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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北往事——旺盛的食欲
文/孙毅安
我出生在西安市新城区太华陕棉十一厂,也叫大华纱厂。这个位置,处于道北的中心位置。
一两岁的时候,爸爸妈妈要上班,我就被放在一个倒扣着的四条腿的木凳里。你可以想象,那就是我的固定摇篮兼移动婴儿车,因为当我需要回家时,大我五岁的三姐就拉着凳子把我运到屋里。
在我木凳摇篮的前方,摆着一个更小的木凳,上面放一块馍馍和一杯用炼乳冲出的代奶饮料。我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形容它,也只能如此称呼了。
炼乳是从草滩农场买的,五块钱一大洋瓷缸,够我吃一个礼拜。邻居朱大爷每次从我面前走过,都要说一句:小子生活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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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能记住一两岁的事情?朱大爷说的太多了。他早晨上班说一句,回来吃午饭又说一句,下午上班再说一句,傍晚收工再来一句。
反正每天我就在墙边站着,反正朱大爷要路过,他天天说,反复说,老和尚念经一样。我记事后,不仅记住了这句话,也记住了朱大爷那朴实真诚的表情。
隐约记得,大饥荒年代朱大爷家有人饿死。经历过那些没有食物的年头,他知道,炼乳真是好东西。
关于大饥荒,我没资格说,因为我幸运地降生在饥荒之后,所以朱大爷发自内心地说:小子好生活啊。他的感叹,不仅仅对于炼乳而发,也是对我这个幸运儿而发。
赶得早不如赶的巧,同样,生的早不如生的巧。比如我大哥大姐二姐三姐,他们都没我个子高,因为他们经过了那个可怕的饿得眼发蓝的时期,都属于营养不良。
然而我的个子也不高,属于普通身高,虽然我生下来的时候体重八斤。我猜我把母亲的血肉攫取太多了,这样想就觉得自己有点贪婪。
我们没有经历过饥荒,我们经历过饥饿。而且饥饿是长时期,每时每刻都在每个人身上发生(权贵家属不在此列)。
那个年代对食物是最渴望的。平心而论,不能说没饭吃,但是确实饿,随时随地饿。隔壁郭大大家蒸包子,我站在郭大大家门口说:郭大大,恁家包子可好吃,我不吃。
那时我四岁,郭大大赶紧进屋给我拿个大包子。
我一辈子都没做过偷盗之事,但是我九岁时,偷过邻居韩龙家的白面馒头。因为那刚蒸出来的喧腾腾的馒头太诱人了,香气四溢,我没办法抵御这诱惑。
这是我一生唯一一次做贼。
快速增长的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唤食物。然而食物是有限的,那时候最精明能干的母亲,就是会精打细算,能让一家老小都能吃到发下月工资的时候。
然而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吃上饭,因为你还必须有粮票,油票,肉票,甚至白糖票。没有这些,有钱你也只能吃个毛线。
吃的问题如此重要,甚至伟大领袖都关注并且做出最高指示: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不干不稀,杂以番薯之类……
食物甚至影响到了择偶的标准,那时搞对象,最吃香的是"方向盘 ,炊事员,白大褂子,售货员",从事这些职业的人,男的好娶女的好嫁,都是择偶的热门选择。
我每年的生日宴,就是一颗煮鸡蛋。在平时的饭食基础上,母亲会特意给我煮一颗鸡蛋,这就算庆祝生日了。所以我牢牢记得我的生日,生日不重要很扯淡,那颗鸡蛋很重要是真鸡蛋。记得有一年我过生日母亲忘记了,眼巴巴盼了一天,煮鸡蛋也没有降临,晚上我睡不着,半夜爬起来去摇熟睡的母亲,母亲问我啥事?我说妈,我今天过生。
母亲懊丧地拍了自己的额头,起身捅开灶火,给我煮了一颗世界上最好吃的鸡蛋。
我不知道家里的钱放在哪里,但我知道食物都放在哪里,馒头放在一个篮子里,挂在屋子中央,小孩子个子矮够不着,大孩子懂事不会去拿。我的小伙伴海亮,为了拿篮子里的馒头,把家里小板凳一个个摞起来,他站在上面抓篮子,结果板凳塌了,海亮没吃到馒头,却摔断了胳膊。我们都叫他叛徒"王连举"。
什么样的母亲,可以狠心把食物挂在半空中,不给自己亲生的孩子吃?
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事但是在当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那时的工薪阶层,劳动者家里的任何一位母亲,都会这样做。这是没办法的,家里好几个孩子,母亲要筹划好每一顿饭,才可以让孩子们活下去。她无法让孩子吃饱吃好,但她要努力,保证让孩子活着。
也就是活着。
我家有五个孩子,食物在我家同样是稀缺资源。那时候合面擀面条,讲究的是三光——面光,手光,盆光。如果面合好后,手上盆里都是面痂,哈哈,你就等着挨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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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姐姐,也就是三姐,在家里蛮不讲理多吃多占,她的口头禅是:他吃我也吃!她说这话时,嗓音洪亮,理直气壮。每逢这时我爸就说,小女子不讲理。 
长大一点,我们就自己想办法搞吃的。那时我和小伙伴到厂里职工宿舍楼后面捡牙膏皮,青工都大手大脚,用完的牙膏皮就随手丟到窗外,所以隔段时间,就能在楼后地上捡到很多的牙膏皮。一个牙膏皮可以卖三分钱,而纱厂街十字路口一只胳膊店里,苹果皮梨皮,柿子皮,一分钱可以抓一把。只要你能抓到手里不掉下来,就都是你的。你想想,捡牙膏皮是多么有意义的事。
顺便说一句,为什么十字路口的杂货店叫一只胳膊昵?因为杂货店主只有一只胳膊,他用秤称东西时,就把秤杆搭肩膀上,用硕果仅存的那只胳膊移动秤砣,啥都不耽误。我们不知道店名,就认识一只胳膊,所以他的杂货店就成了一只胳膊。
那些晒干的苹果皮梨皮柿子皮,真甜真好吃。
吃饭问题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我们最亲切的日常问候语是:吃了吗?吃了,就万事大吉。人活着就是为了吃,文雅一点的说法叫民以食为天。然而我们的食物之天暗淡无光,只能在饥饿的黑暗里寻找食物。
因为我只知道打招呼的问候语是"吃了吗"?所以当我初三,因为历史老师朱东海与吴天明是中学同学,他带我去西影看所谓的内部电影,也就是未公映的外国电影时,那些观摩电影的导演,演员,他们见面居然说你好!简直惊呆了我。
你好,最近好吗?
多么高大上,又文雅又体现身份,我仿佛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太羡慕啦。或许这才是我十年后加入西影的潜在原因。
我们吃过知了,吃过麻雀,吃过蚂蚱,吃过猫咪,猫肉很酸。我还吃过狗,不过吃以前我不知道那是狗肉。
我曾经养过一只大公鸡,它长得威风凛凛,只要和四邻八舍的鸡们发生战争,从来没输过。我特别喜欢它,每天临睡前都要抱它一会儿,梳理它金色的羽毛。
有一天放学回来,我的大公鸡不见了,门口地上有散乱的金色羽毛。三姐说,爸杀了大公鸡。我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一刻,我恨爸爸。
然而当晚饭时,摆在桌上的鸡肉实在是太香了,我不由自主拿起了一只鸡腿。这一刻,我又不恨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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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长的岁月里,饥饿如影随行,吊靴鬼一样紧紧跟着我们。夏天来了,我们路过田野就吃还未成熟的麦粒,把麦穗在手心揉碎,吹掉麦屑,掌心就有一小堆金色的麦粒。麦粒很甜,有泥土的芬芳。秋天,就去掰刚刚灌浆的玉米,咬一口会有乳白色的浆水,令人想起牛奶。我们还挖红薯,到农田摘西瓜,当然要躲开看园子的农民。
吃,吃,吃。这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虽然顿顿有饭吃,但是饥饿永远都在,真是你来,或者不来,它就在那里,不离不弃。
我的一个小伙伴陈七斤,因为吃一颗鸡蛋噎死了,他趁父母没在家,偷偷煮鸡蛋吃,结果母亲突然回来了,七斤怕挨打,他把一颗刚煮熟的热鸡蛋连皮吞下,卡在喉咙里,当时就丧了命。
七斤卒,享年十岁。
我的另一个小伙伴吴建忠,在校办工厂偷电线,然后剥了绝缘皮卖铜线,好换钱去买麻饼吃。麻饼相当于今天的桃酥,两毛八分钱可以买一包。我吃过吴建忠请客的麻饼,太好吃了。他屡屡得手,我们就经常有麻饼吃。
有一天工厂停电,他溜进校办工厂故技重施,刚把电线一圈一圈缠在手上,来电了。
吴建忠卒,享年11岁。
为了获得更多的食物,人们想了各种办法。京海的爹是钓鱼迷,每个礼拜天都要骑自行车到远郊的铲河霸河去垂钓,傍晚回来时,他的鱼篓里不仅有鱼,还有泥鳅黄鳝甚至剥了皮的青蛙。每当京海他老爹在公共水龙头前,将猎物都放在一个大木盆里宰杀清洗时都会有很多孩子围观。这时京海和海亮就会很遗自豪地说:俺家的鱼!
多年后我才意识到,京海爹不是因为爱好去钓鱼,是为孩子们的生存去钓鱼。那不是娱乐,是谋生的手段。
我爸爸不钓鱼,他喝酒踢足球。但是我哥养了很多兔子,爸妈之所以同意他养兔子,是因为兔子长大了可以吃肉。那时我经常跟着哥哥到野地给兔子拔草,捆一大捆背回来。兔子繁殖力很强,很快就能生一堆,于是兔子就在我家灶房的地下打洞,密密麻麻一层一层,结果遇上连阴雨,我家灶房塌了。
那些天,我美美吃了几天兔子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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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灶房还有一个趣事,我家灶房外墙下,堆了一圈土,目的是下雨天防水。我经常在灶房外土沿上撒尿,结果没想到下了一场大雨,第二天那土里长出了很多五颜六色的蘑菇。街坊邻居都有些好奇,这蘑菇能不能吃昵?
我家人不敢吃,但是有人敢。邻居谢大大是四川女人,她做饭很好吃,搁今天说就是有好厨艺。看到蘑菇谢大大高兴了,你们不敢吃,给我。
谢大大将蘑菇拿回家,不知道是蘑菇炒肉了还是蘑菇炖汤了,反正一家人上吐下泻,呼吸困难。幸亏厂里的职工医院就在五百米开外,街坊邻居齐动手,把老谢家都背进医院,这才化险为夷。
我从来不敢对谢大大说,五颜六色的毒蘑菇是我撒尿培育的品种。老天保佑谢大大平安无事,她老人家活到九十六岁才撒手人環,阿弥陀佛。
我们对于食物是如此渴望,以至于所有能吃的东西,都逃不过我们的魔爪。在我上初中时,教室外隔了一堵墙就是工厂的基建花园,主要摆放各种基建物资,空闲处就种了苹果树梨树,秋天刚开学,苹果梨都快熟了,坐在教室里就能闻到一阵一阵飘过来的清香,惹得孩子们馋蜒欲滴,哈喇子能流桌面上。
那堵围墙是无论如何挡不住我们摘苹果的欲望,最大的威胁是园子里的大黄狗。它有强壮的身躯和凌厉的牙齿,让我们望而却步。
小伙伴刘永山不怕,他胸有成竹地培训我们:狗没事,不怕!它来了,你弯腰,假装捡石头,你胳膊一抬,狗跑啦。
我们将信将疑:真哩?
永山说针在线上穿着哩,骗你是孙子。有人就说你说哩比唱哩还好听,有本事你去!
永山就去了。他跳过墙头,直奔苹果梨而去,还没跑到树下,大黄狗如一道黄色的闪电,向永山劈过来。永山弯腰,拣石头,再弯腰,再捡石头,反复做投掷的动作,仿佛在扔手榴弹,动作看起来很滑稽。大黄狗根本不鸟他的假动作,置若罔闻四爪翻飞,直奔永山而来。
永山见势不好,撒丫子就跑,慌乱之中跑错方向了,他应该跑向靠近教室的南墙,结果跑向了东墙,而东墙的外面,是学校的大茅房,墙根下是长长的粪坑。
永山纵身翻过墙,扑通一声,掉进了茅坑里。
再看到永山时,他正一瘸一拐在操场上走,午后阳光下,他的头上身上,金灿灿亮闪闪都是大便。我们远远看着他走到水龙头下,大开龙头冲着,十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永山的嘴唇发紫,打着哆嗦。
一直到高中毕业,饥饿就像最好的朋友,从没有离开过我们。公平而准确地说,我们没挨过真正的饿,但我们也没体会过真正的饱。因为这种饥饿,是隐形的饥饿,时刻提醒你食物是宝贵的。遇到能吃东西的机会,千万、绝对不能放过。我的一个李姓回民小伙伴(我不敢写出他的名字),当把一个别人给他的,夹着肉的饼吃到一半时,被告知里面夹的是猪肉。小李伙伴犹豫了半天,还是义无反顾地把饼和肉吃完了。
那时的孩子都瘦骨嶙峋,具体形象可以参考今天的曹县棒子娃。只要稍微丰满一些,就会被称为胖子。比如我就有个外号孙老肥,其实我一点不肥,就是脸圆一些。我出生八斤重,在新生儿里算很重的,可是我直到高中毕业,身高只有一米七二。
甚至在我已经到北京读大学,饥饿也没有离开过我。我们住在学校的东门,而饭堂在学校的西门,吃个饭,必须穿过整个校园,足足有两公里的距离,经常刚吃完饭,还没走到宿舍就又饿了。之所以出现这样基础设施选址不合理的情况,是因为wg期间,二炮一支部队占了我们的校园做司令部,司令部坐落在校园中央,我们只能住在一头吃在另一头。后来饥饿的学生忍无可忍,上了街,此事惊动了邓大人,亲自过问才得以解决。
我刚上大学没多久,大姐陪着母亲到北京看我,带来一大块腊牛肉,这是西安回民街的特产。我们全宿舍的室友一起分享,大快朵颐。之前,我和室友赵永琪闹了小矛盾,我俩彼此不说话。母亲带来的腊牛肉我主动分给赵永琪,他犹豫片刻接受了,之后永琪送了我一本书,还题了词:友谊长在,共同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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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俩重归于好。
你看看,在那个年代,食物就是如此重要。它不仅可以驱赶饥饿,还可以弥补友谊。
在大学时,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室友许玉东的新疆老乡关克宇在北外读书,克宇爱到我们宿舍玩,大家成了好朋友。有一天克宇约我去找他的哥们小李子(原谅我不能写出名字)家里玩耍,小李子的父亲是一位将军,具体上中下将我就不知道了。小李子家里养了很多狗,他还说,小时候在家拿肉罐头喂大狼狗。
简直匪夷所思,那时我连饭都吃不饱,这孙子拿罐头喂狗吃?我不相信这个。小李子又说,大饥荒年代,他大哥也是拿肉罐头喂狗吃。
哎呦我了个去。
从八十年代开始,日子一天一天变好了,我们不缺吃的了。再往后,我们也不缺钱了。可是无论生活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对食物的热爱以及对食物的尊重,已经在我心里深深地打下烙印。我可以浪费所有东西,但唯独不敢浪费食物。那些饥饿日子的记忆,已经进入我的血管,融入我的基因,成为一种本能。就像杰克伦敦小说里那个在阿拉斯加荒野里艰难求生的乘客,即便已经被救上船,再也不缺食物了,依然会把饼干偷偷藏在床下隐秘处。
今天的孩子们,永远不会体会到我们曾有过的感受,每当我在酒店餐馆,看到别人桌上摆满了剩下的饭菜,我都有强烈的冲上去打包带走的冲动,简直不可抑制。
愿未来的岁月里,食物永远丰富,愿饥饿的时光,永远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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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毅安,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剧作家,制片人,作家,诗人。著有《埋伏》《没事偷着乐》《脸对脸背靠背》《那些和爱有关的人》等十四部电影,五部电视剧,数百万字散文和诗歌百余首。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the end~
12月1日早6点30-12月3号晚24点整
第一盘货:尚都比拉,专柜品质,价格这么低,性价比真是太高了,衣服超时尚。
第二盘货:纳兰杜包包设计简约,质感也好,牛皮材质摸起来很舒服。颜色百搭。
第三盘货:这次上架的牛仔裤,夏天卖的超火,之前累积卖了一万多条,几乎无一差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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