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作者毛尖
追忆一道半封建半社会主义的菜
文/毛尖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其中有四天,我外婆要搬出八仙桌,一天祭神三天祭祖。祭神祭祖我们都喜欢,但更喜欢祭祖,因为给神吃的东西,都很大件,而且常常半熟,不能现场开胃。
祭神四加四,鸡,鸭,猪头,大鲤鱼,加上时令水果、红白糕点各两种。鸡鸭都得是活的买来,宰杀前先喂点好菜好饭,接着用宁波话好言好语一番,大意就是,你们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祭了神以后下半辈子就有投胎做人的机会。
然后外婆念一句阿弥陀佛,姨夫手起刀落,小姨旁边准备好了沸水拔毛,我妈也已经灶台边就位。
这样一条龙下来的鸡和鸭,香气四溢到整条弄堂都知道我外婆在祭神了。
料理猪头程序复杂些。大猪头抬进来,清洁好,外婆让我们给猪头按摩,最后要让猪头看上去有笑意,说如果凶凶的,神仙会不高兴。
我们哪有耐心按摩猪头,趁着外婆不注意,就往猪嘴里塞半截年糕,猪脸涨开,合不拢嘴的样子,总让外婆心生欢喜,觉得所有努力已经被神仙看到。
猪鱼鸡鸭上桌,我们怀着热切的心情等漫长的程序走完。外婆一离开,我们就用扇子助攻香烛,请它们尽快燃好,别耽误我们后续吃鸡吃鸭。
祭祖就不一样。祭祖我们都很有耐心,从不催祖宗快点吃完。
祭祖八大碗,八大碗里鸡鸭鱼猪和菩萨一个待遇,但都煮熟切好,流光溢彩地叠在碗里,其他四样按时令,清明节有油焖笋,中元节有黄花菜炒蛋,除夕有咸枪蟹有萝卜羊肉。
不过在我外公过世后,八个菜基本就是按我外公喜欢吃的做,鸡要腌半天再白切,香肠下面要铺一层咸菜,最重要的是,十八鲜。
现在再没有人做十八鲜。这个听上去能进入满汉全席的名字,其实是七十年代的一个纪念碑。
猪肉自由都没实现的七十年代,家家户户目标差不多,吃饱穿暖。一个主妇如果有点追求,也无非在有限的食品供应里做点花样。
那时宁波社区生活还在前现代,没有现在所谓的客厅饭厅概念,整条保吉弄就是我们的客厅饭厅歌厅舞厅,只要不刮风下雨天寒地冻,大家都在弄堂里吃饭。
太阳下山,外婆奶奶们就支开桌椅,弄堂头一声“大宝”,会有人接力传到弄堂尾,全弄堂的大宝也就知道开饭了,而谁家做了好菜,也惠及一弄堂的大宝。
农业宣传画
应该就是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前半年,我们弄堂和隔壁弄堂,有两个年轻人应征入伍。风声传来,隔壁弄堂要为他们弄堂的卫国同志办欢送席。
我外婆马上坐不住,虽然她既不是居委会主任也不是弄堂里最德高望重的,但是整条弄堂的家务事都是在我外婆手里处理,她也绝不允许我们弄堂的名声不如隔壁的响亮。她马上去找我们弄堂的卫国妈,要让我们的章卫国风风光光上前线。
十八鲜就是保吉弄奉献给未来英雄的一道菜,一道半封建半社会主义的集体菜,一道真正的硬菜,用章卫国爹的话说,吃了十八鲜,子弹都会绕着我们的卫国走。
这道菜的底料是一只还在生蛋的老母鸡,卫国家养的。各家各户都拿出了自家的凭票肉凭票鱼,但卫国奶奶后来提出,大鱼大肉本来都是各家珍稀,一顿吃了,怕孩子受不起。卫国欢送委员会讨论了一下也同意,只有菩萨有能力一口气收纳这么多山珍海味,卫国才20岁,小鱼小虾更贴合他的身份。
于是有了十八鲜。在老母鸡的汤底上,加上甬江里钓的各种鱼杂,弄堂二十岁上下男生组,一起捉了泥鳅捉了青蛙还有人搞来了滩涂上的小螃蟹。保吉弄十岁年龄组的我们,集体去铁路边的一个野池塘,捞了满满一网兜的螺蛳。
我阿姨在蔬菜公司工作,应该是动用了一点关系,搞了很多肉皮,从保吉弄1号到18号的主妇都出动了,以肉皮冻为核心,做了一脸盆的肉丸鱼丸。
弄堂里的年轻姑娘们负责清洗,我们家的井水,用我外婆的话说,整整下去了一米。
章卫国还被几个小媳妇围着拾掇了一番,胸前佩戴了他爹当年从朝鲜战场回来时的大红花,我们所有的人,都渴望成为章卫国,渴望为国捐躯,让整个弄堂的姑娘哭死。
十八鲜在我们家开锅的,因为我们家是多人口家庭,有可以煮猪头的超级大灶。母鸡汤里加入各种丸子卤蛋卤脚爪小鱼小虾各类豆腐萝卜竹笋,在开锅的那一刻,成为我们保吉弄最魂飞魄散的瞬间。
我们呆呆地看着争先恐后浮上人间的各种丸子各种鱼杂,理解了不虚此生的终极意义。不知道谁说了句,慈禧太后都不可能吃过这么香的菜,大家回过神。每家派一个代表盛走一大碗,然后集体开饭。
那天,飘散在弄堂里的激情,在我们所有人的未来岁月里,都无法被复刻,但又终身渴望重返。
我们家是保吉弄18号,这道菜当时被卫国奶奶叫成了十八号大灶鲜,后来通行成十八鲜。
夜晚,整条弄堂打着一样的嗝进入梦乡,章卫国也在十八鲜的护佑下,躲开了自卫反击战的几乎所有子弹,只是被其中一颗贯穿大腿而过,没伤及要害,回来还得了英雄称号,让她妈妈一直觉得这是全弄堂的护佑。
十八鲜,从此成了我们弄堂不少人家的祭祖菜。等到十八鲜上桌,祭祖流程正式开启。
外婆让我们招呼从来没见过的太爷太婆上桌,让我们给外公爷爷们斟酒,她自己领衔先拜三拜,说一通在我们听来可笑至极的话,她交代完一年的好人好事,还和祖宗商量一下未来计划和年度预算,然后请祖宗保佑我们全家健健康康顺顺利利。
外婆说完去旁边念阿弥陀佛,我们一群孩子,轮流挡住外婆视线,轮流从桌上拿东西吃,一人两圈下来,白切鸡去了山峰,香肠下面的咸菜露出来,十八鲜里的蛋饺鱼丸被拿走后,小虾小鱼飘上来。形势所迫,我们眼看着香快烧完,就又上去补上一炷,希望两炷香的时间会模糊外婆对菜量的记忆。
终于,连外婆也觉得今天的香烧得时间久了点,她走过来巡视,我们忐忑地盯着她看,但外婆看一眼饭桌,给祖宗再斟一巡酒,很高兴地说了句:太公太婆都来吃过了。
其实到今天,我也一直没弄清楚,外婆是真的觉得祖宗来吃过了,还是纯粹自欺欺人。但是,香火缭绕中,外婆这么说的时候,我们也由衷觉得,每个祖宗酒杯里的酒都下去了点,而酒,我们是肯定没有动过的。
这是多么神奇啊,我们在最唯物主义的时代,接受了唯心主义的启蒙,而这个唯心主义,又反过来加剧了我们对那个唯物主义时代的热爱。
《高山下的花环》剧照
章卫国的弟弟在改革开放后发财开了好几家饭店,他的饭店菜谱里也有一个菜叫十八鲜,用的各种鲍鱼鱿鱼都是我们在清贫年代听也没听说过的豪奢。
但是,就连章卫国弟弟自己也说,永远做不出我们保吉弄的十八鲜了,因为做这个菜,需要一条半封建半社会主义的弄堂。
作者简介
毛尖,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作家,著有《非常罪,非常美:毛尖电影笔记》《有一只老虎在浴室》《夜短梦长》《一寸灰》《凛冬将至》等二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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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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