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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加沙地区再起冲突

让沙漠开满鲜花
文/菊子

我读博士学位期间,申请到了研究生院的一笔旅行经费。我决定用它去一趟以色列,主要是参加希伯来大学的希伯来语暑期班,顺便旅行、搜集资料,为博士论文作一些初步选题论证。暑期班结束后,我便前往南方的内盖夫沙漠,去那里的塞代博凯(Sde Boker,שְׂדֵה בּוֹקֵר,放牧场)博物馆查阅资料。
从耶路撒冷出发,坐大巴两个多小时到达贝尔谢巴(Beer Sheva),从那里在转巴士,要再坐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到达塞代博凯。耶路撒冷地势高,大巴开往沙漠地区时,途中能够感到耳膜的压力。出发之前,我的犹太朋友就提醒我要坐哪些班次,为了安全,一定要避开标着“希布伦”(Hebron)的巴士……以色列很小,希布伦已经出了以色列国界,人口大部分是阿拉伯人,属于约旦河西岸的(WestBank)一部分。1988年11月15日巴勒斯坦国宣告成立以后,希布伦是巴勒斯坦境内的主要城市。
塞代博凯是以色列第一任总理本·古里安生活过的集体农庄——基布兹(Kibbutz)。1952年,以色列建国第四年,一些犹太家庭决定在条件恶劣的内盖夫沙漠中建立一家基布兹,他们选中的地方就是塞代博凯。基布兹成立后不久,时任总理本·古里安前往塞代博凯南部一个村庄时,注意到路边有些帐篷和简陋的棚子。本·古里安向司机打听是什么人住在这里,司机回答,这是个基布兹,一群以色列开拓者们在这里开垦沙漠呢。
这些开拓者们,和本·古里安类似,来到荒无人烟、自然条件恶劣的沙漠,从事自己从前并不熟悉的农耕,一方面是欧洲的纳粹排犹和迫害使他们无处生存,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他们普遍受世俗的犹太锡安主义影响,认为现代犹太人有一种使命,要让沙漠开满鲜花(make the desert bloom)。
圣经的《以赛亚书》第三十五章有这样一段文字,常常被锡安主义者引用:“旷野和干旱之地必然欢喜,沙漠也必快乐,又象玫瑰开花。必开花繁盛,乐上加乐。……那时,瞎子的眼必睁开,聋子的耳必开通。那时,瘸子必跳跃像鹿;哑巴的舌头必能歌唱。在旷野必有水发出;在沙漠必有河涌流。发光的沙要变为水池,干渴之地要变为泉源;在野狗躺卧之处,必有青草、芦苇和蒲草。”第四十一章则有:“困苦穷乏人寻求水却没有,他们因口渴,舌头干燥。我耶和华必应允他们,我以色列的神必不离弃他们。我要在净光的高处开江河,在谷中开泉源;我要使沙漠变为水池,使干地变为涌泉。我要在旷野种上香柏树、皂荚树、番石榴树和野橄榄树。我在沙漠要把松树、杉树,并黄杨树一同栽植……”
本·古里安亲眼看到这样一家草创的基布兹,自然十分兴奋,马上要求司机停下来看看。身为总理,不能随便停靠,本·古里安耐心等了两个钟头,待助手们一切都安排妥帖以后,才如愿以偿,参观了这家基布兹。
图源网络
回到特拉维夫以后,本·古里安仍然不能忘怀,他给塞代博凯基布兹写信,说他十分羡慕和嫉妒这些在沙漠中生活和创造的基布兹成员,申请加入基布兹。基布兹成员中发生了激烈争论,正方认为总理加入有助于基布兹的发展,反方又觉得他不过是个老头子而已,最后投票,赞成票比反对票多出区区一票,本·古里安勉强成为塞代博凯基布兹的成员。
1953年,因为政见冲突,辞去总理职位,正式搬到基布兹居住。虽然他1955年回归政坛,但他还是继续住在这个基布兹,直到1973年去世。本·古里安希望用塞代博凯这样的基布兹证明,内盖夫沙漠也能够耕作、居住,可以吸引更多的犹太人回归以色列。他强调,犹太人必须通过自己的劳动,建立和以色列国土的联系:
“今天,我从窗户往外看去,看见我眼前立着一棵树,这个景象在我心中唤醒了一种比我在瑞士和斯堪的纳维亚穿行过的所有森林都不曾有过的更强烈的美感和个人满足感。因为我们亲手种下了这里的每一棵树,并且用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得到的水浇灌着它们。母亲为什么这么热爱她的孩子?因为他们是她的创造。犹太人为什么觉得和以色列紧密相连?因为他们的每一项创造都必将在这里完成。现在就看他是不是能够参加这种光荣的创造活动了。塞代博凯的树,对我的意义,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树。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参加了种植和保养它们的活动,也是因为它们是人给自然的礼物,是犹太人对他们的文化构成的一大贡献。”
犹太人散居在世界各地的时候,因为各种历史原因,早已脱离土地,主要从事商业、贸易、手工等职业。而锡安主义兴起以后,很多人就成立或者加入基布兹,躬耕土地。这里面,既有犹太民族主义复兴的因素,也有很强大的意识形态驱动,犹太复国主义中吸收了很多欧洲当时风行的社会主义和集体主义因素。
现代以色列国的第一代犹太人,很多都有过在基布兹居住的经历。以色列著名作家阿摩斯·奥兹就一直在基布兹居住,我的英国导师诺亚·卢卡斯、我翻译过的历史学家托尼·朱特,年轻时都曾经在基布兹居住过。
地处沙漠的塞代博凯,还是本·古里安大学的雅各布布劳斯坦沙漠研究所所在地,这里的科学家主要研究的是农业、环境、水资源和灌溉、植物学等等,因为其独特的天时地利,这个研究所的很多研究课题都在世界学术界占据领先地位。
我在塞代博凯主要是蹲档案馆查阅资料,没有机会参与基布兹的集体生活。于是,周末时,我应一位在英国期间结识的以色列朋友之邀,参观了他所在的著名的现代基布兹哈泽里姆(Hatzerim)。
哈泽里姆基布兹成立于1946年10月,先于以色列建国,发起人也是一群受民族主义和工人运动影响的青年先锋队员,后来陆续加入的,则主要是来自伊朗的犹太难民。他们在这里学习农耕,并接受军事训练,成为以色列民兵自卫组织哈加纳(Haganah)的一个组成部分。六十年代,以色列还在附近修建了哈泽里姆军事基地。
哈泽里姆基布兹是以色列的基布兹中非常成功的范例,主要原因,是因为它虽然和其他基布兹一样,出发点是锡安主义者奉行的社会主义和集体主义,但却很快就脱离了通常的农业躬耕模式,开始进入工业和商业领域。1965年,哈泽里姆基布兹成立了一家公司内塔奋姆(Netafim),公司创始人就地取材、因地制宜,选择的创业领域就是改造沙漠的关键技术:滴灌。内塔奋姆的业务就是设计、生产和铺设滴灌系统。在滴水贵于油的沙漠中,有了节约水源的滴灌技术,“让沙漠开满鲜花“的梦想才成为可能。哈泽里姆基布兹和附近两家基布兹联手,使这家公司发展壮大,在美国、南非和西澳大利亚都成立了分工厂,我九十年代中期访问时,他们还在和中国西北的公司商讨开发沙漠的合作活动。
邀请我来参观的朋友是一名职业军人,是以色列国防军中的一名将军。除了军事事务以外,他还负责筹建一座军事博物馆。他妻子则在基布兹的中学教书。他们一家都住在基布兹,他和妻子有一间小公寓,公寓里有个小厨房,也有少量食物,但平时就餐则去基布兹的大餐厅。女儿儿子不住在他们的公寓里,而是和同龄人住集体宿舍,周末或节日才来他们的公寓聚会。
作为基布兹成员,除了本职工作以外,他们平时还要承担一部分基布兹内务和服务工作。厨房大厅里有一张表,上面详细罗列着每一项杂务,和负责每一项杂务的每一个人。安息日晚餐是一件大事,所有人都在基布兹大餐厅聚餐,成员们在一排排大条桌前依次坐好,就餐前,有基布兹领导成员们讲话、宣布重大信息,还有滑稽表演。我的希伯莱语不太好,但在那样的气氛里,看着演员们手舞足蹈加道具,该笑的时候,也还是能随着主人们开怀大笑起来。
这种生活方式,既带有基布兹集体主义色彩,又保留了部分个人空间和自由的生活方式,其后的关键,是因为这家基布兹靠工业和商业发财了,有了充足的经济根基。我去之前,公司所有成员刚刚去巴黎度假,一切费用都由“公家”提供。
相形之下,其他基布兹就没有这么幸运。我在希伯来大学的同屋来自德国,她去过北部加利利海附近的基布兹,那里的基布兹后继无人,年轻人长大后希望离开,吸收不到新成员,偶尔要加入的,往往是来自西方国家、带着几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单身妇女。当时以色列的新移民主要是俄国犹太人,彼时苏联刚刚解体,俄国犹太人对集体生活记忆尤新,虽然初来乍到步步艰辛,却对基布兹毫无兴趣,不愿前来。
我的美国犹太同学说,小时候顽皮不听话,大人就会呵斥:再这么闹下去,我就把你送到基布兹去!于是,在他想象中,基布兹就是监狱或是人间地狱。及至他长大后到基布兹参观,发现青少年早早离开父母,和同龄人一同居住,也自有其快乐自在之处,倒有些追悔莫及。
哈兹里姆基布兹  图源网络
我以贵宾身份,在哈兹里姆基布兹度过了一个轻松的周末,和主人一家参加了基布兹的集体大晚宴,还参观了他们的滴灌工厂。但就是这么一个轻松周末,也能够亲身体会到,基布兹生活并不是人间天堂,沙漠中虽然开出了鲜花,却并不是伊甸园。
我主人的儿子喜欢打篮球,饭桌上的话题少不了打篮球。主人说起他们年轻时打篮球的经历,说比赛时大家都拼命打,如果输了的话,晚上有行动,还不知道能不能够回来。大家都继续说笑,大约只有我这个在和平环境里长大的异乡人,才兀自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主人的女儿十九岁,有个男朋友,是附近那家飞机场的飞行员。以色列男女青年都有义务服兵役,唯一的例外是极端正统教派成员和十八岁之前就已经结婚的女青年。飞行员在以色列国防军中比较受尊重,只有最优秀的青年才能当上。男朋友周末休息来会女友,大家都对他十分热情。主人说,飞行员平日训练繁重,精神紧张,周末来会女朋友,可以放松一下,他的女儿就不必住集体宿舍,基布兹提供专门的房间让她和男朋友同居,“有利于鼓舞士气。”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这是一位将军父亲的话,显然,在他眼里,女儿和以色列国防军精锐的飞行员男朋友约会,既是儿女情长,更是对国家和军队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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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哈泽里姆基布兹访问时,住的是基布兹的女生宿舍,宿舍主人外出了,我才得以借住。而在塞代博凯期间,我住的是一座沙漠旅馆,旅馆里面现代设施一应俱全,外面则很低矮,涂的是与沙漠同色的涂料,建筑风格酷似贝都因人的帐篷。贝都因人是阿拉伯人的一支,多年来一直以部落游牧方式生活在沙漠旷野中。本·古里安认为犹太人可以重新开垦、供新犹太移民居住的内盖夫沙漠,其实并不是无人之地。犹太人移民和以色列建国,彻底改变了贝都因人的命运和生活方式。
我和贝都因人没有直接接触,只有在公共汽车驶过时,远远地看见过他们的帐篷和羊群。贝尔谢巴附近有一个贝都因集市,我去逛过一回,在那里买过一条拖及脚踝的长裙。据我导师的太太讲,有一位英国女士,四十年前邂逅一位贝都因牧童,陷入爱情,之后便嫁入贝都因部落。我回到美国以后,也在一位美国同学家里见到过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贝都因女生,她的家庭已经由游牧改为定居,她本人也在读硕士学位,希望将贝都因部落妇女们的手工艺术品卖到美国。只是多年不联系,不知道这项生意是否作成,我没有去过贝都因帐篷,她的贝都因族人们在沙漠中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终究也是不甚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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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菊子:武汉人,燕园学子,北美码农,个人微信公号“菊说八道”。本文原载《世界博览》。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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