础(基于共同的报纸,在同样的事实假设下做出判断,有别于今天西方的“后真相时代”)
西方的选举政治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制度诉求,也给出了适用当时社会的解决方案,但就不一定适合其他的社会了,包括特别不适合当代的美国。这一条可以参考作者《通俗说“民主”【合集】
同理,正统马克思主义也是在19世纪相对简单、内部高度同质化、“一骑绝尘”的工业化欧陆国家里发展出来的,它点出了生产关系、生产力和人类历史发展的一些普遍规律,但并非作为完整的制度出现。如何建立具体的制度,还需结合各国历史国情实践,进行理论修正。
最后,通俗地说:一个开放选举制度,在一个数千户的住宅小区里适用,也不代表在一个上亿人的多民族人口大国里适用;一个生产关系安排或分析,在一个企业、一个行业或封闭的经济体里适用,不代表在一个上亿人、经济开放的多民族人口大国里适用。
所有理论都是有局限的,不可能脱开当时的环境。理论的精髓在于点出某些普遍规律与真相;理论的活力在于不断适应、更新。
马克思主义基本实现了在各国的适应、更新与迭代,找到了新生,只不过在美国还极难落地。
西方选举政治则伴随西方社会结构的剧变,在本土问题出现了新的问题,其中又以美国最为严重——因为美国距离产生西方选举政治制度的环境最远。
十二、低社会阶层与保守主义、威权主义政治的关系
上篇解释了西方左翼传统(含马克思主义)为什么在理想与实践上存在差异。本篇结合美/西方的历史案例,介绍一下工人阶级与保守主义、威权主义政治的关系。
读完这篇,应可更加深刻地理解美国、欧洲及全球的民粹右翼运动。
1.无产阶级与工人阶级
按19世纪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定义,“无产阶级”是不掌握或仅掌握极少生产资料、靠出卖劳动力创造社会主要财富,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受到资产阶级压迫与剥削的阶级。根据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在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发生。无产阶级抵抗,资产阶级压迫。最终,无产阶级将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建立社会主义。这是废除资本主义、迈向共产主义的一个过渡阶段。最终,人类社会将打破阶级制度的社会关系,创建一个新的无阶级社会。
无产阶级不占有或仅占有极少生产资料,具体从职业/行业上看,又可进一步分为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其中农民又可进一步分为下层、中层和上层农民。除了工人、农民外,还可以包括小商人或自由职业者、知识分子(通常作为专业人士和管理者)、下层军人等。当然后面这些职业的人士受封建和资产阶级观念影响更大。
在正统马克思主义的话语体系里,无产阶级代表推翻旧制的革命力量及历史驱动力,拥有特殊的政治价值与道德内涵(“选民”、the Chosen Class)。在无产阶级当中,工人阶级(参与工业生产的劳动者)被认为是最先进的,有更进一步的特殊政治价值与道德内涵,原因在于:
——工人已从土地上被解放出来(摆脱了小农利益、价值、意识);
——从事大规模工业化生产,要求很高的协同性、纪律性,同时有组织与被组织的经验;
——工人拥有更高的文化水平,能够获得新知,更深刻地看到自己作为一个阶层的历史地位与作用(阶级觉悟、共产主义觉悟)
总之。工人阶级代表更先进的生产力,有着更好的教育与专业,又有着严格的组织性与纪律性,使得他们成为发动、组织、推行社会主义革命的最理想群体。如果说无产阶级是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选民”,则工人阶级是“选民”中的“选民”。
但在20世纪初上半叶欧陆及美国的政治实践中,无论是广义的无产阶级,还是狭义的资产阶级,又表现出了局限性:他们在经济上确实仍然热衷于左翼政策,但在政治上则往往与威权主义政治甚至极端政治结合,并且他们对政治威权的兴趣可能大于经济,甚至会为了政治放弃经济。自然的,西方左翼希望对这个现象给出政治学、社会学乃至心理学的解释。
2.“工人阶级威权主义”
1959年,美国阿什肯纳吉犹太裔社会学家与政治学家Seymour Martin Lipset在研究了美国与西方的政治实践后,提出了一个概念:“Working Class Authoritarianism”——工人阶级(或劳动阶级)威权主义,旨在解释为什么工人阶级在一些社会运动中表现出的对威权主义的支持。Lipset并分析了二十世纪上半叶欧美及世界其他地方西式民主、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等政治运动的社会基础,在1960年成书《Political Man: The Social Bases of Politics》(政治人:政治的社会基础)。
在对美国、欧洲和其他国家的研究之后,Lipset提出了他的理论,认为劳动者阶层/低社会阶层”实际上更容易倾向于威权主义、极端、教条和缺乏容忍的态度和行为。 Lipset认为,劳动者/低社会阶层更倾向于以负面的态度看待西方民主的成绩——如民族、种族少数群体的政治权利与公民权利;对国际主义的外交政策、开放的移民立法、政治多党制的支持较少,相反,更倾向极端政治,例如极右(法西斯),或极左(20世纪上半叶的欧陆共产主义),以及参与极端、原教旨主义的宗教组织与运动等等。各种研究表明,低收入阶层的生活方式,可能会导致人们对政治持有教条、非此即彼和不宽容的态度。
大的背景是,二战后,西方左翼学者逐渐认识到,美/西方现代社会里极端的、排外的、不包容政治运动的基本盘往往是中低收入阶层,而不是中产及以上阶层。结合到2020年代,美国可以看得很清楚:排外、种族主义、美国本土主义、白人至上等MAGA右翼民粹运动的基本盘是白人蓝领/工人)。
这里需要回到历史。19世纪与20世纪初,工人阶级及其政党、组织一直是推动西方社会政治与经济进步的主要力量。一方面,工人阶级为了争取经济上的权利与福利而斗争。另一方面,为了经济上的权利,工人阶级也为政治上的权利和自由奋斗,例如他们往往支持民主政治、宗教自由、少数群体权利及国际和平。相比之下,大多数欧洲国家的中层及以上阶级支持的是右翼政党,倾向于支持更加保守的、专制的政治形式,包括限制选举权扩展、支持教会、支持好战的外交政策等。
民主的价值、标准、程序往往也被融入到工人阶级的政党组织与政治运动中,尽管广大基层并不一定真正了解这些价值和规则的意义,也不一定遵守这些规则。但他们的知识分子领袖却往往会遵守这些规则。在这样的模式下,基层的意见相对来说并不那么重要——只要组织政体是按照民主原则运行即可。
但这种情况在一战后发生了变化:在西欧国家,城市工人反而成为人口中最具有民族主义及种族主义的群体。他们开始反对少数族裔的平等权利,寻求限制移民,或在移民国家(例如美国)实施种族主义标准。从一战后、两次大战期间,到二战,工人阶级开始支持极端政治,并开始推翻原有的政治秩序。举例而言,在工业最为发达、马克思主义的诞生地德国——工人阶级被法西斯/纳粹“收编”,颠覆了魏玛民主政治,转化为狂热的种族主义者及反共主义者(反对“犹太-布尔什维主义”)
如此,德国的工人阶级沦为政治家的棋子,一下就走到了历史的对立面,从“进步力量”变成了“反动力量”。归根结底,他们只求对复杂的社会问题提出简单、快捷、教条的解决方案。方案可能是左的,也可能是右的——核心不在左,也不在右,而在于要足够极端。
低收入群体的政治诉求及倾向
经济领域:低收入群体(含工人阶级)在经济问题上通常更加左倾,例如支持福利主义、较高的工资、渐进的所得税及对富人收取的遗产税、支持工会、同情及支持社会主义等;
非经济领域:但在非经济方面,低收入群体表现的趋势完全相反:他们更不愿意支持公民权利,对国际主义没有兴趣,文化宽容度低、较为排外。结果,中产和富裕阶层显得更加开放和自由,低收入阶层显得更加狭隘。
Lipset对欧美的跨国研究表明,低收入阶层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组织上,对民主规范的认可度都低于中产及以上阶层;威权主义更容易与低收入阶层共存;工人阶级中的威权主义者比例远比中产及以上阶层更高。
可以看出,这个情况与2020年代的美国一模一样。
低收入群体与极端宗教
Lipset的研究发现,许多带有威权主义及极端主义属性的宗教,例如原教旨、教条主义、末世论、救世主义等宗教都更受低收入阶层欢迎。这些宗教组织的特征是:组织管理上高度层级化/等级化、高度威权主义,在管理及决策上极少有民主的元素。这些教条主义、原教旨主义宗教运动的内部组织,与20世纪初欧美极端政治的组织形式高度相似。
3.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分析
正统马克思主义及共运左翼认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工人阶级/无产阶级被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所吸引、误导和干扰,这包括:
——吸引工人阶级的种族主义、民族主义、宗教本身都是封建及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是统治分解分化、瓦解工人阶级的手段;
——左翼政治(共产主义)内部的威权主义组织管理方式,也是封建及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结果,不是无产阶级的。对这些组织管理方式必须进行克服。
这里举个中国党史的例子,早年的中国红军也是由旧式军队脱胎而来的,有大量旧式军队的问题,例如长官殴打下属;流寇思想;个人主义;小团体主义;雇佣军思想;单纯军事观点(只管打仗,不管政治),等等。在中央的支持下,毛泽东经过古田会议,才确立了政治建军的原则。在当时,他就是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剖析红军遇到的问题的,将各种思想归结为小农资产者、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游民主义等。但当时的分析,还是认为归根结底是军队成分的问题,无论军人,还是党员,主体都是农民。
现在的问题是,在工业最为发达、工人阶级数量最多(按说也最为先进、最具觉悟)的西欧和美国,在工人身上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该如何解释?应该说,用前面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仍然可以分析这些问题,理论是自洽的,但如果工人阶级很容易就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所诱导,成为其主力军,那么理论就不足以解释和指导现实了。
4.Lipset的分析:低收入群体(含工人阶级)所处的社会环境
为什么低收入群体(含工人阶级)会倾向于威权主义呢?Lipset结合对西方社会低收入群体的社会环境,对其心里特征及政治倾向进行了解释分析。
1)教育水平、知识程度问题
一般认为,教育和学习能开拓人们的眼界、提高“视角广度”,丰富人们的世界观。伴随知识水平的提高,可以降低教条、僵化、非此即彼的狭隘思维——而这些思维都是威权主义人格的典型特征。教育水平不足,则更有可能对重大社会问题持有狭隘观点,更有可能用固定的、一成不变的、绝对化的观念去理解现实世界,并相信世间包含着一个外部的、至高无上、能够决定一切的法则与权威,人们必须在世间找到自己的位置,就范并适应(习惯于屈从,合理化屈从)。
教育程度更高的人,往往拥有更多获取知识与信息的渠道,眼界更加开拓,看待问题具有分析、批判能力,在行动上也具备自信,因此不太可能相信存在一个独立于人类的权威或抽象法则,更不愿意受其摆布。
翻译成今天的语言,就是教育水平低的话,容易被“PUA”,盲信,盲从,并接受迷信,反智的一套。
2)信息封闭与社会隔绝问题
信息封闭与社会隔绝也会增加权威主义倾向。信息封闭与社会隔绝的一部分原因是教育和职业地位。
按照Lipset的观点,一个人如果能够更多参与社会性的组织(包括政治组织、志愿团体)等,有利于减少威权主义倾向,因为参与更多的组织能够扩大接触面、扩大视野,扩大信息来源,接触各种社会问题——包括与自身工作及自身利益无直接关系的社会争议及一般公共事务,以及了解社会的组织与运行等等。因此,参与政治、参与社会团体,都可以帮助个人获取更多的信息,更多的理解不同社会群体的想法,与之共情,以及了解不同种族、民族、国家、意识形态流的观点等,由此减少自己的教条和固板。
当时,UNESCO(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德国的数据进行了分析,发现在所有职业里,从属于志愿组织的人更容易倾向支持多党制,而非一党制;美国的调查给出了类似的结果:“有威权主义倾向的人”参与社区团体的比例比“非威权主义者”要少。
为何至此?可能有几个原因。
一是没时间:低收入群体生存压力大,为生计奔波,难有瑕关心与自己无关的社会问题;
二是自信问题:Lipset引用美国精神科医生Genevieve Knupfer的说法:低收入人群“习惯于屈从、获取信息途径有限、语言表达能力不足,似乎由此导致缺乏自信,使得他们不太愿意参与主要由中产阶级文化主导的组织”
三是特定行业/职业所导致的社交隔离。有些行业是比较“孤独”的,例如矿工、航海工人、林业工人、渔民等。劳动者往往很早离开学校,在时空隔离的环境工作,与许多与自己相近的劳动者共事,身处同质化的简单环境,受到外部影响很有限。这些职业劳动者往往也是极端政治和极端宗教组织的发展对象。另外,整个农村都与城市工业化社会隔离。对欧洲战时人口的分析,农村人口(包括地主与农民),比其他社会群体更加保守,反对民主制和多党制,只不过根据自己的利益有区别:农场主往往支持法西斯主义政党,农场工人则往往支持共产主义政党。这一条也适用于中产阶级:那些与现代都市文化隔离最远的群体——例如小地方的小业主——更易接受法西斯主义及其他极端政治。
Lipset认为,低收入群体,无论因为教育水平、知识程度,信息获取,还是政治与社会参与的问题,最终,只要对公共问题了解不足,则:
——在经济问题上更有可能持左翼立场;
——在非经济问题上则更有可能持保守主义及威权主义倾向。另外,平日对公共事务和政治不感兴趣的人们,对外国人会持有更强烈的排斥心理。
3)经济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问题
Lipset认为,经济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会影响人们的政治和态度。低收入群体的经济状况紧张,紧绷的心理状况急需获得缓释。这是,他们很容易为自己的经济困境寻找“替罪羊”,并接受极端政治所提供的短期解决方案。从纳粹将犹太人作为德国政治经济问题的替罪羊,到Trump将中国作为美国政治经济问题的替罪羊,遵循的都是这个逻辑。
4)威权主义的家庭成长环境问题
结合对欧美社会的研究,Lipset发现低收入阶层的成员(包括儿童和成人)在日常生活中经常需要面临直接的挫折、攻击与冒犯,尤其在他们的幼年成长阶段:在早期童年经历中,他们往往会经受更多的体罚,缺乏关爱,被紧张、带有攻击性的氛围所包围。其中,训斥与体罚是很重要的负面因素,因为体罚最终往往会增加而非减少攻击心理。此外,家长简单粗暴的奖惩方式(即时的惩罚、即时的满足)也不利于孩子建立长期思维。总之,孩童们的心理经历在成年后很容易转化为种族偏见、狭隘、缺乏宽容、政治威权主义及极端主义。(相比之下,欧美中产阶级在教育孩子时往往更多使用讲道理、就事论事、以爱为导向的正面管教技术)
5.Lipset的分析:低收入群体(含工人阶级)的心理特征与政治倾向
Lipset认为,前诉特征结合到一起,使得低收入群体(包含工人阶级)在心理特征上倾向于政治威权主义及极端政治(包括宗教运动)。
具体而言,低收入群体/工人阶级的心理特征及政治倾向包括如下特征:
——缺乏建立复杂思维、复杂观点的能力;
——不容易理解抽象经验、抽象概念;
——缺乏想象力,缺乏广泛的智力兴趣(特别是与自身工作、利益无关的)
——存在反智主义倾向;
——容易被诱导(high suggestibility);
——倾向于以较为绝对化的方式看待政治问题,如非黑即白,非此即彼,“我们 vs 他们”
——不易理解和容忍持有不同意见的人
——缺乏对过去和未来的感知能力(即缺乏历史视角):缺乏长期视角;
——难以理解、认可及容忍渐进的、温和的政治变革;
——渴望立即采取行动,即刻解决问题;
——对繁琐、复杂的讨论缺乏耐性;
——对具有长期主义、长期视角的组织缺乏兴趣。
Lipset认为,如果有了这样的认知倾向,那么在其他条件相等的情况下,低收入阶层/工人阶级会选择最为简单、粗暴的政治。
通过上述分析,Lipset在工人阶级/低收入群体 与 政治威权主义/极端主义之间建立了联系。我们发现这套体系在西方是非常灵验的:可以很好地用来分析2010年代以来的美/西方右翼民粹运动。
6.正统马克思主义的反驳,及对反驳的反驳
如按19~20世纪初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对Lipset的观点进行反驳,大概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Lipset是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代表的是资产阶级的观点;
——Lipset强调温和、渐进的政治改革,维护自由民主/选举政治,本质是在维护资本主义及资产阶级的政治秩序;
——Lipset说工人阶级存在的一些问题,例如思维简单、非黑即白、教条,倾向于立即行动,并不惜采用极端的手段等等,正表现的是其“革命性”、纪律性及行动力。例如“非黑即白”——阶级矛盾是不能调和的,无产阶级必须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说工人阶级“教条”,“教条”其实是革命组织性、纪律性。总之,如果没有这种革命性,就不可能推翻资本主义。Lipset是从维护资产阶级政权出发的,看到工人阶级的特性自然都是缺点;
——Lipset反感“极端政治”,也是因为要维护资产阶级政权——极端政治的目的,就是用革命手段推翻资本主义制度。
如前所述,这些马克思主义分析,在理论上都是自洽的,能够自圆其说。核心问题是:它很难解释为什么一战以后,德国工人阶级逐渐都放弃共产主义,转投极右翼的纳粹,成为革命的对立面。
苏联建立的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其所反对的德国纳粹,低层的群众基础居然是马克思主义发源地——德国的工人阶级——而且许多工人是从共产主义转投纳粹的。
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吊诡。
按照19~20世纪初正统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解释,纳粹/种族主义是极右的,是极端反动的,代表和维护的是资产阶级(及部分封建阶级)的利益。德国工人们被误导,结果走到了历史的对立面。基于此,还可以做许多解释:
——德国共产党的领导问题,以及反动势力的破坏;
——德国资本主义看似发达,但还在历史初期,远有待发展;
——德国工人阶级有共产主义觉悟,但还在觉醒初期,未来的路还长;
——德国工人阶级的先进性只是“相对”的,但在当时还没有发展到代表更先进的生产力;
这些解释,在理论上都是自洽的,问题在于,都是不能证伪的。如果不能证伪,就不能用来预测和指导现实。
1920~1930年代的真相是,当时的德国工人要寻找的是最厉害、最能打动人心、最符合直觉、最能立竿见影、最能让人出气的“处方”——那就是迫害犹太人。至于处方在政治光谱上是左,还是右,对于普通人来说并不重要。事实上,他们并不知道何为“左”,何为“右”。最终,反犹种族斗争比阶级斗争更能深入人心,结果德国工人与纳粹/法西斯一拍即合。
时空推移。资本主义又向前发展了一百年。Lipset的这套“工人阶级威权主义”理论,能够更好地解释美国白人蓝领的政治倾向,以及帮助中国人理解为什么美国右翼民粹的一个核心主题是反华。
本文是对美国“保守的社会主义”的一个补充,旨在进一步说明美国白人蓝领为什么会被传统主义、保守主义及权威主义所吸引。
下篇将揭晓一个位于“第2象限”政党/政治的美国人。
十三、“第2象限”的美国人,及“第4象限”的美国人(彩蛋)
本系列前面文章提到,美国共和党(西方主流右翼)位于“第1象限”;民主党从“第1象限”向“第3象限”(西方主流左翼)移动。共和、民主两党在各自的象限里,不能满足民众的需求。目前美国缺少的,其实是位于“第2象限”的政党政治。哪个政党能克服意识形态壁垒,穿越到“第2象限”,哪个政党就能最大化选民基础,取得政治上的胜利。但共和、民主两党都面临很大的政治约束,要实现政治迁移十分困难。
而如果要给“第2象限”政治贴个标签,不妨称其为“传统的社会主义”,或“保守的社会主义”。中国及大多数亚非拉/发展中国家的左翼执政党恰好正处在“第2象限”。
美国没有“第2象限”的政党/政治,那么,有没有第2象限的人物呢?
有,Elon Musk(马斯克)。
1.马斯克“难以琢磨”的政治立场
许多中国人觉得,马斯克比较理解中国,能和我们聊到一块儿去,一些观点和我们贴近,且在国际上也能给我们说话。但为什么我们会觉得马斯克与我们有些“接近”呢?好像很难总结出规律。也有人归结,“马斯克是商人,是想和中国人搞好关系,做中国人的生意罢了”。这也许可以解释他对中国的言论,但无法解释他针对中国以外问题的各种言行。
如果试图从美国国内政党政治的角度去界定马斯克,就更困难了:马斯克既像民主党,又像共和党;既不像民主党,又不像共和党。事实上,他的政党倾向难以琢磨。
——历次总统大选,马斯克投票支持的都是民主党人:2008、2012年支持奥巴马,2016年支持希拉里·克林顿,2020年支持拜登。如此看,他似乎是民主党的
——但马斯克又宣称2024年大选要支持共和党:他表态支持Ron DeSantis,并亲自在Twitter与DeSantis共同发布后者的2024年竞选计划;他亦表态要支持另Vivek Ramaswamy,而这两位候选人都是有争议的MAGA/Trump式候选人
——马斯克虽支持共和党MAGA候选人,但又不认可Trump,与Trump关系紧张: Trump上台后,马斯克一度担任白宫商业顾问,但在Trump退出《巴黎协议》后马斯克即辞任。马斯克曾表达过Trump的人格品性达不到总统的水平。很明显他不喜欢Trump。Trump反过来也记恨马斯克,多次公开贬低后者的电动车与火箭
——虽然他不喜欢Trump,但又反对社交媒体对Trump进行禁言。马斯克赞赏了Trump的社交平台Truth Social,在收购Twitter后将Trump解封,还对Twitter(X)进行了“整风”,使得许多原来贴合Trump/MAGA的言论可以在平台上大行其道
——2020年,马斯克曾公开表态支持民主党的Andrew Yang:马斯克认为在人工智能和自动化取代劳动力时,“无条件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UBI)是一种必要的安排,因此支持Andrew Yang。UBI是一种左翼、进步主义的经济政策
——但马斯克又不喜欢民主党进步主义左翼代表人物Bernie Sanders:2021年,Sanders号召要让超富人群多缴税;马斯克公开回复:“我总是忘掉你还活着”
——马斯克的政治捐赠很少,并且同时捐给两党:2002~2022年期间,马斯克个人捐赠共和党57.45万美元,捐赠民主党54.20万美元,合共一百多万美元。对他来说,这个数字是“吝啬”的,只是政客来要钱,意思意思给一点罢了。而且他是两党都给,其实希望和政治保持距离。
综上,在美国的政治坐标里,马斯克是个“异类”,无法用民主党或共和党传统意识形态坐标去定位他。而马斯克对自己的政治取态也讲不清楚。
但马斯克并非没有“规律”可循——读者们也已知道答案:马斯克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很有可能落在“第2象限”,因此也无法对位美国的两个政党。同时,也由于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可能正落在“第2象限”,与当代中国政治主流意识形态更接近,因此很多问题上和中国“暗合”,也更易被中国人所理解和接受。
2.马斯克对各种问题的看法
马斯克常在Twitter / X及其他公开场合发表各种看法,因此观点为人所知。
1)保守主义/传统主义/威权主义/右翼立场
a)拥枪权
马斯克称,“拥枪权是对抗潜在政府暴政的重要保障”,“从历史上看,当权者之所以不允许公众持枪,就是为了维持对人民的控制”。在美国,支持拥枪权属于保守主义/右翼观点。但马斯克也支持加强对购枪者的背景调查,并限制突击步枪及半自动步枪的使用。
b)死刑
2023年8月,美国发生了数家医院遭受网络攻击的事件。马斯克随即评论,认为肇事者“绝对”应该受到死刑惩罚。在美/西方,支持死刑属于典型的保守主义/右翼观点。
c)传统家庭观
马斯克的家庭价值方面,主要有两条。第一是使劲生小孩。马斯克有11个小孩——他显然很喜欢自己有很多小孩的事实,同时他很担心人口出生率下降问题,认为每个人多生小孩就可以帮助解决人口衰退问题,“生小孩就是拯救世界”
第二是女性在婚姻中的角色问题他说,“做母亲和任何其他职业一样重要”,其意是赞赏母亲,但有女性的角色就是“相夫教子”的那层意思。马斯克第一任妻子Justine(2000年结婚,2008年离婚)说马斯克称自己在夫妻关系中就要占绝对主导地位(“alpha”),对妻子的职业理想完全不以为然,并且认为妻子就当一个花瓶嫩妻(trophy wife)就可以了。马斯克的观点属于典型的“大男子主义”(俗称“直男癌”)。
综上,马斯克在生育、婚姻等家庭问题上持传统看法,在美/西方属于保守主义/右翼观点。
d)移民问题
去年九月,有个叫@RadioGenoa的账号在X上发布帖子:“目前有8艘德国NGO的船只在地中海收集非法移民,然后将他们带到意大利。这些NGO得到了德国政府的资助。让我们希望AfD(注:反移民的德国极右翼政党)在选举中获胜,以阻止欧洲的自我毁灭。”
马斯克转发帖子并留言:“德国公众知道这个事情么?”
德国外务办公室在X上对马斯克回帖:“是的。这叫做拯救生命。”
马斯克回帖:“所以你事实上为此骄傲。有意思。坦白说,我怀疑大部分德国公众会支持这个。你们做过投票么?很明显,德国把大量非法移民运送到意大利领土,是对意大利主权的侵犯吧?有点像侵略哦。”
后面又有网友跟帖:“他们做过民意调查:超过80%的德国公众表示,有必要加强对意大利的欧洲边境的控制。这届政府完全忽视了我们期望他们采取的行动。”马斯克评论:“在民主体制中,如果政府违背了人民的意愿,那么人们应该通过投票把他们选下去。”
综上,在欧洲的穆斯林移民问题上,马斯克明显不赞同德国政府的左倾政策。
2024年1月4日,马斯克转发了Mayra Flores Vallejo的视频及文字:“2023年最大规模的移民大篷车,被称为‘贫困大迁徙’,最近从墨西哥南部启程,大约有来自24个国家的约15,000人前往美国边境。然而,民主党却只专注于我发布的一些烹饪照片,这些照片让我回忆起我的成长经历。我无法忍受这种避重就轻。”注,Mayra Floes是一个墨西哥出生、反对非法移民的共和党MAGA女众议员。
马斯克评论:“(美国)公众应该知道这个情况”。马斯克的意思其实是应该加强对美国南部边境的控制。
综上,在移民问题上,马斯克的观点在美/西方很明显属于保守主义/右翼。
e)言论自由问题
马斯克长期看不惯Twitter等社交媒体上的言论限制,把自己看作倡导言论自由的卫士。而他具体看不惯的,其实是自由派/“白左”/“Wokeism”的一套:以“政治正确”为由,对不同观点进行压制和屏蔽。他说,“我投资了 Twitter,因为我相信它有潜力成为全球言论自由的平台,而我认为言论自由是一个正常运作的民主社会的必要条件”。2022年10月在收购Twitter期间,前妻Talulah Riley请求马斯克:“一定一定要和‘Wokeism’作斗争,我会全力帮助!”(Wokeism大约等于国内说的“白左”)
收购Twitter后,马斯克对平台取向进行了很大的调整,对Trump进行了解封,容忍与主流自由派/左翼不同观点。这使得Twitter/X上面的保守主义、右翼甚至极右翼、阴谋论等政治不正确内容大大增加,很多内容其实也是马斯克本人相信且积极参与传播的。
最后,在马斯克收购之前,Twitter动辄对美国眼中的“意识形态敌人”进行封禁,例如如果同情中国、俄罗斯或伊朗的观点,就有可能被封禁,甚至政府官方账号都无法幸免。马斯克入后,这种现象大大减少。此外,马斯克收购以来,Twitter加大了对各国政府审查请求的支持,例如2023年土耳其总统选举期间,Twitter限制了土耳其的内容访问。限制了部分批评现任总统埃尔多安的账号。
许多人以此诟病马斯克。马斯克的辩护始终是:只要Twitter/X在各国开展业务,就得遵守所在国的法律:Twitter/X不会去挑战各国的法律。
小结:马斯克一贯反对西方自由派及主流社会因“政治正确”问题限制言论自由的做法,这种立场,在美/西方政治坐标下,属于保守主义/右翼。而由于马斯克掌控Twitter/X,可以引导和鼓励背离西方主流意识形态、“政治不正确”的言论,使许多人认为Twitter/X是对西方以自由派为主导的主流舆论生态构成的巨大威胁。
f)种族问题、白人问题
下面看看马斯克对种族问题的看法。
Dilbert的创作者Scott Adams近年因抨击黑人运动而陷入巨大争议,卡通也遭到主流媒体封杀。2023年2月,Adams称美国黑人为“仇恨群体”,认为美国白人应避开黑人(“种族隔离”)。马斯克对此表态,称“媒体是种族主义的”,“当年,美国媒体对非白人进行种族歧视,现在,他们对白人和亚裔人进行种族歧视”,“在美国的精英大学和高中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也许他们可以试着不要搞种族主义。”马斯克称Adams的言论“不好”,但其中有“一些真实成分”。他还指责媒体在报道警察暴力事件中对黑人受害者的关注超过对白人受害者的关注
马斯克还加入了两个网友的对话。一个说:“白人是唯一一个只有憎恨自己的种族才能被当成是‘好人’的群体;白人文化,是唯一由外人,而非自己人确定的文化;白人文化,是唯一一种只要对其憎恨,就可以被视为美德的文化。”另一个说,“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的种族感到自豪,只有白人被灌输了一种观念,即我们种族的历史比其他种族的历史更糟糕。这种错误的叙事必须消失,而如果真要进行比较的话,白人也为世界做了很多贡献。”马斯克转发并评论:“是的,这太混乱了,是时候结束这种胡说八道了,并应该谴责所有散布这些谎言的人!
在今天的美/西方社会,马斯克的言论属于“政治不正确”,可被归为“白人民族中心主义”、“白人至上主义”、“种族主义”,在政治坐标上,他也只能属于保守主义、右翼,甚至会被标签为极右翼。其实,马斯克只是说出了许多美国白人内心所想,但长期压抑,不敢言说的东西。最后,这些感到窒息的人都转向了极端右翼民粹的Trump/MAGA。
反对“白左”的文化战争,可能是马斯克支持MAGA的主要原因。
g)犹太人问题
以巴冲突以来,X上有大量挺巴反以的言论,很多内容按过去标准都会被平台界定为“反犹”,是绝无可能生存的。马斯克自己也发表了许多同情巴勒斯坦、批评以色列的言论。而其中最严重的一条是2023年11月马斯克一个跟帖。当时,一个美国犹太人发帖说,那些说“希特勒当年做对了”的人都是躲在互联网后面的懦夫,“有本事站出来指着我们的鼻子说”。一个网友回帖:“好,我来说说。犹太人一直在推动针对白人的仇恨,而这种仇恨正好和犹太人自己要求别人停止对他们使用的仇恨一模一样。另外,西方犹太人群体现在开始不安地意识到,他们所大力支持,成群结队涌入西方的那些少数族裔群体,原来并不喜欢犹太人。如果你要听真相,这就是真相。”马斯克在后面跟帖:“你道出了真相。”
马斯克的跟帖引起了惊涛骇浪:称犹太人在背后鼓动、操纵有色人种涌入西方,最终取代西方白人种族,属于比较极端的白人至上主义、反犹主义阴谋论。考虑到马斯克一直在批评以色列,这下就串到一起了:马斯克被“做实”“反犹”。为此,他不得不公开否认自己反犹,承认这是自己最蠢的言论(之一),并出访以色列。但Twitter/X无法摆脱争议——苹果、迪士尼等许多大企业均暂停在X上投放广告,欧盟并对X上围绕以哈冲突的“非法内容”开展调查。
针对这个问题,马斯克一定认为已经触及他的原则底线。尽管他已经反复道歉,但还是很硬气,说:不爱在X上做广告,那就别做,别想拿钱去要挟他(“Go fuck yourself”)。
实际上,马斯克对犹太人的看法也和美/西方许多白人私底下的看法一致。但他们早已将阿什肯纳吉犹太人看做西方社会的一部分,犹太人只是一个比较精明、能干的群体,有点像中国说温州人、福建人、潮汕人善经商、爱“抱团”一样。这些言论,未必就是“反犹”。如要比较,马斯克观点可能和Kenye West比较相似。确实,他俩也有十多年的私交。
但在今日美/西方极度严格的政治正确标准来说,只要说犹太人是一个非常能干、“抱团”的群体,就在“反犹”边缘了,何况马斯克直接公开附和阴谋论,为“主流社会”所不容。总之,在犹太人的问题上,马斯克属于保守主义、(极)右翼。
h)LGBTQ/跨性别/性向
马斯克表面上称支持跨性别,其实对跨性别文化比较反感。2020年7月,他发推称:“我绝对支持跨性别,但所有那些性别代词(pronouns)真是审美上的噩梦”。“pronouns suck(性别代词很恶心)”。他的言论遭到了LGBT群体的批评。
2022年,马斯克再次讽刺性别代词,称自己的性别代词为“Prosecute/Fauci(公诉/福奇)”,同时表达了对Fauci防疫政策的不满。
2022年6月,马斯克19岁的儿子Xavier转变性别为女性,改名Vivian Jenna Wilson,称不希望与马斯克再有任何关联。马斯克对此非常生气,将Vivian的看法归咎于她曾就读的精英私立高中。与Vivian之间的裂痕是让马斯克非常痛苦的——据说比他长子Nevada在十周时夭折一事还要让他痛苦。传记作家Walter Isaacson在马斯克传记中写到,马斯克的右翼倾向,一定程度也是被儿子性别转向刺激所致。
马斯克收购Twitter后,平台上针对LGBT群体的负面言论也显著增多,马斯克也因此受到批评。
总之,在性向问题上,马斯克属于保守主义、右翼。而他对过度跨性别文化表达的不满,其实可能也是美国沉默大多数人的意见。
i)COVID-19
马斯克认为COVID-19就是“一种特别的感冒”,人们对病毒的恐慌很“愚蠢”,封控措施都是“小题大做”,“恐慌的危害远大于病毒本身”,等等。他曾错误地预测,到2020年4月,病毒案例就会降为0。他极力反对福奇的封控措施,支持DeSantis的放开政策,并且反对强制接种疫苗。疫情期间,马斯克也传播了不少关于COVID-19的不实信息,遭到广泛批评。
马斯克对COVID-19的态度和美国保守派/右翼/共和党完全一样。他在这个问题上的取态,和他对拥枪权的取态比较类似,即贴合美国的保守主义,怀疑和反对政府。
j)国际政治
在国际政治上,马斯克比较务实,不拘泥于抽象原则,而是倾向于结合事情复杂的历史经纬,以及自己的道德直觉,给出判断。例如:
俄乌冲突:了解俄乌的历史经纬,不偏向任一方,务实地认为乌克兰最终可能需要放弃领土,包括让俄占地区进行公投,决定去向;乌克兰需接受放弃克里米亚,同时放弃加入北约;
以巴冲突:不认可以色列现在所做的,认为缺乏基本善意,本质无异于种族清洗;巴勒斯坦应当有自己的国家;
台湾问题:知道台湾问题的历史由来,理解并接受大陆对追求实现台湾统一的诉求与努力
在许多问题上,马斯克的取态与中国政府的立场“暗合”。这些都是他独立判断后得出的结论。而他在俄乌及以巴问题上的立场更使他在西方社会面临较大压力。那么,马斯克的观点,在欧美政治光谱下,究竟算“左”,还是算“右”呢?由于马斯克比较务实,不拘泥于抽象原则和理论,因此更贴近国际关系上的“现实主义”,此外,马斯克还有一些对“善”的价值关注,总体上可以看做是保守主义/传统主义/右翼。
2)社会主义/进步主义/左翼立场
马斯克在历史、文化、传统、社群等问题上偏保守主义/右翼,但在经济、环境、国际社会等问题上则较开放,偏左翼。
a)气候变化/绿色
马斯克是特斯拉的创始人,是相信气候变化危机,极力倡导清洁能源的。他自称“环境主义者”,致力于减少人类的碳排放行为。但他的观点和主流左翼环保主义者又有不同,即他认为短中期的风险被夸大了,环保运动搞得太激进,让一些人失去信心和希望。他认为短中期内不要对油气过于“妖魔化”。总的来看,马斯克在环境问题上属于坚定左翼,是左翼围绕环境问题的政治运动、政策议程的一部分。
b)共享
马斯克一直对于专利持批判态度,他说,专利“仅仅是为了扼杀进步,巩固大公司的地位,使法律行业从中获利,而不是为了实际的发明者。”“专利是服务于弱者的”。在马斯克的领导下,特斯拉致力于推动“开源运动”,为竞争对手开放专利,并将一些车型(如Roadster)全面开源。
在听马斯克将商业的时候,有时候甚至会听到一些Ayn Rand的影子。但马斯克不是Ayn Rand式的极致资本主义英雄。马斯克关心社会、关心公共福祉,关心人类进步,以其作为目标,并将其内化到自己的商业行为。
b)社会主义
马斯克曾经有个著名的言论:
“顺便说一下,我实际上是个社会主义者。只不过我不是那种把资源从最具生产力的地方转移到最没生产力的地方、假装做善事,但实际上却造成了伤害的那种社会主义者。真正的社会主义追求的是对所有人的最大利益。”(马斯克,2018年6月)
在美国的语境下,说自己是“社会主义者”是需要一些勇气的。看得出来,马斯克认同社会主义的一些理念,但不是历史上许多社会主义/左翼政府的具体政策安排。他所说的社会主义,是某种具有社会性、公共性、道德性,最终能为大多数人谋福利的制度。其中,道德性、“善”(kindness)又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只不过马斯克无法把所讲的东西更进一步的概念化、具体化。
c)工会         
马斯克一方面说自己是社会主义者,一方面又出名地反对劳工组织/工会。截至目前,特斯拉是美国唯一没有汽车工会的大型车企。马斯克也坚决“抵制”工会的进入。
由于拜登/民主党坚定支持工会,这甚至成为马斯克不愿在2024年支持民主党的原因。也因为如此,美国左翼无法相信马斯克。
那么怎么解释马斯克在工会问题上的看法呢?早在去年11月《纽约时报》DealBook Summit上,马斯克接受访谈,并说到:“我认为在公司内部的两个群体之间(注:劳、资)存在对抗关系通常是不好的”,“我反对工会,因为我不喜欢任何会产生一种地主与农奴关系的东西。我认为工会自然而然地会在公司内制造负面情绪。”马斯克表示,特斯拉的生产线的工人是有机会晋升到高级管理层的,并说他也深入基层,车辆生产线上的组装工人对他也不陌生。       
早前,马斯克曾说,“我们真正面临的挑战是:旧金山湾区的失业率为负:如果我们不去善待并合理报酬我们(出色的)员工,他们会收到很多其它工作机会,然后离开!”
由上可见马斯克的态度:
——认为美国/西方社会里的工会会制造并加大管理层和劳动者之间的冲突,并最终降低效率,削弱企业的竞争力,最终各方(包括社会)都是输家;
——企业管理者应该致力于提升工人的待遇,保证其合理薪酬、参与晋升及管理的机会等,最终,工人可以用脚投票。企业与工人的利益是一致的。
因此,要看实质,不能看表面:马斯克不喜欢的是当代西方资本主义体制下的工会。但西方的工会也不是唯一的工会,以日本为例,汽车工会的作用不是放大劳资冲突,而更多地起到协调、润滑劳资关系的作用,更像调停人。好的工会,是把企业办成大家庭,管理者和员工齐心协力为企业的发展努力。我们看,这个和中国的工会是不是也比较相近?和谐、共享,共同奋斗,其实是一种东亚文化传统。马斯克要的是这个。
最终,在工会问题上,我们可以将他放在中间(不左不右的位置)。
d)政府对行业/市场的监管与干预
新能源车:
有人说,马斯克是个坚定的市场主义者,例如他反对政府补贴。2021年,拜登推出Build Back Better法案,其中将新能源车作为大赛道,建议对购买零排放的新能源车提供高至1.25万美元的税收减免,并建议在全面修建50万个新能源车充电站。马斯克反对这个方案。他说:“我们需要联邦政府补贴加油站么?不需要。因此我们也不需要补贴充电网络。我会删除这个部分。删除”。马斯克认为,新能源汽车行业目前在美国正常发展,不需要补贴。如果要采取政策措施的话,政府应该对碳排放征税,因为油气能源的代价被严重低估,只要能反映正常价格,新能源产业自然就有竞争力。(要指出,马斯克所提的碳排放税,在导向上也是左翼的,只不过方法上更依赖市场机制)。
但也有人指出,拜登法案所补贴的新能源车,前提是车得是有工会的汽车企业生产的,特斯拉没有工会,所以无法享受这个政策,害怕竞争对手受益。并且马斯克嘴上说行业不需补贴,实际上特斯拉接受了联邦和地方政府数十亿美元的补贴支持。总之,马斯克是利益冲突者。
透过现象看本质,其实是这样的,马斯克认为,一,政府应该管该管的,不该管的东西,管不好的,就别管;二,政府补贴也是可以的,但要补贴最“好”的企业。例如补贴特斯拉。但就不要强迫公司组建工会。马斯克认为,如果政府干预不当,就会出现把资源从生产力更好的地方转移到生产力落后的地方,造成资源浪费。
其实,要理解马斯克对政府监管/干预市场的态度,可以参考其他案例。
一个是做空;
马斯克长期反对做空,称做空者就是“想我们死掉的疯子们”,是“价值毁灭者”,应该直接被宣布非法
另一个是人工智能(AI):
马斯克自己也投资AI,是OpenAI最早的董事会成员及联席董事会主席,但他一直十分关注AI的潜在风险,多年来观点也比较一致。他认为,“人工智能是影响人类物种生存的最严重威胁”,担心超级人工智能“奇点”到来后,对人类社会造成的不可逆影响。他批评OpenAI,太过封闭/闭源,过于以盈利为目的,并指责ChatGPT存在政治偏见。去年3月,GPT4出来不久,他就签署了一封呼吁暂停大规模AI实验的公开信,提示AI风险。他认为需要加强对AI的监管,确保AI安全,并认为美国也应参考中国对AI的监管思路《马斯克访华,及四种“人工智能风险”(上)定义、内涵、时间维度
这里可以看到,在AI问题上,马斯克担心技术发展如果单纯受资本/市场逻辑驱动会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问题,因此乐见政府干预。这很好地说明了他对政府监管/干预市场的态度,即马斯克并不是一些人想的单纯的资本主义家。除此之外,马斯克对许多社会问题都自己的看法,他也一定担心AI的主导和失控会对传统的文化、秩序、格局造成破坏,因此,他对AI监管的兴趣也部分来自他的文化保守主义及传统主义。
总之,在政府和市场关系的问题上,我们可以将马斯克归为中间,或中间偏左。
e)UBI
马斯克相信这一轮的AI/自动化革命将取代大量的人类劳动力,为了保障大多数人的基本福利,需要提供“无条件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即UBI)”,也就是每个月给所有人发放生活费。因此,他在2019年曾公开支持提倡UBI的民主党候选人Andrew Yang。
笔者也认为,在AI/自动化高度发达的时代,UBI是保障大多数人基本生活和尊严的必由之路。UBI是属于进步主义、社会主义的左翼经济社会政策,将马斯克牢牢地置于左翼。
f)火星与“人类命运共同体”
马斯克非常关心人类文明的命运,除了气候变化外,对费米悖论、外星人、模拟理论、人类未来之类各种宇宙学及形而上的问题都很关心。他的一个梦想就是让人类超越地球,成为一个跨行星文明,最终摆脱太阳系,避免物种的灭亡。这是驱动他从事航天科技行业的精神动力之一。在这种动力之下,人确实可以收获很大的精神满足。
在马斯克眼中,现在的人类是很渺小的,地球上的地缘政治纷争,只是切割一点点的土地,对人类文明的未来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他考虑的是更远期的人类命运。这种愿景,既可以归为左翼(国际主义、理想主义),也可以归为右翼(历史、传承、“宗教情怀”)。
新时代中国,讲的是新发展理念,新发展理念有五条——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我们发现,马斯克其实非常符合新发展理念。
3.“第2象限”的马斯克
综上,我们可以确定,马斯克处在第2象限,或第1象限非常偏左的位置。
这很好地解释了:
——为什么他能和共和党、民主党都找到共同语言;
——为什么他与共和党、民主党又都不匹配,并且遭到两党的抨击。
——为什么我们感觉他和中国有些相似。
MAGA共和党对马斯克是不能理解的,像Steve Bannon(班农),已经就差直接称马斯克为中共党员了。
而马斯克所处的位置非常特殊:他,其实才是美国民众真正的最大公约数,其实才代表美国政治的未来。
只不过无论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没有搞明白这一点。
4.“第4象限”?
最后,有网友插一句,美国有没有“第4象限”的人物?
也有的。就是美国博客第一把交椅——Joe Rogan:怀疑政府、骂政府、阴谋论,以及朴素的个人主义。
但Joe Rogan/“第4象限”只能制造问题,无法解决问题。解决问题,还得靠“第2象限”——正如Joe Rogan只是一个博客主播,而马斯克是一个实业家一样。
希望这个系列对学习、研究、理解中国政治、美国政治、世界政治及大历史有帮助。
(全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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