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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剧照  图源网络
辽远哥和宝玉姐绝对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文/孙毅安
编者按:此文为孙毅安《姑父》文第三部也是终章,前二部分在此:
姑父1:做养媳的姑妈对当逃兵的姑夫说,咱们私奔吧
姑父2让人魂牵梦绕的初恋啊
辽远哥回到白水的时候,大概是1971年。那一年,亲密战友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从那时起,WG看起来不再疯狂了,社会渐渐平稳下来。这个平稳,一方面是密战友作为最大的军头,向全国派出军管委员会,平定动乱而造成的,另一方面,人们也折腾得实在不愿意再折腾了。人心不再思变,而开始希望稳定。毕竟国民经济已经被运动搞得不成个样子,快到了崩溃的边缘。除了运动之外,人还要吃饭穿衣。虽然“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震天响,但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大前提下,运动是动真格的,生产是做样子的。
这期间我的父亲四十多岁了,他在厂里负责管理车队。也就是厂里无论大车小车消防车,都归我父亲管。近水楼台先得月,由于用车方便,父亲就变得爱回老家了,他会经常坐着厂里的上海牌轿车或者北京吉普,回白水看望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妈。
《半生缘》剧照  图源网络
我的姑妈已经刑满释放回到了白水县。姑父劫后余生,总算没被运动死。而辽远哥,则跑到了山东地界去当工人讨生活。
坐着一辆小汽车回到白水县的父亲,看起来像个大干部。那时候汽车很少,小汽车更是凤毛麟角。一个中年男人坐着小汽车到某地,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大官。于是白水县的人见到父亲,眼神里都有了敬畏,而姑妈因为有个做大官的弟弟经常来看望,乡亲们也不敢再把她一家当黑五类看待。
那时候我常常随着父亲回白水去看望姑妈。我喜欢夏天去而不喜欢冬天去,因为夏天可以吃到很甜很甜的西瓜,而冬天啥都没有,只有村口大树上落着一群乌鸦,有人走过它们就成群结队在空中盘旋,刮刮叫着,很不祥瑞,有种隐忍恐怖的感觉。
辽远哥在离开西安之后,就没有回来过。我不清楚他和宝玉姐之间发生了什么,这段感情就此无疾而终。他在山东有了短暂的婚姻,但很快就离婚了,他也回到了陕西。他回来时有个儿子还在襁褓中,至于他为什么离婚,我也不知道。
回到白水县的辽远哥开始做生意。那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了,社会上有了万元户。辽远哥就是县里最早的万元户之一。
1981-1985年我在北京读大学。85年春天,吴天明带着他的电影《人生》到人民大学放映,他的电影赢得了同学们的一致称赞。吴天明发表了蛊惑人心的演说,其中有这样的话:“在座的陕西学子,愿意回陕西建设家乡,愿意到西影拍电影的,跟我说就行。”
那年我大四马上要毕业,听到他的话立刻就上头了,我举起手大喊一声:我!
一个月后,一纸公文到了人大,我成了西影厂的一名员工。从此干到了2023年,人生三十八年最好的岁月,我都给了西影。
1988年,在我入职西影三年之后,我在一个剧组担任副导演。拍戏转场的路上,我们的面包车与一辆三轮摩托有了并未接触的摩擦。摩托手认为面包车挤了他是欺负他,于是追了三条街拦下我们,当街痛殴司机,而且一次又一次。作为副导演的我上前劝阻,结果对方不依不饶,扬言我再不识相连我一起打。我说:你来试试看。他又扑上来,结果就悲剧了,住进了医院。
我本来是正当防卫,但是最后的结果是我悲剧了。对方是铁路公安处的刑警,但他当时穿着便衣,我并不知道他是警察。而且,他的岳父是铁路局的政法委书记,因为铁路警察管不到地方,所以他岳父也没啥毛线用。但是他岳父的同学,却是当时西安市政法委孙姓书记。孙书记受朋友之托,批示要“严惩袭警凶手”,于是我被通缉,只得亡命天涯。
我跑到了白水县,住在姑妈家。二十年前,辽远哥躲藏在西安我家,二十年后,我又躲在白水他家。冥冥之中,似有天命。
《半生缘》剧照  图源网络
那时由于县城的扩建,姑妈家所在的村子成了县城的一部分。辽远哥开了家具厂,就在家门口开店卖家具。我的另一个表哥是县交通局的局长。所以杜家在县里很是风光。姑父已经去世了,他最终没能回到黑土地安眠。
我的经历是另外一个故事,回头再说,这里主要说辽远哥,他是个很有魄力的人,看准的事情,就会毫不犹豫去做。那一年,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花六百多万买了一个煤矿。
当时,辽远哥没有六百万,他们兄妹六人加起来也没有六百万。辽远哥是怎么找到这笔钱的,始终是个谜。煤矿是省煤炭勘探设计院找到的,就在渭北塬上李家倬乡。这个矿基本是露天矿,往地下挖三五米就是煤,煤质好,燃烧值高,销路很好。于是辽远哥财源滚滚,仿佛家里开了印钞机,很快他就成了县里首富。
富裕起来的辽远哥让李家倬乡的村民眼红不已。地是我们的地,凭啥煤让你挖走?于是农民经常聚众到矿上要钱,开始辽远哥有求必应,破财消灾。后来发现村民欲壑难填,他就不再给钱了。要不到钱的农民成群结队跑矿上闹事。辽远哥让保安关上大门,他一人一根哨棒冲将出来,哗啦啦打倒一大片,几十个人躺在院子里。
公安局来人把辽远哥抓走,但是农民是无理取闹,属于挑衅方,所以在承诺给所有人治病养伤之后,辽远哥又恢复了自由。
自此一战,李家倬乡再没有村民敢到矿上闹事,但是,他们心中的不满始终存在,这就像是一个炸药包,早晚会爆炸,而一旦爆炸,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谁也说不清,
居安思危。辽远哥为此忧心忡忡。那时我已经是西影的副厂长,他再到我办公室时,我就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我说哥,你给李家倬乡的村民做个承诺: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只要考上大学,他大学期间的生活费,学费,都由你来出。
辽远哥本来就是乐善好施的人,这个主意他接受。承诺公布后的第二年,李家倬乡有两个孩子考上了大学,再一年,五个;再一年,十二个……最多的一年,连大专算上,李家倬乡十几个自然村,六十多个孩子考上了大学,他们所有人的学费生活费,都由辽远哥承担。
这一下,李家倬乡再没有人为难辽远哥了。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几百个农村孩子的命运,因为辽远哥而改变。
大概是零六零七年,有一天我正在开会,接到辽远哥的电话,他在人民大会堂,马上要受到胡温的接见。这让我吃了一惊——原来他被评为全国五一劳动模范。辽远哥央告我找找中央台相熟的记者,把他被国家领导人接见的视频给他录制一份,他好拿回去吹牛皮。
这个忙我很乐意帮。
辽远哥是亿万富翁。他曾经想送我一辆路虎,被我拒绝了。我说你要是想让我进监狱,你就把车留下。在有了很多钱之后,他想起了山东还有一个儿子,于是提着一箱子钱去看他。
儿子拒绝了他的钱。儿子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我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没有你这个父亲,你带着你的钱走吧。
失魂落魄的辽远哥回到西安,喝的酩酊大醉,大哭了一场。
那时候姑妈还活着,我和哥哥姐姐有时间了,就去白水县看姑妈。她已经快九十岁了,但是耳不聋眼不花,跟我们打麻将,还要偷牌换牌。她的鸡爪子手凌厉如风,在牌锅里捞来捞去。捞完了还若无其事谈笑风生,察言观色看我们发现没有。
《半生缘》剧照  图源网络
我们都看到她偷牌了,但我们假装没看到。
辽远哥有一儿一女,他女儿叫燕燕,个子很高很好看。嫁给了一个河北人,后来得肺结核去世了。远嫁他乡的女儿的死,让他很伤心。辽远哥瞬间老了。
儿子鹏鹏是他的骄傲。鹏鹏身材高大,一米八几的个子,眉宇英俊,在天安门国旗班当旗手,后来转业回来,和他一起经营煤矿。鹏鹏多少慰藉了他,让他不至于太痛苦。
在姑妈死后第六年,辽远哥去世了,他死于肺癌。发现时已经晚了,我在西安最好的医院给他找了最好的医生。但最终却无力回天。
他幸亏死在了姑妈的身后。辽远哥是姑妈最疼爱最骄傲的儿子,谢天谢地,她没有活到痛苦的这一天。
辽远哥的葬礼,是白水县百年来最排场最盛大的葬礼。在现场的我,目测参加葬礼的,至少五千人。
他远在山东的儿子也回来了,并且再也没有离开。
现在,他和父亲,母亲一起,长眠在白水县郊外一处墓地里。
突然想起,我已经很久没去看他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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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孙毅安,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剧作家,制片人,作家,诗人。著有《埋伏》《没事偷着乐》《脸对脸背靠背》《那些和爱有关的人》等十四部电影,五部电视剧,数百万字散文和诗歌百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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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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