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好,我是陈拙。
刑警中流传着一句话:农村轻易不出事,出事就出大事。
2006年,在东北小兴安岭周边农村,发生了一起连环囚禁案。
除了已经死去的凶手,至今没人知道受害者的全部数量。
如此极端的案件,并非个例。
作者赵赶鹅自己就处理过一起类似的囚禁绑架案,几个农民工为了讨债,把国家篮球运动员的妻子绑到了郊区;
而在国外,更有耸人听闻的新墨西哥州连环绑架案、怀俄明州印第安少女轮奸案、法国布鲁塞尔地窖案……
嫌疑人们会在郊区或农村进行非法拘禁、性侵、绑架和拐卖。那里地广人稀,受害者大声呼救也无人回应。
这一类极端恶劣的重大案件,总会在相似的地理环境中反复出现,也总在提出一个相同的问题——
在一个人性不被约束的环境里,恶意到底从何而来,是人们所处的环境,还是人们自己?
去年年末,赵赶鹅采访了主办那桩连环囚禁案的老警察,还原了这个故事。
我要提醒大家,这个故事和大多数警察追凶的故事不同,执着于追逐凶手的老刑警,不只是出于对受害者的同情。
他有自己的偏执,和无法被完全理解的地方。
就像在警队流传最广的传言里,大家都说,这个老警察因为此案成为了“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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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年前,2007年初春,东北民警李宝根接到了一个“不算太难”的活——给一个农村男人买一碗稀粥。
买完稀粥,他要看着这个男人喝下去,然后24小时监控对方,无论上厕所还是上炕。因为这男人是一起虐杀性奴案的嫌疑人,此案涉及到三个女孩。更糟的是这男人进看守所之前,被检查出肺癌和尿毒症,还剩半年能活,只能将其监视居住。
李宝根和他的搭档老刘负责监视。
大多数时间,李宝根不怎么和这个男人说话。男人在炕上咳嗽喘气,声音像是拉风箱。李宝根在外面搬把椅子坐着,听着屋里的动静。少数情况下,俩人必须交流的时候,彼此都有点难受。
因为是李宝根亲手抓了这个男人。
这活起初只是有点尴尬,最后变难了,是因为李宝根的搭档老刘。老刘总是找茬羞辱这个男人,他知道男人有两大绝症护体,不动手,就给对方小耳光,踢小腿。
男人也反抗起来了,抱怨自己回不了家,都是警察害的。老刘则反唇相讥,说是男人不是人,不干人事。“狗都不如”。男人说,所以你们都是来等着我死的呗。
老刘说没错,一般说完没错,还要冲上去猛揍男人一顿。
李宝根觉得自己变得像是在监视两个人,不止杀人犯,还有自己的搭档。
很多年后,李宝根说起那段贴身伺候杀人犯的日子,依然感觉特别窝火,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杀人犯总是用这句话作为收尾:“是你俩被我关起来,不是我被你俩关起来。”
也许,当时窝火的他会想起,两个月前,自己第一次看到死者尸体的感觉;也许,他会想起自己为了破案,神经病一样拿着随身听自言自语录音的样子。
但他肯定还记得,那场漫长而荒诞的寻凶之旅,除了搭档老刘,还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电工,四个人甚至还牵着一匹马,追凶成了西天取经。
17年后,我认识了李宝根。
第一次对他感到好奇,是因为外地同事告诉我,单位里有个疯警察。第一次想了解他的故事,也是因为同事告诉我,他办过一桩虐杀性奴的大案,但他不会讲的。
同事说,曾经单位安排电视台采访,李宝根觉得被问东问西很烦,就把记者骗到自己家锁起来,然后又跑去单位上班了——他可能以为把门一关,那群记者就自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我最终还是拨打了同事留下的,李宝根的电话。
我报明来意和身份:一个记录警察故事的警察。还给他留下一句话——
“大哥,我绝不想伤害你嘲笑你,我对你没有任何的恶意。我只是想干自己熟悉的事,我想让人理解你。”
他说行,但有个要求,只要他开口了,就不要打断他。他把记者锁在家里就是因为他说话老被打断。
要我说,这个案子很邪乎,它就像是挑了很多人,最终缠上了年轻的李宝根。
警校毕业的时候,李宝根看上去还算正常。警校学生知道他对命案和死尸解剖很热衷,经常在网上下载一些相关资料看,但毕了业就换了环境了,没人知道他喜欢什么。
李宝根被分配到了一个特偏远的城乡结合部派出所。“每天不到八点路上就全黑了”。女朋友上班在市中心医院,距离太远,女朋友催他尽快调到市里,最好是机关单位。他的警校师兄则说,去南方当警察吧,每个月发工资直奔酒吧,“玩到尿血。”
李宝根给自己定下目标,在这个派出所工作期间,要通过考试,去到市区的刑警队。“至少那里有KTV。”
他这要求真不过分。李宝根被分派到的偏远派出所,位于小兴安岭的一个林站,这里因林而生,到李宝根见习那年,要停止采伐了,官方说法是数万职工面临转型,老百姓能听懂的讲法是人都快走光了。
李宝根也要走。他见到所长第一面就说:“我不一定在这长干。”
所长脸一下耷拉下来:“从来都不是人找案子,都是案子找人。”
李宝根起初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毕竟他来派出所满一年了,冷冷清清,从没遇到过什么非破不可的案子。他每天翻书准备考试,幻想去市区刑警队的未来。但这种平静就像注定要被打破那样,2006年12月那天,下大雪,他睡在值班室,接到了三级布警,说有“路倒”。
路倒就是因为天冷死在大街上的醉鬼或者老人。
两个大哥骂骂咧咧开着警车出去。不一会李宝根就听到台子里,其中一个大哥有点幸灾乐祸的声音:“385天。385天!赶紧叫刑警队来吧。”这是他们辖区里没有命案的天数。
很快,李宝根就跟大家开着警车去了,他见识到了从业生涯中骇人的第一幕——
一个年轻女孩赤裸地躺在一颗树后,蜷缩着,姿势像刚出生的婴儿。
严格来说,她是在逃跑过程中摔下火车道,因为赤身裸体,被活活冻死的。法医说。因为身体虚弱,又剧烈运动,女孩喘得太厉害,加上天冷,肺泡炸了,所以嘴边才带着鲜血。
刑警队的便衣像铁桶一样围在她的身边。
其实在东北当警察,这种情况都见得不少,在长时间的低温下,发生频繁的剧烈运动是很危险的一件事。那会引发致命的气胸,也就是俗称肺泡炸了。每到冬天,这里的警察总会遇到酒后打架得气胸的,喝得再多一点,倒在路边也因为气胸死了。甚至有老人在家躺着什么也不干,也被冻得生了这个病。
但李宝根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尸体。
刚开始,他感到害怕,到后来,他总觉得那女孩的面容有种隐隐的吸引力。直到被送上法医的面包车,他还在盯着女孩的脸看。女孩面容很安详。似乎死亡让她并不难接受,反而那个追踪她到这里来的人或者东西,更令她害怕。
李宝根在远处跟着一群人瞎忙活半天,也不知道是找凶器还是别的什么。他情绪高涨,想帮忙干点活。
因为他看到刑警队领导也来了,这是个表现的机会。
他发现了一个泥脚印,怀疑是凶手的,还专门找了个破纸箱子盖着。他找那帮穿着小西服,尖头皮鞋的刑警队去说,结果没人理他。等他过了一会儿回来看,那脚印早就被踩花了。
在现场,刑警队领导和派出所布置工作。队长先说了两句,所长说了两句,副所长也说了两句。他们都把这起案件当成了强奸虐待一类的案子。虽然恶劣,但不至于是大事,毕竟受害人是自己冻死的,而不是被杀害的。
李宝根却有不同的看法。他发现,女孩瘦得不成样子,只剩下60多斤。右腿上,有铁链拴过的痕迹。令人恐惧的是她的嘴。她的嘴里面两侧,连带着两边的脸皮有撕裂伤,皮薄得像白纸。
李宝根总觉得,是某个人,绑架了她,像对待牲畜一样把她关了起来,并性侵了她。少女没法说话。也许都没怎么吃饭。
于是李宝根傻了吧唧张嘴:“我再补充一点”,刑警队领导直接说了一句:“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刑警队的人马上全撤了。
派出所同事们把这事当成笑话,反复在李宝根面前说:“我再补充一点。”
这就是李宝根的大案初体验,他获得的只有有刑警队的冷漠。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在证明,在场那么多警察里,只有他,才是被这桩案件“选中”的那一个。
据调查,死亡女生叫郑畅,18岁,是在附近歌厅上班的,失踪了快1个月了。
李宝根见过她父亲来报案。她父亲是个种土豆的农民,去哪都拿个麻袋。
女孩喜欢上网吧,开房记录很多。李宝根常见到其他民警,用甜到发腻到声音劝慰这位父亲,说女孩肯定是和某个网友出去玩了,等等再说。李宝根也说着和大家一样的话。
案发前这位父亲在附近张贴寻人启事,有时候就在派出所门口。领导让李宝根去劝劝,别贴了,影响不好。
李宝根穿着制服来到这位父亲面前,也不好意思吭声,只是跟在身后,对方贴一张,他撕一张。每个电线杆子上都是按摩院的小广告。这位父亲在失踪女儿的照片和色情广告之间来回打量,然后带着疑惑的表情举起小传单说:“我这个不行,这些都行?”
女孩尸体被发现后,刑警队开始对她父亲进行询问,诸如:“你女儿有没有得过什么病?交往过男朋友没有。是否经常往家里汇款,会不会吸毒”等等奇怪的问题。
郑畅的父亲用了很久才想明白,这是在问他女儿是不是鸡。
刑警队最初认定,女孩尸体出现在国道附近。一具赤身体倒在路边的女尸,总给大家一种印象,似乎她是因为不检点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正巧那里常有大车经过,有卖淫女接客。大家认为,女孩一定是在国道上卖淫,被大车司机给惹急了,光着身子从车上跑下来,才出了这个事。
刑警队首先把国道两端的摄像头调了,再把那一时段的大车车牌号锁定,然后出差一个个去追车。
派出所则配合刑警队专门开了特种行业大会,现场就把很多涉嫌卖淫嫖娼的歌厅老板抓了,加班加点地问。一向积极的李宝根,每逢抓人就请假,他觉得这都是扯淡。
刑警队凭借的是经验,但他们对郑畅脸部两侧的撕裂伤,捆绑伤,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视而不见。
李宝根认为,凶手不是司机,被害者也不是妓女,这明显是个绑架、强奸、行凶的案件。凶手是蓄谋已久,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工具和牢房,关押过女孩。当时没人相信他的天马行空。
然而就在刑警队去外地找人的时候,仅仅三天,本地又一个女孩失踪了。
那女孩名字叫牟鸽。
牟鸽是个超市收银员,不是小姐。有人在公园里,看到她和另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并肩走着。她在哭泣。男人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肩膀,还把她抱了起来。现在想想,男人一定用凶器控制了她。
新发生的案件,验证了李宝根的观点。这位受害人不仅不是小姐,嫌疑人也不像是大车司机。但所有人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女孩的尸体没找到。这意味着女孩有可能幸存,不过每多一分钟,她就多一分危险。
当然也有人说女孩大概已经死了。
犬队用女孩的一件衣服做嗅源,在附近搜索尸体。结果找到了一个活人,是这个女孩的妈妈。她从外地坐着大巴车过来,连件衣服都没有,只好去女儿的宿舍,拿了件女孩的衣服穿。
她像个活尸一样在旁边走着,见到人就拿出照片来问自己女儿去哪了。那条狗跑过来撕扯着她的裤腿。
李宝根说,他亲眼看着这个妈妈当场是如何崩溃的。
李宝根搞来了女孩的全部资料和生活照。他印象最深的是,这位叫牟鸽的女孩,出事前刚刚买了一本叫做《坚定理想信念,放飞青春梦想》的书,还没拆封,这似乎是某种征兆。
李宝根把这些东西做成幻灯片,一遍遍的在屋里笔记本电脑上看,循环不断地看。
舍友不怀好意地问他在看什么。
他脱口而出,“看黄片”。他对这个案件的瘾比看黄片还大,不知道他是因为想要去刑警队的机会,还是对案件的兴趣,让他愈发沉迷到这桩案件里。
多年后,他是这么评价当时的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就像火警,死人了都看不见,但对感兴趣的事,我就像狗一样咬着不放。”但他同时也补了一句:“就那么寸,别人都找不到的东西,就让我找到了。”
那天晚上,趁所里人都睡了,李宝根在出事的铁道上来回转。明明警犬队和刑警队都在附近找过好久了。
李宝根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刑警,奔着有可能的线索去,刚开始他很激动,直到手电筒的光越来越弱。李宝根在心里告诉自己该结束这种荒唐的行为了,但又着魔一样停不下来。牟鸽的照片在他脑子里转悠。
终于在一堆空易拉罐和水瓶,他找到了牟鸽的羽绒服和鞋子。
如果不是他连续三天看照片看到吐,这些衣服和鞋子,也不过是一些普通垃圾。它们整整齐齐摆在铁道旁边一块石头底下,上面被割了一刀,但是没有血迹。
刑警队的人听说找到衣服了,呼呼啦啦来了一大帮人,追着问他怎么找到的。
李宝根刚开始找到衣服时还很兴奋,但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淡淡地说,就是溜达着就看到了。在他心中,这根本不算什么。破不了案,这些东西毫无意义。
同事们认为他在装逼。
刑警队来到派出所,召开了第一次案情分析会。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刑警队长开场就说:“这可能是个好事。这嫌疑人看来离得不远,而且是个胆大不怕死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大家鼓鼓劲,先找到牟鸽再说。”
其实,刑警队队长这番话有点道歉的意思。因为之前他的指挥,浪费了很多警力在蹲守国道上。但谁也不敢提出来,因为队长是个传奇,破过当地大案,威望很重。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应该都在想着,牟鸽现在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如果是活的,她又在经历些什么。
这时李宝根又发言了。
他实在憋不住了,说第一个女孩一定是被绑架了,正在被凶手转移的途中逃了出来,至于女孩为什么能逃出来,一定是因为凶手开的不是车——“因为如果是后备箱,她肯定跑不了。”
他相当于直接否认了队长的破案方针:蹲守国道,审查大货车司机。
队长直截了当地问:你觉得是什么。
李宝根说肯定是个三轮。
他接着念叨那个已经死去,大家都没再提到的第一个女孩。他说,女孩瘦到就剩下骨头了,肯定是被关起来折磨好几天了。凶手以为人死了要抛尸,没想到她半路跳出来了,还逃到了火车道上。而且为什么嫌疑人放任女孩躲在树后,肯定是当时有火车经过,阻断了他的脚步。
当时会场一片安静。大家震惊于这个菜鸟居然毫不客气说刑警队是错的,让人下不来台,而且还敢说出自己未经证实的推断,不怕打脸。
一个想进刑警队的年轻人,得罪了刑警队的所有人。
没人知道李宝根是怎么离开会议室的,但据他所说,从那天开始,他在派出所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嘲讽。
嘲讽的方式是取绰号,大家通过一个个名词,将这个年轻人的缺陷无限放大。
在派出所,李宝根得到的第一个绰号是散财童子。派出所门口总有个酒腻子来要钱,叫他去救助站也不去。其他民警顶多给点面包。只有李宝根会给他一张10块的,想让他赶紧走。
酒腻子从此每天都来找李宝根要钱。
李宝根第二个绰号是奶瓶子。来源于一次醉鬼殴打警察的事件。当时所有的民警都来讯问室“问候”那个醉鬼。李宝根端着订来的鲜奶走进去,给那个醉鬼喝了口奶,劝了半天,临走前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发脾气。
大家伙只听到里面邦的一声,追问了半天到底咋回事,李宝根嗫嚅地说,自己砸了个奶瓶子。
他就是这么个生瓜蛋子。跟老百姓说不出狠话,可回到案子里,跟同事们说话又太像是嘲讽。
所以大家都把乱七八糟的事交给他干,使唤他接待那些醉鬼,然后被吐一身。李宝根也急了,一心等着刑警队电话,想被调走。可刑警队的电话始终没打过来。他只能憋屈地上街溜达,眼前全是快坍塌的板建房,而脚下到处是大片的白色尿碱,散发刺鼻的骚味。
李宝根或许也能感觉到,自己就跟这些尿碱一样,被撒到这个东北十八线城市的郊区,无人问津。
空闲的时候,他会在值班期间想着那两个女孩的案子。几个民警走过来开始拿他开涮。
“哎呦喂,童子。你还没去刑警队报到呐。”
“喂,你还用接值班电话啊,跟您汇报一下,这都是些小案子,没大案。”
李宝根咬牙切齿地笑了。他平时也老是没大没小开玩笑,也经常为了红楼梦到底有没有多种解读方法,中国杀人最多的杀手到底是谁这种事和别人争论个不停。这都是他自找的。
“你们真逗,哈哈哈,大哥你们可真逗。”
“谁来教教奶瓶子怎么接电话啊!这是刑警队的领导,未来的局长,都是秘书给接电话。”
正好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是这么接吗?”李宝根一本正经地问,拿起了电话筒。
“没错。你把(电话)上面那头贴着耳朵,对着下面说,别拿反了。”老民警笑了。
“派出所,李宝根。您找哪位?”李宝根接着说。
“我操,领导学得真快。”老民警笑得更开心了。
忽然有一天,这帮老民警暂时停止了嘲笑,甚至连看李宝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因为刑警队的人竟然真的根据李宝根的“女孩和凶手肯定被火车隔断了”的推断,找到了那个火车司机。司机和好多乘客都亲眼见到了女孩赤裸身体穿过火车道,又被迎面赶来的火车吓到,坠落深谷。
时间是在当天晚上19时45分。司机以为是个被老公赶出家门的妻子,这女人还在向火车道另一侧看。
司机不会意识到,这女人与之对视的,并非丈夫,而是追踪她至此的恶魔。
虽然案子还没破,但是李宝根又管不住嘴了,在所里四处和别人讨论这起案件,和刑警队的人也说,自己的推论是对的。那段时间大家都烦透他了,“装逼犯,早晚挨干”。
李宝根当时还是年轻。在办公室里,两个老刑警逗他,问他破案这么厉害,是不是大学学的。李宝根觉得有人赏识他了,就停不下来。他说自己想加入刑警队,一直想加入。刑警队才能真正发挥他的特长。
“你的特长是什么?”
“别逗了哥,我没啥特长。我就是有责任心。”
李宝根兴致勃勃地表达完出门。门还没关上,屋里就开始哈哈大笑起来。李宝根开始生气了。
他的装逼之路走到了终点,就算他猜对了也破不了案,因为没有人愿意帮他。
唯一愿意给李宝根聊两句的,也就是他的搭档老刘了。
老刘是全所都看不上的一个大哥,40多岁,没结婚没孩子,也没房子。他去哪都是蹭吃蹭喝,蹭电脑上网炒股,也不爱干活。他曾用一句话让李宝根郁闷很久:“兄弟,在派出所这地儿,说话的功夫你就变成我。”
李宝根大概只是一个被人轻视的年轻人。而大家看向老刘的目光则是彻头彻尾的轻蔑。
老刘和别人出警的时候,遇见疯子砍人,直接跑回派出所,把被砍数刀的同事扔在身后。他对着前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太吓人了,以后出警别叫我了。被砍的同事没死,但老刘的名声死了。
老刘沉寂了一阵,后来大家越是瞧不起他,他越是乐在其中。别人聊天聊起他的坏名声,调侃他是坏逼,他也能躲在大家身后默默听着,等到人要撤了,他大模大样伸出手来:“给坏逼的烟点上!”
他和李宝根不一样的是,他任由别人调侃自己怕死,抛下同事,从不生气。他当警察也像是为了找乐子。
也就是那段时间,李宝根不会开所里的手动挡,很需要个给自己开警车的,于是给老刘献殷勤了好几天。
那天李宝根拿着一盒中华找到了老刘。
老刘怪异地看他一眼,拿出来抽了,马上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他妈放了几天了。这烟哪来的?”
李宝根马上不好意思了。那是他去抓人顺手从桌上抄的,放了好几天了,他只好岔开话题,邀请老刘晚上喝点去。俩人找到了一个小饭馆去吃饭。警察聚餐,没有不骂领导的,很快话题转到了所长身上。李宝根开始碎碎念,说辖区出这么大事,所长还是不紧不慢的。
老刘一直默默地听着。
李宝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希望老刘帮着自己一块查案。
老刘的眼睛扫过周围喝着大酒,絮絮叨叨的人群,然后对李宝根说:“童子,给我一块钱。”
“干嘛哥,你要买啥?”
“你不是散财童子吗?给我一块钱。别他妈废话。”
李宝根掏出一堆零钱,递给老刘。“这是干啥,你要干啥?”
“我他妈需要钱。”从这时候开始,老刘的敲诈行为就开始了,他每天加班帮李宝根查案,都得索要一块钱。他管这叫散财童子向自己进贡。
李宝根也不知道这个老刘为什么愿意帮自己。但有一点肯定,李宝根这种被全所针对的人,也就老刘这种无所谓被孤立与耻笑的老民警,才愿意去搭理他。或许老刘也是觉得太孤单了吧。
很快,李宝根就意识到这一块钱太值了。
他震惊地发现,老刘这个所谓的混子,所知所学和任何一个老刑警别无二致,甚至更为专业。
老刘对这片地区了如指掌。他知道这片里所有前科人员住在哪,联系这些人也不用翻电话本,眼珠一翻就能想起来。他跟对方聊天时话不多,但极具威慑力。
老刘迅速凭借地下关系网,找到了一条线索:辖区里有一个湖南籍歌厅小姐,曾说过知道谁杀了郑畅。也就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女孩。但不知道这个小姐已经到哪个歌厅工作了。
那段时间,老刘带着李宝根,成了歌厅常客。歌厅经理说他俩来回来去挑小姐那动作神态和阅兵似的。
最终他们找到了这个关键的小姐,作为证人。
小姐叫毛毛,和郑畅关系不错。毛毛说:“失踪在我们这行很常见。最开始警察也没告诉我们出人命了。但后来我一上班,就想起郑畅被关起来过,饿成什么样,来月经咋办。我就难受。”
她说自己心里有个怀疑的客人。这个客人40多岁,戴着一副大眼镜,颧骨突出,留波浪形刘海。他对郑畅的感觉已经不能说是爱情,甚至可以被称为迷恋。
有次客人惹郑畅生气了,还单独约毛毛出来,说要聊聊郑畅的事儿,聊完他居然哭了,说郑畅不理自己了。毛毛陪他喝了两杯啤酒,“我平时肯定不是这个量。我很快就晕了,他肯定下药了。”
毛毛迷迷糊糊上了车,去往一个很远的地方。她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抚摸,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骂了一句脏话,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醒过来。发现自己衣衫齐整。客人早就跑掉了。
很快,毛毛就推断出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明白郑畅为什么生气了。但俩人在一块时,都默契地不说这事儿。直到听说郑畅出事以后很久,毛毛才想起了这位客人。
李宝根想劝老刘别把线索告诉刑警队,他想“把房子盖结实了”再说。
当地警察管查大案子都叫盖房子。
李宝根不敢,或者说不想告诉刑警队,是因为他觉得这“房子”地基太不扎实了。如果这个客人真的是凶手,那应该符合自己的推论才对。李宝根心里根本就没底。
“那他应该有一辆三轮车才对,车呢!车呢!”
两人找到了毛毛所说的地址。
第一次开门,这个男人半裸着,只穿了条睡裤,脸上和胸前全是汗水。他说要换衣服,就关门,房里又是一声声巨响。走廊里有些工具,到处是混凝土碎片。
开门的一瞬间,李宝根看到里面有个麻布袋子,像是装着什么东西。
这个男人坚决不让李宝根和老刘进屋。
李宝根留了他的电话号码,刚准备离去,想吐槽这个男人有多可疑。电话就打过来了。这个男人稍后又把他们叫了回来。离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个男人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他缓缓在两个警察面前打开纸包,里面是个狗头。
男人说,我的狗死了,我觉得你们看到它的尸体会起疑心,所以不想让你们进来。
那条狗的尸体被冻得僵硬。肯定不是当天死的。
李宝根看着老刘,老刘也在看着李宝根。老刘摇了摇头,又点了下头。摇头的意思显然是:“我当警察那么多年也没见过。”点头的意思肯定是:“有得搞。”
李宝根对屋里进行了一番非正式的搜查。搜到了一堆手写发票,那肯定是某种不法活动,但两人不感兴趣。除此以外,屋里什么痕迹都没有,他们推断,男人还有另一处住房。
他们把男人带回来派出所,还给拍了张照片。
那照片特别奇怪,李宝根回忆,男人几乎闭着眼睛,像喝多了那样不配合镜头。
李宝根和老刘手头什么证据都没有,但他俩观察这男人的表现,用警察内部的行话来说:“太像了。”
李宝根心急如焚,一遍遍向对方暗示,如果能让他俩找到被囚禁的女孩,就能保证对方不判死刑。
男人抵死不承认。
刑警队的人围满了讯问室,他们耐心看了几个小时。“肯定不是。”随后刑警队都撤了。
这时毛毛打来电话,问是不是这个客人。李宝根却说:“绝对是。”
后来李宝根回忆,是那时的自己无法坦然放弃。明明之前刑警队已经错了两次,而他才是最接近真相的那个警察,如今他终于找到线索,难道他不可以用推论第三次证明自己是对的?
周围那么多昔日轻视他的同僚都看着他表演,李宝根进入了极度暴躁和亢奋的状态。他知道,拘捕时间一到,聚光灯就要散去,自己又要回去帮其他民警看醉鬼,打扫卫生,买烟买矿泉水了。
拘捕时间还是到了。
老刘是个好人,为了李宝根,他向嫌疑人发出了恐吓:“事没完呢,我们盯着你呢。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李宝根只能把键盘一砸,走出了房间。
“我能给家里打个电话吗?”房间外的过道里,有个妓女小心翼翼地问。
“打个屁的电话!”李宝根从没对普通人这样凶狠过。
他在过道两侧群众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李宝根私下跟踪了那个男人好几天。
男人始终待在公寓里不出现。终于,他懒懒散散地出门,拎着塑料袋,出门了。
李宝根决定进屋看看,老刘摆着手说不行,李宝根还是想去,还说,我出事和你没关系。
老刘说你他妈什么意思?能和我没关系吗?你他妈是我带的。
最终李宝根还是找到房东开了锁,但行为却像是做贼一样,不断安慰自己,这是为了查案子,结果外边有声响,他就想跑,跑了好几回。他翻开床底,翻开冰箱,时不时给负责望风的老刘打个电话,问男人在哪。
谁知男人没回来,反而报了警,说家里有贼。
几个当地派出所的民警赶到现场。李宝根说自己是个警察,没人相信他。更何况他还拿不出工作证。
警察就这样被嫌疑人报警抓了。李宝根被带上了警车。
李宝根当时想着“完了,这下肯定民警转正又要延迟了”。他对那些前辈们破口大骂:“如果明年奥运会有个比谁傻逼的项目,你们一定能拿冠军!”然后他在车里被揍了一顿。
他拿出手机,本想打给老刘,但想到老刘可能还在跟踪嫌疑人,就打给了所里值班室前台才解了围。
所长专门为了这个事找李宝根谈话。
所长说:“我相信你不是去偷东西。但因为你是警察,你现在的行为比偷东西更严重。如果你是偷东西,那这就是你个人的事,我直接把你开了。但你说是查案,那你代表的是整个派出所,整个公安局,出了问题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保证你在警察队伍里一辈子难受。”
李宝根脸憋得通红。
他完全可以放弃这个案件,最起码放弃这个嫌疑人。但他就想和这个人死磕。他想证明自己没错,最起码那么一堆手写发票,把这人抓回来肯定没错。“这绝不是个好人。”
好消息是闹剧发生以后,老刘发现,嫌疑人终于去了另外一个住处。
李宝根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男人旁边找个房子,长时间待在里面。
嫌疑人左边的房子里住的是个老头,还有外孙子。李宝根果断放弃了。他没法跟孩子解释什么是强奸犯。右边的房子里是个老太太,没小孩,能配合。
于是李宝根白天上班,夜里偷偷溜到这里来,在客厅椅子里坐着,等着听嫌疑人上楼,开门的声音。
老刘坚决反对他的做法,他说李宝根这么干,如果被发现了,俩人都变成大傻逼了。
李宝根心里也有点打鼓,但事就是这么发生了:有天他晚上又摸过去,在楼梯口那和嫌疑人撞了个满怀。那男的愣愣地瞅着他。李宝根脸红了,也不知道说什么,机械一样往楼上走。那男的就跟上来了。
老太太正好也坐门口,冲李宝根嚷嚷:“咋的,你今天要把人带走啊。”
李宝根扭头又跑下楼了,他在楼下溜达半天,焦躁不安,想着干脆直接敲门,抄到屋里有什么就弄什么。
隔了几个小时,李宝根又上楼去了。这次对方家门没反锁。
李宝根用力把门推开了一点,看到男人的鞋子并排放着,说明他肯定在家。李宝根闻到一股强烈的气息,混合着汽油和厕所的臭味。房间里堆满了各种书,杂志和录像带。接着,他看到橱柜旁边有一双苍白的腿。
老太太帮忙报了警。
李宝根根本没敢进去。是刑警队的人把遗书拿出来的。他们故意带着白手套,把遗书拿到李宝根眼前看:两名派出所民警联合一个歌厅小姐,不断地凌辱我,折磨我……毁掉一个人很简单,只要毁掉他名声就行了,其他一切都可以顺其自然。请组织还我清白。
遗书下面还有一大堆呈请抄送上级部门。
墙上的钩子挂着一根绳子,另一头挂着男人。他半吊着,贴在墙边,双脚垂在地上。赤裸着下半身,死了。李宝根闻到的味道来自一个打翻的罐子,里面装着粪便和汽油。
男人是自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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