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爸爸走了
文/马岭
爸爸走了,2023年10月15日晨时。
那天上午我还在看书,接到弟弟的电话,大惊失色,一边慌慌张张地收拾行李,联系买火车票,一边眼泪止不住地流,有两次不禁趴在床边掩面而泣。
突然觉得心里好空,六神无主,脑海中闪过他年轻时的面容,中年时的身影,瞬间仿佛回望了他的一生,……
那一刻我似乎感觉到自己内心有了明显的变化,冰释前嫌了,和解了,接受了,……是啊,他已经不复存在,对面空空荡荡的,你还计较什么?和谁计较?我忍不住想放声大哭。
我和爸爸的关系并不算好,从小我就觉得他不喜欢我,可能是我天性中的那种迟钝、死板、淡漠,以及儿时的内向、懦弱,性格不活泼,嘴不甜,与人不亲密,他欣赏外向、大方、阳光、泼辣、能说会笑的那种女孩子。
记得上小学时,我周末经常兴冲冲地去学校,打扫卫生、排节目、出黑板报,那是我的快乐时光,爸爸有次讽刺我说干家务为什么没有这么大的积极性,还不是图老师表扬!我完全蒙住了,外表上虽没有什么反应(木讷),心里却非常惊讶,童真的心不能理解大人的这种逻辑,觉得他古怪,无故地伤害我,进而在他面前尴尬起来,不知道怎么与他相处,怎么面对他,如果我能表现出手足所措、惶恐不安,或许会激起他的怜悯之心,可惜我只是目无表情,尽量躲着他,有段时间甚至不叫“爸爸”,这使他更加恼火,妈妈越私下劝我,我越觉得别扭,越张不开嘴。高中时我的离经叛道令他气急败坏,但他的严厉斥责已经影响不了我,虽然对我的一些“成绩”他似乎也欣赏宽慰,但从没有当面表扬、赞许过;后来我的恋爱、结婚、生子,他都不高兴,都无端地加以指责,都莫名其妙地表现出气愤、反感、嘲讽、不以为然。
我们在一些“大问题”上分歧更加明显。在他看来,国家把你们培养成大学生,你们却不知道感恩,你们工作上取得的一点成绩,那也都是给你们的荣誉,你们还不知足,还意见那么多,这也不满意,那也看不惯,绝对是立场有问题,还总是向着别人说话。在我看来,他的那种忠诚带着愚昧,不辨是非,不分析具体问题,对个人、小团体的服从超过对真理的追求,明显是传统社会的人治思维,……他觉得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真不是自己人,需要继续好好改造;我则对他的那些落伍陈旧的大道理不以为然,听不惯那种居高临下的谆谆教导,觉得他们过于激情,“放眼世界”时又很狭隘,……但我们也没有视同水火,毕竟他在他们那个圈里还算温和,我也没有当面的过激言论。今年4月回西安时,一家四口逛兴庆公园(没想到是最后一次陪二老游园),出公园大门时他主动提到那个年代,叹息了一句:“整人整得太多了!”我随即补充了一句:“太残酷了!”
出乎我意料的是,从知道他死讯的那一刻起,我的眼泪就源源不断,就像眼睛里有泉眼似的,不断地往外喷涌,泣不成声,泪流满面。连我自己也有点怀疑,我们父女之间有这么深的感情吗?我为什么会如此悲痛?虽然他走得很仓猝,很突然(我曾多次想象他病榻上的最后时刻并没有发生),但毕竟已经92岁了,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没有受病痛折磨,是他的福分,他一贯不愿拖累家人,是他的善良和尊严所致,我完全理解,完全明白。但仍然止不住泪水的夺眶而出,仿佛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人性——死亡令我们哭泣,自然地、不知不觉地、解释不清地哭泣,……
在原始社会的群居状态下,如果其中的某个人死去,周围朝夕相处的人也会伤心,会悲痛,会不适应,也会有这种无奈和凄婉之感,会有不舍和怀念之情,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无所适从,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吧?是人的本能反应吧?一百多万年来都是如此,斗转星移, 春去秋来,生死轮回,世世代代,一直如此。在死亡面前我们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或许也只有死亡才能使我们意识到,人类所有的争执其实都没有太多意义,……死亡带来的泪水洗刷了我们的偏见,令我们宽容、祥和,那是人类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部分,在那里不再有纷争、对立,一切都可以原谅,都可以和解,都会宽容,都能化干戈为玉帛,那是一片圣洁之地,一片平和之地,唯有生者对死者的眷恋生生不息。
也许我和爸爸之间虽然表面上格格不入,但基因里还是有密切联系的。他对工作的热爱、对学习尤其是对写作的兴致、永不满足的上进心、不断给自己提出新计划的自我要求,以及对收集资料的偏好、善于概括总结的思路、清晰生动的表达,这些长处都遗传给了我。这不是什么言传身教,这是遗传,是血脉相通,……这两三年我在翻看自己大学的日记本时,惊讶地发现爸爸对我的影响远远超过我原来脑中的印象。或许正因为此,我们之间在某些方面心照不宣,无需太多的言语交流,尽管彼此从未表示过欣赏和称赞,但这种“较劲”(类似父子)也说明彼此的相像。平时各忙各的,在一起时也不亲热,甚至话不投机,但似乎总有一些共同的底色在那里,这就是血缘所致吧?就是割不断的亲情吧?就是我们为什么一旦失去对方会哭泣不止的原因吧?
当爸爸的遗体被火葬时,我们在火化炉外的房间里等候,听着里面轰隆隆的机器声,觉得那么惊悚、恐怖,这太残忍了!!我想象着烈焰吞噬着他的身躯,火舌在他的皮肤上燃烧,发出吱吱的响声,在高温下他整个人变成一团火,烧焦了,变黑了,缩小了,化成灰了,……啊,这太不近人情了!我突然间是那么怀念土葬!我多么想让爸爸入土为安!我们可以不占用有限的耕地,我愿意护送爸爸的遗体到戈壁沙漠,希望那里能有一片墓园,让爸爸长眠于地下,我们可以在墓地上种一棵树,象征着生命之树长青(同时也绿化了沙漠),相信这于社会、于家庭都利多弊少。我知道这样费时、费力、费钱,但至少应该给人们以选择,愿意火葬的火葬,愿意土葬的土葬,……
不要指责我感情用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看重人的本能反应,那很可能是人性所在,是我们应该重视、研究的领域,尤其是许多人的、甚至一个民族的本能反应,就更需要慎重对待。记得上大学时我曾嘲笑过不赞成火葬的同学是封建脑瓜,这几十年来也多次到殡仪馆送别朋友、同事,却从来没有对火葬有过任何质疑,似乎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而现在,当里面烧着爸爸的遗体时,我却强烈地感受到了痛,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它的残忍!当火化炉的门打开,缓缓推出的台子上呈现着他碎片样的残骨和依稀可见的几块成形骨头时,那骇人的情景令我心悸:这是我的爸爸吗?才40多分钟他就变成了这样?
遗体火化后的第二天,来看望慰问的人们熙熙攘攘,客厅里又听到那种声音,对后辈的谆谆教导:要理解,我们要同心同德,绝不能让外国人看我们的笑话,我们中国人是不好欺负的,……我起身离开,发现自己的内心并没有变得宽容,或者说只宽容了三、四天,而今又依旧如故。难道死亡也只能让我们短暂地觉悟?之后一切如常,我们的观念依旧,偏见依旧,纷争也会依旧?人啊,人!
愿爸爸在天堂一切安好。如果有来世,希望我们还能再见,不一定做父女,您可以是我们单位(如果有单位的话)的领导,我知道您对下属是亲和的、平易近人的、宽厚友善的,我的认真工作、勤奋学习、本分做人也一定会给您留下良好印象,我们可以这样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亲密,但也不要走散,好吗?
作者简介
马岭,女,高校教师,1977年高中毕业后插队二年,1983年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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