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作者李西闽
编者按:空间新书栏目推介最新上市好书,本期推荐李西闽中篇小说集《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从都市到乡村,作者致力于讲述孤独时代里普通人复杂而隐秘的人性与命运借由小说,表达他们的欢乐和苦痛,他们的玩世不恭和真诚,以及人与人之间难得的信任和关怀。空间会连载其中一篇,其他篇章同样精彩。喜欢的朋友可以点击链接购买。
《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
连载1
文/李西闽
第一日
我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喝口凉水也担心被噎死,经常会被各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折磨得死去活来。去机场路上,我内心忐忑,飞往桂城的航班会不会失联或者坠毁。登机后,生怕继续胡思乱想,吞了片安眠药,开始沉睡。梦见一条灵动的小蛇,一直追着一个黑影。咣当一声,我被震醒,以为出事,睁开眼发现飞机安全降落,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觉得又一次死里逃生,有喜悦感。
走出机场,暮色苍茫。时令已是晚秋,桂城还像夏天,脱掉外套,只穿件衬衫就可以了。朋友们接上我后,都挺开心,挨个拥抱。苏宁瘦了些,李嘉还是那么丰满,帅气的史长林比以前老练了,他们表面上都没什么大变化。史长林开车,他找了一条近路,往市区飞驰。天渐渐黑了,桂城是闻名世界的胜景之地,我只能在夜色中用心灵感受这里绝世的山水风光。如果不是朋友们有说有笑,我会怀疑自己是否真实来到了桂城,很多时候,我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活得比较迷幻。
他们在百悦酒店中餐馆订了包房,直接就将我拉到了吃饭的地方。好朋友们见面,总归有酒有肉,喝的是苏宁珍藏的野葡萄酿的酒,这酒甘醇,特别美好。交杯换盏间,纸的时代书店的阳阳来了,她是个娇小的姑娘。过了会,韦莎和苏展也来了,他们是报社的记者,韦莎美艳,苏展看上去是个大男孩,腼腆,我第一次见到他。韦莎的到来,是晚餐的高潮部分,她将剩下的酒全喝了,喝得脸红扑扑的。朋友们多时不见,聚在一起,亲人一般。
酒足饭饱,他们就送我去目的地。
这次来桂城,是受纸的时代书店的邀请,到他们的旅馆写作,他们有个计划,每个月都要请一两位作家,住在书店旅馆写作。在此之前,我没有听说过书店开旅馆的,可能他们是第一家,旅馆有个有趣的名字,叫“住在书店”。书店在桂城植物园旁边的商业城里,商业城里有条步行街,街中段一座大楼底下,有个小小通道,入口处有块写着“住在书店”的木牌,十分醒目。通道尽头是个电梯,电梯直通旅馆的总台。
电梯在四楼停下来,开门我就看到对面的一面墙都是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书是会散发香气的,书香气也会让人迷醉。早已经等候在那里的书店经理桃子,用她美丽的笑脸迎接我。办完入住手续,桃子带着我们去房间,她说最好的房间给我住。进入弧形走廊,走廊两边都是房间,让我惊讶的是,每间房间的门,都像一本书的封面,而每个房间都以文学大师命名。走廊尽头,是下行的楼梯,桃子说,下楼后有个门,直通书店。我住的房间就在楼梯的右边,走到房间门口,我看到奇特的房间号,416,4的字面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1字上面有分岔的路径,6字由小石子砌成。
奇特的房间号底下有两行字:
“时间永远分叉,通向无数的未来。
——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
这是一间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开了门,进入了房间,门对面那墙前,放着一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房门右边,有扇落地窗,窗下摆着长条形的小桌,桌上摆着茶具。长条桌后面是道可以折叠的屏风。屏风后面是张大床,床上有一本书,书上有一朵玫瑰花。走近前,看到那本薄薄的书,就是博尔赫斯的名著《小径分岔的花园》。床的后面,是书桌,这是我这段时间写作的地方。书桌后面那堵墙上,有一幅大画,是很写意的山水画,画的是桂城漓江的风光,耐人寻味的是,画中的渔舟是用竹叶做成粘上去的,让这画有了立体感,生动起来。这堵墙后面是盥洗室,旁边有个侧门通进去。
大家对这个房间评头品足,苏宁不停给我拍照。韦莎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房间。桃子笑盈盈地问我,喜欢这个房间吗?我说,太喜欢了。落地窗外,是个朝西的大阳台,阳台中央有遮阳伞,遮阳伞下面是藤编织的圆桌和沙发。阳台四周种满了植物。因为夜晚,我看不太清那些植物的样子,但我觉得它们都在生长。苏宁说,站在这个阳台上,看落日是最佳的角度,我记住了他的话。他们呆了会,都走了,照顾我旅途劳顿,让我早点休息。他们走后,房间沉寂下来,孤独感潮水般涌上来,将我淹没。
这夜是写不了东西了,只要喝一点酒,我都毫无灵感。躺在松软的床上,沉浸在书香里,渐渐入眠。睡前我想,书架里那些文学大师,或者他们笔下的人物,会不会在我睡着后,从书中走出来,围拢在我周围,像解剖一具尸体般分解我。
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99读书人出品)
第二日
每天早晨六点,我都会准时醒来,这天也不例外。醒来发现身体完好无损,松了口气,那些书安静地陈列在书架上,没有醒来。来到阳台上,微风拂面,异常清爽,这是个晴天。我看清了阳台上的那些植物,窗边和右边,种着两排竹子,竹叶有的枯黄,半死不活的样子。其他的植物集中在前面和左边,有太阳花、兰花、文竹、月季、薄荷、茑萝等,这些植物种植在奇形怪状的粗陶花盆里。两盆文竹和太阳花长得茂盛,其他的植物有的枯萎,有的奄奄一息,特别是那两株茑萝的藤蔓完全枯掉了。我有了个想法,在这段时间里,我要让这些植物都鲜活起来,这个阳台是个小花园。我开始给植物们浇水。清澈的水注入花盆,我听到了植物们喝水的声音,它们在这个清晨里开始呼吸。
我只是一个暂时兼职的园丁,没有忘记来此地的目的。
坐在书桌前,我打开电脑,敲下了第一个字。我要写的是一部题为《白牙》的小说。
白牙(一)
从樟木镇到枫村,骑马走一天山路,从早晨到黄昏,翻过十几道山。屠敏敏没料到会走上如此坎坷的道路,枫村竟然没有通公路,汽车无法到达,她只好雇了个向导,她骑在马上,让向导牵着马,走向荒野。离樟木镇越来越远,直到回头也看不见镇上人家的房屋,屠敏敏觉得走向了一条不归路,心悬在半空中,一直落不下来。好在向导是个真实的人,她不至于太孤单。向导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满脸黝黑,眼睛浑浊,他走着走着,会突然喊几声山歌,虽然声音沙哑,却也荡气回肠。他和屠敏敏基本上没有交流,也无法交流,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准备要和她交流,将她送到枫村,就完成了使命。屠敏敏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也就死了和他交流的心。山野风光旖旎,屠敏敏没有心思观赏,哥哥屠铭铭让她牵肠挂肚。
屠铭铭是个没有出名的青年画家,这两年总是到边远山区写生,寻找创作灵感,三个月前,他告诉妹妹屠敏敏,到了一个叫做枫村的地方,这里风光好,人也好,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一个月前,他发了枫村的地址给妹妹,让她寄些过去,东西寄过去了,却再没有他的消息。屠敏敏一直打不通哥哥的手机,一个多月过去了,担忧哥哥安危,她踏上了寻找哥哥之路。后来屠敏敏发现,生命的过程就是寻找的过程,而每条寻找之路,都会出现不同的指向。
翻过最后一座山,屠敏敏就看到了枫村。枫村是个小村,二三十户人家,在那狭长的山谷里,一条小河从村外蜿蜒流过,像是条银色的长蛇。村口那棵老柳树下,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用草根在拨弄一只黑蚂蚁。他偶尔抬头,看见山道上走来的陌生人。扔掉手中的草根,他朝村里飞奔而去,边跑边喊,有人来了,有人来了。在夕阳金色的光芒中,屠敏敏骑着马进入了枫村。向导扶她下马后说,姑娘,枫村到了。屠敏敏付钱给他,他接过钱,胡乱地揣进口袋里,骑上马,飞奔而去。她看着他绝尘而去,心想他会不会在黑夜里碰到什么问题。
村里大部分都是泥瓦老屋,村子中央,有栋砖瓦新房,异常醒目。黄昏的枫村,炊烟袅袅,波澜不惊。突然,一阵狗叫,打破了村庄的宁静。一条大黄狗冲到屠敏敏跟前,朝她狂吠。屠敏敏吓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那里惊慌失措。传来一声怒喝,阿黄,滚开。走过来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汉子,阿黄老实了,朝他摇着尾巴。他身后跟着玩蚂蚁的那个少年,少年的脸长,下巴和头都尖尖的,还长着一双小小的老鼠眼,看上去怪异极了。
少年快步走到屠敏敏面前,将那中年汉子介绍给她,这是我们村长。村长伸出粗壮的胳臂拨拉开他的小身板,露出了笑脸,姑娘,你打哪里来?屠敏敏看看村长脚边吐着舌头的阿黄,又看了看村长,满脸惊惶的神色。村长又笑了笑说,姑娘莫怕,莫怕,阿黄不咬人的,它就喜欢叫,走,到村公所去说吧。屠敏敏跟着村长走进了村公所,那颗活蹦乱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那栋砖瓦新房,就是村公所。
屠敏敏走进村公所之际,西山的夕阳沉落下去,天一下子暗了下来。村里人三三两两的走出家门,集聚在村公所门口,窃窃私语。……
第三日
其实从昨夜就开始落雨,雨水的声音增加了寂寞。住在书店旅馆地处商业区,可是我感觉不到一点喧闹,房间里十分寂静,只有我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写作进入状态,世间的诸事仿佛都和我无关,我活在自己的小说里。不过,偶尔我会想起苏宁忧郁的眼神,来不及思索,就一闪而过。写作间隙,我得和他谈谈。有小鸟落在窗外竹枝上,身上被雨水淋湿,凄惶地叫,我朝窗外望了一眼,又回到小说中,屠宁宁也看到了一只小鸟。
白牙(二)
屠敏敏一直在梦中挣扎,黑暗中,她被一根绳索紧紧捆绑,越挣扎捆绑得越紧,几乎窒息……是清脆的鸟鸣声将她从噩梦中唤醒。她拉开窗帘,看到外面的窗台上,一只小鸟在鸣叫,不远处河滩上的柳树林子里,很多鸟儿在鸣叫。太阳还没有升起,天蓝得深邃。屠敏敏记起昨晚吃饭时说过的话,她哥哥也住过这个房间。她在这个房间里找不到哥哥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房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是村公所的客房,专门留给上面来检查工作的干部住的,村长说,上头干部从没来住过,倒是让你们兄妹住了。这里几乎没有外面的人来,仿佛世外桃源,被人遗忘。让屠敏敏奇怪的是,这么偏远的山村,也不见得多么贫困,从他们的穿着和饮食可以看出来,昨夜的晚餐就十分丰盛,尽管他们住的房子看上去古旧。
屠敏敏问过村长,关于哥哥的情况,村长说他一个月前就走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有些慌乱,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屠敏敏感觉到村长以及村里人好客,供她住,又让她好吃好喝,还不谈钱,有淳朴古风。哥哥既然没有在枫村出问题,而且是自己走的,屠敏敏想,他也许到了另外偏远之地,那里没有手机信号不便联系,有信号了,自然会联系,她心安了些。昨晚她就提出天亮就离开枫村,村长随口说了句,我们枫村风景不错,你也可以在这里住两天,四处看看。本来是一句客套话,屠敏敏却满口应承下来,她想,留下来住两天,看看哥哥呆过的地方,也蛮不错的。
入秋后,山区早晨还是有点凉,屠敏敏穿上红色冲锋衣,戴上米黄色的太阳帽。她走出村公所,村子里的人都好像还在被窝里,那条大黄狗躺在老柳树下睡觉。时辰的确还早,四周的大山也还没有完全苏醒。她朝河边走去。从村公所后面闪出一个人,注视着屠敏敏的背影,若有所思。屠敏敏像团火焰,点燃了枫村的清晨。穿过柳树林子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了那个尖脑袋的少年,昨晚知道他的名字,叫什么黄杨木。这个村子的男人都姓黄,很纯粹的家族村落。屠敏敏自言自语,他倒起得挺早。她没有理会丑少年黄杨木,继续走向河边。
河面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河水清澈,缓缓流动,可以看到水中游动的小鱼群,那些小鱼特别自由,没有复杂的思想,极其善良地活在水中。屠敏敏像变成一尾游鱼,加入它们,无拘无束地活着。她用手机拍了几张河流的照片,还自拍了几张。她摆着姿态自拍的时候,黄杨木站在离她十几米的地方,嘴巴里衔着片柳树叶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微笑地朝他招了招手。
他慢吞吞地走过来,有点腼腆。他站在屠敏敏面前,如果说她是一朵美丽的花,那么黄杨木就是棵长歪了的怪柳。看到他古怪的样子,屠就敏敏想笑。黄杨木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屠敏敏直率地点点头,没错,你长得太有特点了。黄杨木乐了,笑出一口白皙的牙齿,枫村人很少有如此白的牙。他说,你哥哥也说我很有特点,你们大城市的人都会说话,不说我丑,说我长得有特点,小翠就不这样说,她说我是阎王殿里的小鬼。小翠是谁?屠敏敏好奇。他伸出舌头舔了下有点干裂的嘴唇,是村长的女儿,现在城里读高中。
屠敏敏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不上学?
黄杨木弯腰从地上捡起块小石子,往河里扔去,石子落水掀起片水花。我爹不让我读书,他说读书没有用,还花钱,还不如帮他养马,他怕我读书后考上大学就不回来了,像乌婆婆那样,儿子在城里工作,没人给她养老。黄杨木说完,又捡起块石子,扔进河水里。
这里人都不让孩子去读书吗?
不是,只有我爹那样。
你想不想读书?
不想,不好玩,我喜欢骑马,城市里没有马,不好玩。
屠觉敏敏得他也是匹马,土生土长的马,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读书,非要挤进城市里忧心忡忡地生活。黄杨木又舔了舔嘴唇,笑了笑,你的帽子真好看。屠敏敏摘下帽子,给他戴上,我给你拍个照片吧。黄杨木举起右手,做了个剪刀的手势,咧开嘴巴笑了笑。屠敏敏拍下了他古怪的样子。他将帽子还给了屠敏敏,突然说了一句,昨天晚上,你睡了后,村长叫上全村人开了个会。
开什么会?屠敏敏有些好奇。
黄杨木捂住嘴巴,跑开了。
屠敏敏觉得村长召集全村人开会,是不是有不可告诉她的秘密,而黄杨木不慎说漏了嘴。想到失联的哥哥,她起了疑心。太阳升到一丈多高的时候,村落和山野才真正苏醒,炊烟也从每家每户的屋顶升起,弥漫开去。
(未完待续)
内容简介
《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是从李西闽近些年作品中精选出10个中篇组成,以10个故事,筑起危机四伏的“唐镇”世界。
同名中篇《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采用双线叙事结构,以《盲刺客》般的迷人笔触讲述了现实与虚构相互映照的“寻人解密”故事:现实和故事中两个女孩在作家完成小说的那一刻有了微妙的重叠,玄妙且扣人心弦。
《绑架》中,林和平目睹了自己的堂姐林丽珍被刘晓国近乎威胁的告白,他选择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直到刘晓国被林和平的叔叔绑架……
《怪物》中,卢八一因为童年的一次任性,致使弟弟在沙尘暴里丧生,这也成了父子关系失和的导火索。
更有《小跳蚤》《白狐》《雀斑》《苍蝇》《影子》《软弱》等精彩篇目……
富有良知的作家会在提升叙事技艺的同时,不仅重视人间的不幸,也会以悲悯情怀不断的诘问,去书写这大时代深沉的痛与爱。李西闽正是这样的一位作家。
作者简介
李西闽,福建长汀人。在《收获》《花城》《作家》《福建文学》《作品》等刊发表大量文学作品。著有“唐镇故事”系列,以及《死亡之书》《狗岁月》《血钞票》等长篇小说30多部,散文集《肉身》,小说集《孤独旅行家》《地震三书》《以博尔赫斯命名的房间》等10多部。
读者推荐
就一部小说而言,首先要有好故事,好故事是所有人都喜欢的,在此基础上,喜欢语言的,可以找到节奏和韵律,喜欢结构的,可以探寻迷宫和象征,喜欢意义的,可以深撅隐喻和神谕……读者层次不同,他们在小说中获得的满足也不同,这就是雅俗共赏。能让所有读者都感兴趣的小说太难得了,李西闽的小说做到了。
——张浩文
李西闽在为卑微者呐喊!我仿佛听见他的悲悯的眼泪,我仿佛看见他生命中的经过的许多影子。我为这些故事掉下了眼泪,没有人去关注他们的死活,他们像野草从石缝里生长出来,忍受着风霜雨雪,但是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他们要活下去。
——牛涛
诸多上海打工者、流浪小文青、小餐馆店主、落魄画家、末流诗人,抑或村中光棍、留守少年等角色,较为契合短视频时代的游牧民,于绝望深渊徘徊与死亡镰刀独舞之时,李西闽极其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些当代城乡边缘化的无名角色,从中擦磨出掺杂着一地鸡毛的荒诞剧。
——肖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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