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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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草》剧照  图源网络
少年回忆录之二
承诺
文/朱子厚
一九七〇年,时为教师的父母被认为是“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到湖北省监利县熊家墩生产队插队落户。为了保护体弱多病,即将上山下乡的我,父母傍上了他们生产队的队长。并求队长让他的二女儿陈四旺当我的未婚妻(详见本公众号往期文:少年回忆录之一《十五岁那年,父母为我定了亲》。)
(一)
还有两天,学校就放假了。收到母亲的来信,要我去他们那里度假。说那里白天好玩,夜间凉爽。还说,为我们兄弟认了个同庚的队长夫妇。他们人很好,对父母很照顾,他们很想见我。大姑妈也说:“你爸爸姆妈(妈妈)最挂念的是你。他们都走了快半年了,你也应当去看看他们”。我答应了。一个星期后的晚上,一位在商业系统工作的高叔叔带着我和一个音乐老师的儿子上了去监利的客轮——高叔叔是下放“半边户”。即他自己不是下放的对象,他的爱人是一个在监利插队落户的老师。第二天凌晨到了白螺区。待天一亮,我们三人沿着江堤步行了几个小时,到熊家墩时已近中午。
从正南入口的斜坡,走上熊家墩。约二十多米处,有两座并排的坐北朝南的屋子。左边是胡爷爷家,右边是同年岈他们家。屋前有一块篮球场大的平整空地,那是胡陈两家的晒场。场地上站着一大群孩子和十几个大人。孩子们大声叫着:“城里仔来了!城里仔来了!”一个女人说:“长得好娑丽(漂亮),就是太瘦。”另一个女人接着说:“娑丽(漂亮)有么用,干不了活。”一个男人反驳:“城里人都是有文化的,以后比我们的仔有出息。”一个年轻女人,竟然走过来,伸出手拧了一下我的脸说:“皮肉嫩滑咧!”四周响起一片嬉笑声。我反感地别过头去。
父亲接过我的行李,母亲引着我走向陈家。她指着门口一个高个朴实的男人说:“这是你同年岈。”我说:“同年岈好!”他笑眯眯地说:“好!好!”他身旁的一个白白净净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抓住我的手说:“我的同年仔可来了!我们等了你一上午。”我猜一定是同年妈。忙叫:“同年妈好!”她说:“饿了吧?先吃饭,先吃饭。”
堂屋的大方桌上,摆满了菜。同年岈和父亲坐上座,同年妈和我坐在右边。母亲在左边,她告诉我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子是玉梅姐,背对着大门坐的是四旺和虾贵两个妹妹。母亲对我说:“你的运气好。刘家墩今天正好有人杀猪。你玉梅姐割了两斤肉,还有一块猪肝。同年岈一大早去塘里抓了两条鱼……”同年妈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奇怪的是,我第一次到他们家,却丝毫没有陌生感,似乎置身于一个温暖和睦的大家庭中。很快,我就吃完了一碗米饭。
《美人草》剧照  图源网络
玉梅姐从灶台上,拿起一罐香泽四溢的汤,将汤倒进一个大海碗里,放在我的面前。汤面上漂浮着一层黄油,哇!是鸡汤啊。这是在当时城里,过年都难得吃上的。同年妈说:“已从灶里拿出来很久,不烫了。快喝,快喝。”母亲说,这些年,割资本主义尾巴,农村每家只准养几只鸡。农民年终分不到多少钱,平时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日常花销等,全靠鸡生下的蛋拿出换。“同年妈特地为你杀了一只下蛋的鸡,给你补身子。”我也不客气了。夹了几块鸡肉,又盛了一点汤我碗里。然后,指着剩下的说:“同年岈,同年妈,玉梅姐,两个妹妹,你们也吃。”同年妈说:“这仔真懂事。”又挑出一个鸡腿放进我的碗里。我一边吃,一边大声称赞:“这比奶奶弄(做)的还好吃一些!”母亲指着我背后的大柴灶,笑着说:“做法不一样。先将鸡块放进锅内大火爆炒,然后加水煮开。再倒入小罐子里,放在灶门口烧水的坑里。熄了明火,让烧完柴草的余烬慢慢炖熟。这样,鸡汤浓稠,鸡肉还鲜嫩……”。
饭后,父亲在胡爷爷家堂屋左边墙边,用木板摞了个床,我就在熊家墩住下了。
(二)
农忙季节到了,大人们都下地收割稻子,大一点的男孩也去帮忙。当地风俗,未出嫁的女子不出工,除了在家里做饭洗衣外,主要是做刺绣缝纫。所以,这里的女孩个个心灵手巧。我很快成了孩子王。带他们捕蝴蝶,抓蜻蜓,捉知了,逮小鸟。在清澈见底的池塘游泳,顶着荷叶在旷野中疯跑。我教他们“官兵捉强盗”、“我们都是木头人”等这些城里人的游戏。他们告诉我,识别各种花鸟鱼虫和可食的野果野菜。随心所欲地玩耍,快乐极了!
尽管我是高度近视,但一直不戴眼镜,因为那是“臭老九”的标志。那个年代,同其他“牛鬼蛇神”一样,知识分子是受人鄙弃的。一次,我和一群孩子在墩子边玩。抬头看见一棵树上有一个窝,我以为是一个鸟巢,想上去掏几个鸟蛋,就向树上爬去。孩子们大叫:“城里仔,那是蜂子窝!那是蜂子窝!”为了在他们面前逞能,我继续向上。也许是树枝的颤动,或者是嗅出了人的气味,刚爬了一人多高,就听见“嗡……”的声音,一群野蜂冲了过来。我立刻感到一阵剌疼。瞬间,头上、脸上、脖子上凸起了十来个小疱。“啊”的一声,我从树上摔了下来,双手抱头坐在地上。
虾贵和几个孩子拉起我,走进陈家的堂屋,在一个凳子上坐下。虾贵叫出房间里的四旺说:“二哥被蜂子叮了。”四旺急了,忙去隔壁问胡奶奶。胡奶奶说:“你去香芹嫂那里。她刚生孩子,要她挤一点奶水给你,抹一抹就好了。”四旺回屋拿了一个碗出去,很快端着碗来到我面前。“二哥,我来帮你擦药。”我觉得很丢人。“不要,不要。”她轻声哄劝我:“听说抹了就好,不然留下疤(痕)就丑了咧。”“不要你管,让我丑!”四旺将我的手从脸上拉开,用纤细润白的手指,蘸了一点奶水,涂在我头上、脸上、脖子上的小疱上面。还真神奇,疼痛立即减轻了许多。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与一个少女相距那么近,也是头一次看清四旺的模样。漆黑的短发,衬着一张白皙的瓜子脸。圆润的额头被齐流海遮了半截。细长的眉毛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眼角略向上挑。整齐的睫毛、细直的鼻梁、微翘的小巧鼻头下是红润的嘴唇。我呆呆地看着四旺,眼前这姑娘的美丽与城里的漂亮女孩相比,不仅是毫不逊色,而且还多了几分自然、健康、真实和生动。此时,我的心跳突然加快。四旺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脸上泛起了羞涩的红晕。她低声命令我:“不许看!”我乖乖地闭上眼睛。可我仍感觉到她的轻轻呼吸,那拂面而来的气息中仿佛带着淡淡的幽香。我慌张地站起了身来,连声说道:“不抹了,不抹了。”逃出了陈家。
(三)
乡间的夏夜,凉风习习。蝉鸣歇息了,蛙噪仍旧连连。我们在门前的稻场上乘凉。母亲胆子越来越大,竟给孩子们讲起了《牛郎织女》《神笔马良》《卖火柴的小女孩》《阿里巴巴四十大盗》这类当时在城里被禁止的童话故事。我远离他们,在铺板上坐着。四旺拿着一个小凳子悄悄地坐在我旁边,“二哥,你为什么不去听故事?”我说:“小时候都听过。”四旺问:“你在做什么?”“看星星”。四旺伤感地说:“二哥,牛郎织女多可怜啊!一年才能见一次面咧。”我说:“那不是真的!银河有几宽你晓得吗?要走亿、亿、亿万年都过不去。”“你说得不对。那为什么,每年七月初七那天,我看不到喜鹊呢?同年妈说,它们都去为牛郎织女搭桥去了咧!”我不忍心打破这个纯洁女孩的幻想,我说:“我妈说得对,好吧。”
我抱膝而坐,眼望天空。四旺双手托腮,静静地看着我。许久,四旺对我说:“二哥,你把眼镜戴上吧!”我说:“不!”她说:“我们农村人认为戴眼睛的都是有学问的,是受人尊敬的咧!我们小学班主任就戴眼镜。我想看看你戴眼睛是什么样子。去戴吧!”我极不情愿地回屋拿出眼镜戴上。四旺看我说:“好看。很斯文的咧。”
我抬起头来,啊!苍穹浩瀚,繁星满天。我以前一直以为夜空是黑色的,那一刻才知道原来是深蓝色的。浩渺的银河横过天空,闪烁的群星璀璨夺目。宇宙是那么宏大,那么深邃,又是那么神秘,让人充满无限的遐想。这时,一颗耀眼的小星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快速地掠过其它众星,消失在天边的尽头。四旺问:“这颗星去哪儿了,它还会回来吗?”父亲告诉过我,那是流星。在生命的最后瞬间,它会燃尽自己的全部能量,放出最后的光芒后化为灰烬。我骗她说:“它在外面玩腻了,会回来的。”四旺指着一颗正在闪耀的很亮很亮的星星对我说:“这是我的星星。你记住她,她就是我。以后,不管你到哪里,这颗星都会看着你咧。”我忙应道:“是的,这星星就象你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她说:“你笑我,不理你了!”然后,假装生气,搬起凳子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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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到熊家墩差不多两个月了。外面的革命仍旧波澜壮阔,这里却一直风平浪静。没有红旗如林,标语漫天,没有口号雷鸣,锣鼓喧天。我在清新的空气中快乐玩耍,在凉爽的晚风里安然入睡。在这里,吃的是刚碾出的新米和现摘下的蔬菜。同年岈为我今天捉几条鱼,明天网一堆虾。有一次还抓了一个四、五斤重的甲鱼,他的手被咬肿了十几天。同年妈只要看到墩上人家有炒花生、蚕豆、碗豆等,就去讨来一些给我吃。她教会了父亲,怎样将蚕豆泡发了,炸成我喜欢吃的兰花豆。同年妈的米酒做得特别好,每次做一脸盆。有一回,我吃了两碗,醉了,酣睡了一下午,把同年岈、同年妈吓得不轻。队里分给父母一小块菜地,父母种上了我爱吃的茼蒿和韭菜。隔几天都会吃上肉。只要我愿意,每天都可以吃一个鸡蛋。有一次,四旺送来半篮子像黑木耳一样的东西,他们叫它“地皮”。味道鲜美、滑嫩柔软。那顿饭,我别的什么菜都不吃,把一大碗地皮吃得只剩碗底。知道我爱吃,四旺就经常给我送来。那时候,城里一个月每人只供应半斤肉,逢年过节一户才有几斤鱼、一斤蛋,过春节才有花生吃。相比起来,熊家墩就是天堂!我简直后悔,应当早些来这里。
(四)
八月底,母亲问我,“这里好不好?”我马上答道“好啊!”“想不想再住几个月?”“可是要开学了呀?”“让你大姑妈帮你请假。”“耽误了课程……”“你在学校也上不了几多(多少)文化课。我请别人在武汉帮你找几本文革前的课本来,让你爸辅导,你自学得了。”我又说:“这里消息闭塞,不了解革命形势……”母亲问“你到底有什么条件?提出来。”“我想要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母亲想了片刻。“行!过两天去公社跟你买一台。”“不,我要李木匠的那个。”“那是旧的呀?”“我就喜欢那台。”“好吧,我要你爸找他。”那时闭关锁国,连国内发生的许多事情人们都不知道,世界如何变化,国人更是一无所知。李木匠的那台收音机,可以收到《美国之音》、《莫斯科中文台》等短波节目。但那时,若有人收听此类广播,一旦被发现,就会背上“收听敌台”的罪名,会坐牢的!我可不敢对父母说实话。
李木匠,湖南岳阳乡下人,看起来比我父亲老得多,可还不到四十岁。长得不难看,眼睛不大,但有神。脸上总带着狡黠的笑,说起话来,露出一口长期抽烟熏出来的黄牙。他家里有一个长期患病的妻子和两个十几岁的儿子。因有一手好木工技艺,他常年在熊家墩这一带打家具挣钱。开价不低,但允许还价,还附带免费修理门窗和农具。因此,谁家娶媳妇,新房里的柜子,箱子,桌椅板凳,床架摇篮等都乐意请他来做。
之前,李木匠干完一拨木活儿后,就乘船回岳阳,待有活时再过来。后来,同年岈在熊家墩队部安排了一间房子,让他住下了。这样一来,省下了往返的交通费,又方便了他接新活儿。
其实,我同年岈照顾李木匠是有原因的。那时,农村人很穷,哪有钱去买木料盖房子打家具。每当长江上游山洪暴发时,总有一些林区已砍伐的原木或者是被撞散的木筏子被冲进江中,随洪水漂流。这时,同年岈就领着一帮会水的青壮年男子守在江边。一旦有木头漂下来,他们冒着被撞伤砸死的危险,跳进江里,把木头捞起来放在江滩上。待夜深人静时,偷偷抬回。绑上石头或坏损的铁制农具,沉入长满荷叶的池塘里,以躲过上面来人的追查、没收和处罚。精明的李木匠当然知道木料的来处,同年岈帮李木匠是为了堵住他的嘴。
李木匠一年赚的钱比我父母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都要多。并且,他只收现金,不收粮食和其它物品。这一带的人,为了少出工钱,很是巴结李木匠。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送去。每次杀猪,猪下水(肝、肠、心、肺等)先让他挑。我常常看见李木匠坐在他住的屋前。喝着当地人自酿的粮食酒,嘴巴塞满了肥肉直流油,还不时地哼着花鼓戏。有一次,我到他那里蹭听收音机。他醉眼朦胧地望着我说:“这熊家墩让人眼馋的就是你和我。我是凭木工活做得好,你是靠队长。你真是有福嘞!四旺人漂亮,手也巧……”这里,熊会计正好走过,大声地打断了他的话。“李木匠,不要乱说话!”李木匠辩解道:“我是在夸城里仔的同年妹……”
父亲上中学时,漂学过几天木工,与李木匠说得上几句话,但李木匠坚持不卖收音机。父亲只好去找同年岈。直到同年岈答应,将队里打算新添两套桌椅的活儿让他来做,李木匠才同意。李木匠开价35元,父亲没有还价就买下了。实际上,这款收音机崭新的,在岳阳县城百货公司的标价只有28.9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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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收音机的第二天,我去了四旺和虾贵住的后厢房。头一回走进女孩的闺房,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清淡的芳香。对着房门是一张带抽屉的桌子,桌子中间有一面圆镜子。左边放着几本书,右边有一个装过糕点的旧盒子,里面放着女孩的头饰、扎辫子的皮筋、衣服的扣子等。盒子的旁边有一个小竹筒,插放着梳子和笔,还有几朵白兰花。房间的香味从花发出,那是前天玉梅姐回娘家带来的。门旁靠墙放着一把椅子。桌椅擦得一尘不染。最里面北墙的窗下,放了一张大床,床上全是手工绣品。洁白的床单,中间有一束盛开的鲜花,周边是一圈绿色小草。折得方方正正的被子,红色的被面上龙凤呈祥。两边床头的枕套上是鲤鱼跳龙门。我知道,这些都是四旺自己绣的。她的女工是这一带最好的,同年妈赶集时,会偷偷把四旺绣的桌布、枕套等卖给镇上居民,换一点钱来补贴家用。
四旺坐在床边,手上托着一个圆形的竹绷子,正用红色的丝线,在白色的布上绣着什么。看见我进来,不知为什么,满脸通红,立刻将手上的东西藏进被子下面。我上前问道:“绣的什么,我看看。”她挡在我的前面。“不许看!”我用手拨开她说:“我偏要看。”她嗔怒道:“我真的生气了。你要动,我一辈子不理你了。”我只好退到椅子上坐下。她低下头,好像是喃喃自语:“反正,你以后总会看到的……”。
过了一会儿,我亮出收音机。四旺问:“新买的?”我说:“李木匠的。”她脸一沉。“我讨厌他。”“为什么?”“他老对我说些疯话”。我说:“还不是因为你太娑丽(漂亮)了。”她指了我一下“你和他一样,不是好人”。
(五)
在四旺的鼓励下,我戴眼镜了。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变得那么清晰开阔、五彩缤纷。火红的骄阳,湛蓝的天空,青翠的树丛,金黄的稻田。碧波荡漾的池塘里,嫩绿的荷盘,托着粉红的莲花,在轻风中摇曳。乡村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
一天清晨,我被一阵鸟叫声吵醒,起床走出大门。微微秋风,已有些许寒意。身后的农舍燃起了冉冉炊烟。来到墩子边,抬头向南。墩子前面好大一片宽阔的草场,这是抗日战争时遗留下的一个军用机场。右边远处有几座高高的土丘。草场中弯弯曲曲的几条黑带子,那是人和牛踩出来的小路。
一个戴着白头巾,挎着小篮子的人在已经有些泛黄的草地上,时而蹲下,时而站起,渐渐地挪近墩子。在离熊家墩大约十几米时,这个人站起身来,对着我喊:“二哥,二哥!今天怎么这早就起来了?”原来是四旺。我问:“你做什么去了?”她答:“我捡地皮去了咧。天凉了,地皮少了,捡的人多,去晚了就捡不到了。”我快步走下墩子,迎上前去。四旺的头巾和衣服全被草丛的露水浸湿了。原来,我喜欢吃的地皮是四旺辛辛苦苦地从草地一朵一朵的捡来的。我心疼地对她说:“快去把衣裳换了,小心着凉。我以后不吃地皮了。”“二哥喜欢吃,我乐意为二哥捡咧”。此刻,我想起了几天前的一件事,心中顿时充满了内疚。
那天在翻我的旅行包时,看见了从武汉带来的一枚毛主席像章。同暖水瓶口大。浅绿色,图形精致,用荧光材料制成,在黑暗的环境中会发亮。父亲说,荧光物质会慢慢挥发,最后不发光了。所以,我把它包在一块红布里。我拿出来,戴在胸前,用手掌捂住,留出一条小缝对四旺说:“你来看,像章会放光的哟。”四旺看了后,惊叫道:“真的是亮的咧!”然后,对我说:“二哥,送给我吧!”我坚决地拒绝道:“不!这是我用三枚毛主席像章换来的!”她继续央求:“二哥,给我吧,二哥……”我狠下心走开了。四旺这次是真生气了。恨恨地说:“小气鬼,城市仔还不如我们乡下人咧!”
(六)
秋风更寒了,墩子上的树都穿上了黄色的衣裳。我说我要去江边看看。大人们都要下地,让四旺和虾贵陪我去。我们踏着枯萎的小草和不知名的野花,穿过草场来到长江边。
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水面上弥漫着薄薄的雾。对面高低起伏的江岸依稀可见,似乎还有几间散落的茅屋。也许,长江是从这里开始由东南转向东北,所以水流并不湍急。微波轻轻地舔食着江滩,低声吟唱着一首忧伤的歌。去湖南岳阳的轮渡,时而发出几声呜咽。我和她们姐妹俩,捡起江滩上的石子向江中扔去。只一会儿,我觉得实在无趣,就选了一块离江最近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四旺见我呆呆地看着江面,便对虾贵说了几句后,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二哥,看什么呢?是想家了吧?”我说:“嗯,想爷爷奶奶了。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于是,我滔滔不绝向四旺讲起了:我的家世和家人的命运,我们兄弟三人各自的性格,我的幼年、我的不幸……听到有趣的事情,她和我一起快乐;得知发生的灾祸,她随我一起难过。三年饥荒,我奶妈的家人饿死的悲惨,让她眼泪夺眶而出,父母下放后,居委会组长串通坏警察企图霸占我家房子,对祖母和我凶狠威逼,使她义愤填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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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完了我的故事,四旺对我说:“二哥,以后,这儿也是你的家。我岈我妈,还有我们熊家墩的人不会让你再受坏人欺侮!”见我不再难过,她又说:“今天回墩子上,你就跟爷爷奶奶写封信,免得两个老人担心。”我说“好”。她问:“你准备在信里写什么呢?”我说:“亲爱的爷爷、奶奶、大姑妈、小姑妈,还有弟弟:你们好吗?很想念你们。到熊家墩三个多月了,我过得很愉快,请你们放心。同年岈,同年妈一家对我非常好。就是四旺,天天盯着我。逼我睡午觉,不让我看书时间长,不让我去游泳……”四旺委曲地问:“我真是那么讨厌吗?”我笑了起来。“骗你的!我要告诉奶奶,您不是总嫌我们兄弟几个太调皮太闹腾,一直想要一个孙女吗?我现在有两个妹妹,都很乖巧可爱。有机会,我一定会带她们去武汉看您。相信我,您肯定会喜欢上她们的”。四旺听后,惬意地笑了。
自打我到熊家墩第一天起,四旺一家就想方设法让我开心。同年岈抓来一只大蝈蝈,放进一个小竹笼里。蝈蝈一天到晚叫个不停,给它一点青菜和青椒,居然活了十几天。同年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对银灰色的小兔让我喂养。四旺带我一起捉了满满一玻璃瓶萤火虫,夜晚放进蚊帐里当灯用。公社放电影,同年岈安排牛车送我去看,载我回来。我说我喜欢洪湖天堂美景,同年岈派了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的舅舅住在洪湖边——让他们专门带我去洪湖,要把小船摇到湖的中间,坐在船上菜莲蓬、吃菱角。可惜的是,出发头一天,我因淋雨感冒发烧,没有去成。
(七)
冬天来了,辛勤劳作一年的农民终于可以歇歇了,也应该犒劳犒劳同样辛苦的牲口。懒洋洋的太阳待在苍蓝色的天幕上,任凭浅浅的白云轻轻飘拂。墩子前宽广的草场上一片金黄。几个小牧童背着斗笠,跟着牛儿,漂浮在茂密的草丛中。好一幅田原风光的水墨画!美丽而生动,令人心驰神怡。
我也想去放牛了,同年岈又满足了我。一大早,他挑了一头健壮的水牛,让四旺带我一起去。走进草场,我扶着四旺的肩爬上牛背。四旺牵着牛绳,让牛尽量走得平稳些。四旺问我:“二哥,毕业后你准备干什么?”我说:“听毛主席的话,下农村去。”她又问:“以后呢?”我说:“以后?……四旺,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要上大学!将来做一个文学家,把人间的美好和善良写成故事,让全世界都知道。或者当一个科学家,去探寻宇宙奥秘和自然规律,为人类进步做出贡献。”四旺说:“现在大学不办了咧?”“我爷爷说过,一个民族要想强盛一定需要文化知识,大学总有一天会重新开办的。”我反问她:“那你的理想是什么呢?”她想了一下,说:“我是个女子咧,我只想以后嫁个好男人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我说:“你可以当女作家,像我爸爸喜欢的冰心一样。也可以学居里夫人,那个发现原子弹材料的外国科学家。对了!你那么聪明,手又那么巧,可以去学美术,将来当一个画家。”她自卑“我没有文化咧,只上了几年小学。“可以学呀!我正在学数学。我学会了教你,我们一起学习,以后一起上大学,好不好?”“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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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哞”地叫了一声,四旺说:“二哥,下来吧,你现在长胖了,把牛压累了。”我不好意思地跳了下来。四旺指着前面的大土丘,对我说:“让牛在这里慢慢吃草。我们比赛,看谁先跑上那个土堆子。”我说:“好,我肯定比你快。”开始时,不分上下,渐渐地,我就超过了四旺,她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叫道:“二哥!二哥!等等我。”我放慢脚步,等她与我并排后,继续向前跑。突然,我的手碰到了四旺的手,我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它。我感到四旺的手猛的一颤,马上也紧握住了我的手。小时候,常常牵母亲的手:宽大、柔软、温暖。而四旺的手却是纤巧、细滑、冰凉。
我们牵着手,一直跑到土丘顶上,面朝东边,并肩站立。此时,我们俩都意识到了什么,同时放下了牵着的手。四旺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蹭着,我装着若无其事,偷偷地瞟了她一眼。朝阳照着她那张秀美羞涩的脸,眼睑低垂,双颊绯红。润白细长的脖子下面,由于跑步的急促,凸起的胸脯微微起伏着。好久好久,我语无伦次地打破了寂静,“太阳升得好高了。牛会不会跑远了呢?”四旺只“嗯”了一声。我又说:“你和你们家对我太好了,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们的。我要带你们到我们武汉去。去看长江大桥,去游东湖,去吃热干面,吃面窝,吃豆皮,我还要为你买好看的裙子,买花布做衣裳……”。
(八)
临近春节,人人笑逐颜开,家家宰鸡杀猪。打糍巴,磨汤元,酿米酒,炸圆子。将粗砂放进大锅里,燃起柴火,炒花生,瓜子,蚕豆,香气浓浓。当地过年,还有一种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食品。用新米磨成粗粉,调成干糊状。包入豆腐丁,青菜末,富裕的人家还加一点点肉。搓成小孩拳头大小的圆球,放进蒸笼里蒸熟,取名叫“团子”,寓意全家“团团圆圆”。
父亲给祖父祖母写信,提前向他们拜个早年。并告诉他们,我们三个不回武汉,都在熊家墩过春节了。
大年三十,胡陈朱三家的年夜饭在胡爷爷家里的堂屋开席。我和四旺姐妹三人坐一条长凳在下座,原来四旺坐在凳子的右边,我坐左边,调皮的虾贵硬是将四旺挤到中间与我挨在一起。胡爷爷最先端起酒杯,接着就是同年岈和父亲,他们说了什么祝福的话,我已记不清了。我和四旺、虾贵杯中都是米酒。轮到我敬酒的时候,胡爷爷讲话了:“我们熊家墩的水土养人啊!老二来了半年,就长胖了,长高了。刚来时还没有四旺高,现在已超过她了,成了一个小男人。不行,要喝白酒。”其他大人反对也没用。于是,我端起换上的白酒,想了想祖母曾教过我的吉祥话。大声道:“祝胡爷爷、胡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又祝其他四个长辈:“新年快乐,身体健康。”虾贵嚷着:“还有我咧!还有我咧!”我对她和四旺说:“祝两个妹妹,一年比一年更娑丽(漂亮)。”所有的人都开心地笑了。
吃完年饭,在堂屋的中间,用木柴点起了一堆火。大家围坐在一起守岁,聊天、喝茶、吃东西。过了子夜,胡爷爷、胡奶奶、父亲、母亲相继进房睡了。同年岈抱着已睡着的虾贵和同年妈一起回隔壁去了,留下四旺和我。门外寒风凛冽,屋内更是温煦恬静,只有火苗在翩翩起舞。四旺从火堆下的余烬中,拨出一个烤得焦黄的团子,磕掉上面的草灰,送到我嘴边。“二哥,给你团子。”我说:“吃过了。”她说:“烤的团子,又香又酥,比蒸的好吃咧。”她喂我吃了一口,我咀嚼着不知滋味,双眼却盯着四旺。在火光的映衬下,她面色桃红,满脸娇羞,眼波流动,血唇欲滴,望着我甜甜地笑着,露出整齐雪白的细牙。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我想……”“你想什么?”“我想咬你一口。”“你敢!”……
(九)
春节前,收到一个姓黄的同班同学的来信。信中说,我们这届下农村的毕业生,除了投亲靠友外,有两个去向:一是下放湖北松滋县,二是去市郊东西湖农场。黄同学组织成立了一个知青小组,去条件艰苦的农村扎根。小组有三男两女,他们都欢迎我来他们小组。我觉得这几个人都好相处,就回信答应他们,过完春节回武汉,和他们一起去松滋。
正月初八一过,我开始整理行装。父母阻止了我,并与我进行了有生以来最严肃的一次谈话。父亲说:“我和你妈,决定让你投靠我们,来熊家墩插队落户。”我说:“不,我要和同学们一起去松滋。”母亲说:“你来这里半年多,也看到了农活又重又累,你这样的身体肯定是吃不消的。来这里,有我们和你同年岈照顾,可以少吃几多(多少)苦啊!”我不为所动, “我就是去东西湖农场,也不到熊家墩!”父亲生气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同大人唱反调?舒服的地方不去,偏要去找罪受。你都十五岁了,应该懂事了!”我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出了原因:“我不愿意一辈子当农民,我要完成爷爷的夙愿将来上大学。如果和你们下在一起,政审一定过不了关。跟同学们一起,我会拼了命去努力。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做一个优秀的知青,得到贫下中农的认可,上大学就有希望了。”听到这里,父亲和母亲都不说话了。良久,父亲长叹了一口气,说:“唉!都怪我们害了孩子啊!”我知道,我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们,心里非常难过。母亲还不死心。“你同年岈、同年妈,还有四旺对你这么好,就是想让你留下。你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一片真心……”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老二从小脾气犟认死理,你就让他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接下来的那几天,胡爷爷、胡奶奶、同年妈都来劝我。熊会计也来了,她要我听父母的话,千万不要固执。说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碰到像我同年岈、同年妈、四旺这么善良的人了。还说,我若走了,会后悔一辈子的,等等。然而,所有的忠告和相劝,对我都无济于事。
《美人草》剧照  图源网络
离开熊家墩的头天下午,四旺来屋里约我出去一下。初春的斜阳,没有一点暖意,可墩边的大树,老干上已满缀着繁碎的新芽。我和四旺站在树旁,我像做错了什么似的,眼睛不敢看四旺。四旺说:“二哥,你要实现你的理想去了?”“嗯”,她竭力挽留:“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那里,你不能不走吗?玉梅姐以后可以帮你咧!”“不,我是男子汉,我要靠我自己!”……我拿出那枚荧光毛主席像章:“给你。”四旺接过去握在手里。她哽咽地说:“二哥,你要多多保重啊!记住,要是太累,要是有人欺负,就回来,我和我岈我妈都在这里等你咧。”我把右手举过头顶,向她发誓:“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的!”
不知你人生中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物,出现的时间不同,人的心境相差迥异。离开熊家墩的那天,仍旧是胡陈两家的晒场上,还是那帮大人和孩子们。女人们这回说的是:“城里人是留不住的。”“枉费了队长一家的好心。”孩子们则喊的是“城里仔走了!城里仔走了!”我鞠躬向胡爷爷胡奶奶同年岈同年妈告别,却没有看见四旺。
在众人的目送下,我和父亲走下墩子,踏上草扬。这时,四旺从身后匆匆赶来,将一块当地人织的白色土布,包的一包东西,塞进我的背包里。用她噙着泪水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回去了。我掏出布包打开一看,是两双绣有红色“福”字的鞋垫和一对鸳鸯戏水的刺绣枕套。似乎眼熟,这是那次在四旺房里,她慌慌张张藏起来,而不让我看的绣品吗?为什么送我这些?难道……可当时,一心一意只想远离父母的我,并没有多想。
太阳躲在浓浓的晨雾里不肯出来,四处一片朦胧,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别了,熊家墩!在这个世外桃源里,在许多人的呵护下,度过的这一段幸福快乐、无忧无虑的日子,令我终生难忘!别了,四旺!在那个年代,一个“牛鬼蛇神”的儿子命运多舛,前途叵测。连我自己都无法知道,是否还能回到熊家墩?何时回来?真有回来的那一天,同年岈,同年妈和四旺,你们还在这儿吗?
此刻,我泪如泉涌!
我与四旺是否终成眷属?
请接着看少年回忆录之三《少年的你,是不是还在等我》。
注:湖北监利县当地人称“爸”为“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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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回忆录之一:十五岁那年,父母为我定了亲
作者简介
朱子厚,湖北省武汉市人,出生于教师世家。下过农村,当过工人,读过大学。二〇一五年从中国工商银行武汉市分行退休,偶尔写一点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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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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