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源自2023年2月6日直播“对话柳智宇”)
俞敏洪:各位朋友好!今天与我对谈的是柳智宇老师,对谈主题是“人生的每一步都算数”。我和柳智宇老师都在北大学习过,他学的是数学,我学的是英语,我们都受过北大文化、校园氛围的熏陶。柳智宇老师是一个特别有故事的人,曾以满分摘得国际数学奥赛金牌,高中毕业后被保送至北京大学。在大学期间,他还成功申请到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全额奖学金,毕业后,他却做出了大家都没想到的选择——出家。2018年,他又离开寺庙,以僧人的身份步入社会,直到2022年春节,他最终决定还俗,现在在做心理学相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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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敏洪:你之前做过直播吗?有什么感受?
柳智宇:在其他平台上做过一次。直播感觉还蛮好的,能够讲自己心里所想的话,有时候会进入一种心流体验。
俞敏洪:出家人不打诳语,所以你讲的任何东西,不管是个人的经历、感受或是其他想法,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你内心真实的表达,对吧?
柳智宇:对,这是我一直坚守的原则。
俞敏洪:我们在成长过程中都会因为周围的环境、别人的看法,做些言不由衷的表达,你能坚守“不打诳语”,是在出家之前,就是这种个性?还是出家以后,对这方面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柳智宇:是出家之后的一种训练。我出家那几年主要是在研究戒律,也研究佛教教义,禅修也会有所涉及。我们对于个人的戒律标准要求还是比较高的。
俞敏洪:现在部分意义上你算是还俗了,从遁入空门、走出空门,现在这些戒律对你的人生还会有影响吗?毕竟有些戒律你可以放弃了,但还有一些你觉得可以坚持下去?
柳智宇: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里基本的部分,以及菩萨戒(三聚净戒,即摄律仪戒、摄善法戒、饶益有情戒等三项),都是自己在坚持。
俞敏洪:你认为有过这样情怀或者有过这样训练的人,他必然会坚持?
柳智宇: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也比较符合我的本性。
俞敏洪:我看你的个人成长经历,从你上中学开始,媒体就开始报道你了,更不用说后来上大学、出家。我看了这些报道后,感觉你其实不太喜欢活动,或者不太善于言语,更多是在内心思考。你善于写、善于做数学,也善于思考,你认为你是喜欢表达还是不喜欢?或者说你现在要做心理咨询相关的工作,你不得不表达,所以才开始表达?
柳智宇:是慢慢练习出来的。我小时候也无所谓喜欢或者不喜欢表达,后来出家的时候也会讲课,到后来也要做咨询,我就感觉,当我讲课以很真心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尤其是当我想通过我内心的一种柔和、一种温度给人带来关爱的时候,我讲课的状态就会变得更好。所以,我会觉得如果有很好的主题,直播讲课、分享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件能自我疗愈的事情。
俞敏洪:你从一个出家人最后回归社会,并且愿意做直播、做心理咨询、输出你的个人观点,你认为会给社会或者人群带来什么样的好处?这背后是一个什么样的思考或者价值体系?
柳智宇:现在讲课的人有很多,但我注意到,大众人群其实还是很焦虑,对我来说,我希望用我内心的温暖、力量把能量传递出去,这和之前在寺庙所做的事情也很一致。在寺庙中,佛法讲要普渡众生或者帮助很多人,怎么帮助?一方面是靠我们讲道理,告诉大家一些人生道理,但更重要的还是靠我们内心的一种传递。所以,我的人生处事原则首先是要守护好自己的心,让自己的心处在一个比较洒脱、自在、坦然的状态,这样我传递给大家的和我所说的才是一致的,我的行为、我的话和我的心是一致的。
俞敏洪: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有过行为和心不一致的时期吗?是什么促使你在北大这么好的环境中,在被麻省理工全奖录取的情况下,最后毅然决然选择出家?当时是不是遇到了某种心理困境?因为很多人不一定能够理解你走进去又走出来,但我觉得我能够理解,我觉得你是把一些问题,包括人生的问题、世界的问题想清楚了,才打破了人们所认为的那堵墙。在普通人心目中,一个大学生出家、还俗之间是有不可逾越的障碍的,甚至有人认为跨过了这堵墙就不应该再回来,但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你展示了两次勇气,一次是从北大跨到了佛门,第二次是从佛门跨向了现实、跨向了社会。
  我个人能够隐约感受到这背后的逻辑和心态所产生的改变,而且我认为这是更加通透的一种表达,但很多人并不能够理解。我个人把你这样的遁入空门看作一种人生选择,而不是你在现实世界中遇到了绝境,你不得不选一个逃避之处。但很多人是遇到了事情,从而选择逃避,但不管如何逃避,他都没有解决人生问题。
(儿时的柳智宇 图片来源于网络)
柳智宇:其实您说的是一种困难或者诱惑,也或者说挑战一直都在。在我出家之前,会遇到很多这样的挑战,比如我们初中的时候,作弊现象比较严重,我有时候也会看同桌的答案,但后来我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样做是不应该的,当时自己内心的状态是比较焦灼、迷惑的,这种状态是我不喜欢的。所以,我后来希望能改善自己生命的状态,就试着去阅读。
俞敏洪:这是什么时候?
柳智宇:初二到初三。
俞敏洪:自我意识开始迅速增加的年龄。
柳智宇:当时我接触到传统文化,开始认识到人生其实有另外一片天地,不是由眼前的考试、这些得失所决定的,我可以通过自己内在的成长和修行去改变外在环境,走出我自己的人生之路。我后面其实也一直在这条路上,让我能够在数学方面有一些进步。
俞敏洪:你认为你的数学能力是一种天分,还是因为后天努力所带来的量变到质变?
柳智宇:熟悉俞老师的人都知道,俞老师很注重努力。
俞敏洪:对,但我觉得也需要有一定的天分,比如我的语言天分并不好,所以到今天为止,我的英语都没有学通。
柳智宇:我觉得能在某个方面有所成就,更重要还是靠着一种执著的努力,这个努力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种努力而已,它是和我整个人生、整个身心的方向是完全一致的。在那个阶段,我就把数学当作一种修行,从数学中窥见天地、宇宙的奥秘。
俞敏洪:你在初中、高中阶段,已经把数学当成一种修行了吗?当时怎么会有修行的想法?
柳智宇:就是看传统文化的书,初二到初三那一年,看了很多传统文化的书籍,书上都写得很清楚。
俞敏洪:是不是当时对数学有困惑,所以才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我为什么要学数学?我为什么要在世界上做这样一件事情,要这样活着?然后你才会到传统文化中寻找答案?因为我知道你是在初中阶段就对庄子、孟子比较感兴趣了。
柳智宇:对数学倒没有什么困惑,当时我对数学还是很感兴趣的,但我对人生有困惑,人生该怎么走?尤其我们学校安排集体中考体育作弊……
俞敏洪:听说当时你自己举报了学校?
柳智宇:对,后来这个事情处理了。
俞敏洪:为什么对自己的道德水准有那么高的要求?是父母教导的结果还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柳智宇:我自己心里不安。
俞敏洪:很多人到了大学也还作弊。我记得我大学的时候,有些同学在考试的时候还互相抄答案,不认为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有些中国人有一个特点,只要不会被惩罚,或者惩罚不那么严重,或者能暂时解决自己的困难,他就会去做自己本来不应该做的事情。比如考试作弊,每个人都知道不应该这么做,但很多学生作弊的时候,他不认为这是道德问题,但你认为这是一个道德问题,对不对?
柳智宇:也不一定是个道德问题,但涉及到我心安否的问题。
俞敏洪:心安否,你心不安就已经涉及到道德自洽或者心理层面的问题了。
柳智宇:我希望自己是个内外一致、表里如一、很坦然的人,所以我希望自己没有任何扭曲,在行为上我能对得起自己。
俞敏洪:从高中到大学,你是不是常常发现身边的人其实有很多言行不一,或者你觉得不应该这样做的情况?
柳智宇:那是他们的事情。
俞敏洪:面对这样的事情,你内心产生的是“就这样算了”,还是说你自己内心也挺过不去的?
柳智宇:只要我自己对得起自己就可以了。但如果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他们觉得痛苦,也许我能帮上一些忙。或者有的人什么都没做,但就在很焦灼,毕竟现在这个社会很卷,怎样在这个过程中安顿自己的身心,这对我来说是第一重要的问题。
俞敏洪:到今天为止,通过这几个人生转折,你觉得你的内心达到了真正安顿的状态了吗?
柳智宇:我觉得是有一个明确的方向,也会对现实有所取舍,但因为我刚回到世间,有很多还属于探索阶段,还有很多需要自己去判断、取舍。
俞敏洪:这很正常,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一下子把自己的一生彻底想清楚,所以后面探索的路应该还很长,但你已经有了一般人所没有的人生经历、人生感悟和人生思考。你当初在北大有大好前途,还拿了麻省理工的全额奖学金,但你选择了出家,这是基于你人生中的哪种思考?你是不是遇到了现实世界中间没法解决的困惑?
柳智宇主要是对于我人生要干什么这个问题的思考,当初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俞敏洪:到麻省理工不是一个特别好的选择吗?在无数青年看来,这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想。
柳智宇:我从初中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把自己定义为一个修行人。
俞敏洪:但你并没有明确把自己定位为与佛教相关或者跟某个宗教相关?
柳智宇:到现在我也很开放,虽然我现在还信佛教,也持守戒律,但我觉得各个精神文明传统中优秀的东西都值得学习。
俞敏洪:在中国人看来,修行人是一个更广泛的概念,既不是西方所说的修道,也不是我们所说的悟道,在中国老百姓心目中,修行人是遁入空门了还是呆在家里,其实区别不大,你作为一个居士,也可以修行得很好,你作为一个道士,也可以修行得很好,因为中国人在宗教中的区别并不那么明显,总体来说,我认为修行对中国人来说是综合性的概念。我认为你现在的修行也不仅仅局限于佛教戒律或者其他规矩,而是自律、自足、自在、自悟和自我解放。你能否定义一下,从初中到现在,你认为修行人应当达到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柳智宇:其实可以借用古书上的一些话,比如孟子的“四十而不动心”,或者孔子的“四十而不惑”。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有希望达到的,真的能面对种种考验,内心能够不动摇,能够一直去坚守。
俞敏洪:你说的考验是指什么?财富、美色?
柳智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俞敏洪:那是儒家的修行。
柳智宇:对,大家比较容易懂的是这些。从佛教来说就是自觉、觉他、觉行圆满。自己内心究竟的觉悟,能够通达宇宙人生的真相,能够帮助身边的人解开人生的迷惑和迷茫,能够让这两件事情都能臻于至善。
俞敏洪:如果你想去帮助其他人解决人生困惑,你自己要解决自己的人生困惑才行。你认为通过出家、还俗这样一个过程,你至少部分达到了你想要的那种状态吗?
柳智宇:出家和我现在还俗做心理咨询,这两个方向很一致,因为心理咨询也是助人自助的过程,包括我现在会讲一些关于心理咨询方面的课程,针对大众也有一些普及的课程,这些对我来说和之前的价值观完全一致。当初也是不知道有心理咨询,或者知道了,但不知道它能不能解决问题。我觉得出家是一条很好的道路,出家这么多年,我觉得自己收获很大。但我现在决定用在家的方式和大家接触,因为寺庙是有门槛的,很多时候跟大众会有隔阂,用我现在这种方式,我觉得能更好地帮助到一些普通人。
俞敏洪:你怎么会想做心理咨询呢?从龙泉寺出来以后,你好像有点云游中国的味道,边游边做佛教的心理咨询,因为很多人对佛教很感兴趣,对如何能让自己从人生苦海中解脱很感兴趣,你是从这个地方切入的吗?
柳智宇:其实佛教是一个很究竟的角度,一般是针对心理健康的人往上做提升,但在实际过程中,你会发现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心理问题。我认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他多多少少内心是有所残缺的,并不完全圆满,正常情况下,很少有人是完全心理健康的。所以,这就需要心理学去解决一些眼前的、当下的问题,因为那个很高远的部分很多人都够不到。
  我接触到很多佛教徒,他们觉得一开始学佛特别兴奋,我要学佛,我要断除贪、嗔、痴,达到那个很高的目标,但做的过程就发现自己很差劲,非常自责。在这个时候,心理学就能解决当下的问题,首先能让一些特别明显的、对我们人生影响很大的情绪得到调节,能够处理好人际关系,把这些都做好以后,我们再慢慢追寻更高远的境界,这样才是一个非常顺畅的逻辑。我们当下首先要有初步的安顿,才能再心怀远大的理想一步一步走,如果能走到,很好,如果暂时走不到,至少我迈出了当下这一步,这也是对我有帮助的。
俞敏洪:你现在心理学的切入点,是希望解决你面对的人群的具体的、最想解决的什么样的问题?
柳智宇:我总结起来,心理咨询能解决的有九大不同问题,比如那些找我的人,最多的可能是和修行有关的问题,他在修行过程中有很多困惑,有些部分其实就是心理问题,他并不是我修佛修得不对,而是我内在本身有问题。包括有些人要寻找人生意义,这类人比较多。其次像亲子关系的问题,在这个时代也比较凸显。还有一些情绪问题等等。
俞敏洪:你是希望为这些问题提供一个你自己的答案,还是想针对其中某一个问题,让自己变成这个方面的专家?比如如果是我,我可能只会选其中一个门类,我会选择如何让人产生积极心理,把消极人生转化为积极人生的问题,或者让我再去选择一个领域,亲子关系我也愿意做,因为这两个东西跟我的人生经历、教育背景有关系。比如我之所以选择亲子关系,第一是因为我当过父亲,对亲子关系有切身体会;第二我是搞教育的,亲子关系是教育中重要的内容;我要去选择积极心理学,把消极心态变成积极心态,就是因为我自己经历过一轮如何把自己的消极心态、悲观情绪通过自己说服自己,也通过在现实生活中进行实践,最后达到一个积极状态,我觉得我可以为这两类人提供一定的帮助。你想为哪类人提供帮助?还是说你就是想做一个大而广之的心理学咨询?
柳智宇:目前我有几个方向,其中一个是做心理咨询师相关的课程,这能够培养更多的咨询师或者专业从业人员,他们能解决好自己和身边人的问题,这也是我们社会非常需要的。中国心理咨询师的缺口非常大,虽然有些人上过相关课程,但实践经验非常薄弱。所以要解决中国社会现在的很多心理问题,一方面是培养咨询师以及懂得一些咨询经验的人才,这样他至少能把自己和身边人照顾好。如果能多培养一些这样的人才,多一些人懂得怎么样好好对待自己、对待身边的人,整个社会会更加和谐。
俞敏洪:你从小就是数学天才,在高中的时候就已经获得了两个世界级金奖,后来又被推荐到北大上学,原则上你可以成为世界著名的数学家,而且,好像和你一起参加金奖比赛的另一位外国同学,现在已经获得了菲尔兹奖,说不定当时你坚持下去,现在也已经是菲尔兹奖获得者了。你认为是为这个世界解决一个复杂的数学问题对世界做出的贡献更厉害,还是现在你部分意义放弃了数学,遁入空门修行自己到一定程度后来服务社会更好?
柳智宇我觉得一切的努力、学问都要回归到人本身的幸福。所以,数学或许能够给我带来一些其他方面的成就,但我最关心的还是人本身,我还是更倾向于通过心理咨询相关的方式,直接给人带来更好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
俞敏洪:这种方式当然比较实际,能直截了当解决人的问题,但在这个世界上,也有很多人在做一些看起来离人比较远,但实际上最终可能会对人类产生重大影响的事情。我相信每个人做事情都会有自己的心理基础,比如一个工程师要开发一个软件、一个系统,他的内心一定要先说服自己,事情才可能推进。当然,每个人的层次不一样,有的人觉得我满足于成就感,至于这件事情能为人类带来什么好处,不一定是他要思考的问题。但有的人做任何事情都会思考,这件事情到底能给社会或者人类带来什么好处,如果不能,我就不做了。你刚才的思考其实已经有了这样的概念,你认为数学不能直接给人类带来好处,或者不能直接解决人类的问题,所以最后你放弃了学习而选择去修行,通过修行来达到今天的状态,但不可能每个人都这么做,对吧?
柳智宇:其实一切学问在广义上讲都是有关生命的学问,我们学任何一个学问,包括数学、语文、英语等等,都可以体现生命的美,体现一种让人非常悠然自得的心境,这其实对我们是一种滋养,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我看到很多学数学的孩子,他们特别痛苦,当然这有各方面的原因,可能有学校教育的原因,可能有他们自身或者环境的原因。所以我在高中的时候(理科竞赛班)就发现,同样的东西,为什么带给有些人的是快乐,带给另一些人的是痛苦?我就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俞敏洪:你后来解决这个问题了吗?
柳智宇:这就是心态的问题,学习的心态、学习的心理,这也是我最近在重点研究的问题。学习力有哪些因素?这里面心理因素占比是很多的,包括一个人的信心、动力、学习状态、学习习惯、学习方法,还有学习相关的人际关系等等。其实,如果把学习这件事分解开,不外乎就是这些事情,当然还有人的天赋问题。
俞敏洪:你从小学、初中到高中的学习过程,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
柳智宇:可能是苦乐参半。
俞敏洪:一个人学习能做到苦乐参半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的苦来自哪里?乐来自哪里?
柳智宇:苦当然来自于教育带来的压力,很多时候外界环境让你不能用很快乐的方式学习,这时候对于我来说,一个重要的课题就是如何守住我的本心,让学习变成我人生的一种成长,而不是一种消耗。我一直坚信,外在的成功一定来自于内在的成长,如果我不能从考试中有所收获,我觉得是我要反省的事情。所以,我会把任何一次考试、测试,甚至是写作变成人生成长的机会。这是我的一种人生态度。
俞敏洪:这种想法在初高中就已经有了?
柳智宇:对。
俞敏洪:在某种意义上,你是一个天才,至少大家是这样认为的,毕竟你数学能学这么好,没有一定天分是不可能的。但大部分孩子都是普通孩子,他们可能在班里是中等水平,甚至是中下水平,那种出类拔萃的孩子其实是少数。现在就出现了两种状况,出类拔萃的孩子很痛苦,处于中下水平的孩子也很痛苦,他们找不到出路,所以现在中国中小学生的心理问题成为了一个普遍问题。
  你也经历过同样刻骨铭心的场景,过程中你获得了那么大的成就,到北大学数学之后,如若你按照原本的那个剧本去演绎,去到麻省理工继续研究数学,我相信以你的天赋,拿个菲尔兹奖是极有可能的,这样一个剧本对中国学生来说是励志的。但你实际上选择的剧本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你的版本很容易被人想象成,再努力又能怎样?即使考到了最高学府北大,最终不也还是出家吗?你会怎样说服现在的孩子们继续努力学习,如何引导他们选择好正确的人生道路呢?
柳智宇我觉得最关键的还是要普及心理健康知识,此外,还有心理安全知识。像之前胡鑫宇的案件,不光是心理健康的问题,还涉及到了非常严重的心理安全问题。很多时候,父母或者学校做的一些事情,可能是伤害学生安全的,所以要从这样一个角度,在全社会普及相关知识,让各行业人士知道,我做什么样的事情是对大家、对身边的人、对我的服务对象有帮助的,做什么样的事情是会给大家带来很严重的心理隐患的,我觉得这件事是需要普及的。
  现在教育的整体情况都比较卷,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大家都不太懂心理知识,不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是真正对孩子有益的,反而会做出一些危害孩子健康成长的事情,包括很多家长鸡娃的那些方式等等。我觉得通过心理方面的普及,给家长或者老师传递一些沟通技巧,孩子的心理问题其实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像您是一直主张人要付出努力去获得成功的,但这可能只对一部分人有效,有的人再努力也成功不了。我自己的道路也有很强的特殊性,因为我很关注自己的内在,由内而外开发出了一条道路,把外在的关卡一个个都闯过去了,这其实也是很多机缘促成的。无论是您的道路还是我的道路,都有一定的可取性,但都不能完全覆盖所有人。
俞敏洪:对,个例不具备普适性。你觉得你在中学的时候有心理问题吗?
柳智宇:我高中的时候做过十几次心理咨询,主要是为了调节考试压力。
俞敏洪:你主动去找的心理医生?
柳智宇:我主动找了学校的心理老师,当时还是免费的,别人都不去做,我去做了。我觉得在当时,肯定会有考试压力,我会把心理咨询当作一种资源,当作一种学习,我并不觉得我去做心理咨询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我觉得学心理、关注自己的成长是非常光荣的。
俞敏洪:不愿意去做心理咨询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心理问题?
柳智宇:应该是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但我们也不能随便去界定一个问题,因为中国不愿意去做心理咨询的人还是很多的。
俞敏洪:你在北大毕业后选择出家,是因为心理上产生了某种不能解决的困惑,你觉得遁入空门就能解决,还是说你并没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只是单纯地觉得要进一步修行?
柳智宇:因为我要选择我想要的。
俞敏洪:你什么时候意识到,成为数学家并不是你想要的?
柳智宇:就是在北大学习的阶段,我发现数学离人的内心探索或者离大自然有点遥远。一方面数学是自然科学之母,但并不是直接研究自然现象,数学到了高层以后就很抽象,跟自然界有点脱节;另一方面,数学其实比较烦琐、特别抽象、远离现实。我当时问了很多学数学的同学,他们也有这种感觉,所以这也是一个普遍现象。我觉得愿意深入下去成为数学家的这些人,他们也是做了一种选择,但这并不适用于所有人,就像我们有段时间宣传孩子都要有科学家的梦想,但真正成为科学家的人是很少的。
俞敏洪:从我个人角度来说,一个人选择人生发展道路完全是个人的事情,跟社会是没关系的,比如你选择当数学家或是选择出家,这完全是个人的事情。不光是行业,包括人生道路,本身并没有高低之分,主要来自于你内心愿意选择去做这件事情,并且这件事情本身并没有给社会带来伤害或者没造成社会问题。至于社会怎么去议论,其实跟个人选择是没关系的,但由于社会议论本身是一个巨大的舆论压力,有时候还是会影响到你。当初你选择出家,站在个人选择的角度来说无可厚非,但其实引起了强大的社会舆论,包括你的父母也很困惑,甚至很痛苦,在这个过程中,你是怎么应对的,如何达到了自己内心的平静?
柳智宇:当初就是眼不见为净,反正出家了,我也不看手机。
俞敏洪:你父母跑到龙泉寺找过你吗?
柳智宇:找过,也跟他们回了一趟家。我当时跟他们说,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阶段。我现在不也回来了嘛。
俞敏洪:你父母对你回来这件事情是什么态度?
柳智宇:当然很开心。有时候我从人生的后面看前面,就会觉得宽广一些,如果卡在当下,很多问题是无解的。
俞敏洪:从你想要出家到最后下定决心出家,你鼓足了多少勇气,花了多长时间做出了这样毅然决然的决定?
柳智宇:其实我在大二的寒假就基本决定出家了。
俞敏洪:这么早?你从大二到北大毕业,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你的内心一直在挣扎吗?
柳智宇:我也一直在学习、成长,出家的路并不排斥我学很多东西。在北大后几年我学到了特别宝贵的东西,比如我们当时有一个社团,叫耕读社,学习传统文化典籍。我当时还参加各种公益活动,比如捐衣服等等。
俞敏洪:你走向佛学这条路,是你内心慢慢领悟的结果,还是受到了外在某个人的影响?我记得当时显庆法师也是北大耕读社第一任社长。
柳智宇:当然也受到了他们的一些影响,但我觉得更多还是我对自己人生的一种思考,如果没有他们,我可能不会那么坚决。
俞敏洪当你进入佛门以后,你解决了你人生中的哪些烦恼?这件事情本身又给你带来了什么新的烦恼?
柳智宇我觉得有了这次选择之后,我对自己的人生方向更笃定、更明确,我敢于对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我能够不遵守别人给我设定的道路,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常重大。
俞敏洪:人什么时候应该有这样的勇气去选择自己想要过的日子,而不是别人规定的日子?在中国,人们很容易陷入别人规定的圈套中,比如老师的规定、家长的规定,但当一个人在初高中的时候,他们的反抗能力又很有限。比如现在很多孩子就是不想学习,就想上个职业学校,或者学一门简单的职业,只要未来能养活自己就行,但家长不允许,进而给孩子带来了很多痛苦。前段时间我看了一篇文章,有个孩子两三年前就不想上学了,自己出来开了一个咖啡店,但他父母不允许,他最后就自杀了。面对这些孩子们,还有其他不太能为自己的生命做主的人,你觉得怎样给他们以鼓励,让他们为自己的生命做主?
柳智宇:我觉得 “人生的每一步都算数”,或许你有时候是被迫去做很多事情,但在这个过程中,你一定不要放弃自己。
俞敏洪:如果实在不行,先学会等待。
柳智宇:对,先学会等待,让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成长。因为别人告诉你的可能是一条成就的道路,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成长道路,而成就的道路可能是走不通的,比如有的家长一定要让孩子考大学,这可能是走不通的,但并不意味着我不能通过它学到东西,我哪怕学不到那么好,但我努力了,我没有虚度光阴,这本身就是很大的收获了。
俞敏洪:即使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办法按照自己内心想要的生命状态主动做出选择,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所学到的东西或者我们通过忍耐所获得的人生感悟,是不是对未来的生命也会有很大的帮助?
柳智宇:是的,而且要主动让自己在最需要的地方获得成长。
俞敏洪:自从你主动选择出家,全国人民沸沸扬扬讨论了很久,是不是你反而也获得了一种解脱?未来你选择任何一个人生方向,都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了,也不会再畏惧社会舆论对你的各种评论了?
柳智宇:还是会受到外面的影响,比如我还俗的时候,就还是考虑了半天,主要就是在想舆论影响的问题,但我是有勇气去为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的。
俞敏洪:比如未来你谈了女朋友,最后甚至结婚,这件事肯定还会在社会中引起讨论,你会害怕吗?
柳智宇:首先就是不要讲太多,因为会影响到我身边人的隐私,会让我们没办法正常生活,但如果外界实在是知道了,也是自然而然的,也不用刻意做什么。
俞敏洪:我个人的判断是,在某种意义上,你出家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行为,现在回归到社会又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行为,经历过这样的大风大浪,你在心理上已经有了很成熟的看天上云舒云卷、看庭前花开花落的状态?
柳智宇:可以做到,但偶尔也不行,也还是会受到其他人的影响和干扰。比如我看评论区就会有两种心态,第一种就是像一艘轻舟穿过激流一样,顺流穿过评论区的潮水。但偶尔也会“咚”一个石头出来,心里也会“咯噔”一下。所以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修行,也是我希望在不远的将来,也许十几年、几十年之后,能达到的一种境界,就是真的能够像孔子、孟子四十岁的境界,乃至孔子六十岁的境界,这是我觉得这一生应该可以企及的人生境界。
俞敏洪:你去了龙泉寺这么长时间,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柳智宇:我觉得我在佛法上学得还算深入。我和其他人学的思路不一样,他们可能就是学一部书,我是带着问题去学,我要解答我心中的困惑。
俞敏洪:这是学数学带来的典型思维习惯,因为数学就是要解决问题。
柳智宇:我的困惑不外乎那么六七个,我就一个一个去解决,我还俗的时候,是因为我觉得这些困惑基本都解决了,剩下的是一些细节问题,将来再看看书丰富一下,基本就能解决。所以,不一定是我足够渊博所以这些东西都通,我觉得最核心的问题我心里足够笃定。
俞敏洪:这是你比较大的收获,你也能耐得住寂寞。听说有一段时间你根本就不愿意下山,因为你觉得下山走进人群、走进社会还是有某种恐惧感,是吗?
柳智宇:是,现在有时候也会觉得格格不入,但我已经找到了一种应对的心态,就像刚才说的,乘着一叶轻舟穿过江河,“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俞敏洪:这个心态并不是故意屏蔽,而是一种接纳,是吗?
柳智宇:是。会有人祝福我,也有人辱骂或者批评我,这个时候就要调整自己的内心,不向左偏,不向右偏,保持中档,持续向前,保持内心的一种柔和、光明、淡定。
俞敏洪:有的人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有的人则是单纯地觉得无所谓,你是哪种心态?
柳智宇:我会经常反省自己的问题,如果大家说的一件事情真的说中了,我会想一想,我真的是这样吗?我是不是要改进?偶尔也会有被一棒子打疼的时候,哎呦,我真的做错了?
俞敏洪:对于那些没有道理的谩骂或者辱骂,你会是什么态度?
柳智宇:有时候就一笑了之,因为他说的这句话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这句话跟我有点关系,我就要去反思,如果跟我没什么关系,那就是他的问题,不用太在意。
俞敏洪:我也基本是用这种态度来面对外面的舆论评价,有时候我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我做的就是对的,我也会去接纳大家的合理建议。但那种辱骂性的或者没有任何道理的指责,我确实也就一笑置之,也会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
  原则上所谓的出家人四大皆空,但寺庙本身实际上也是一个社会,我相信你在龙泉寺肯定也会遇到很多让你烦恼的事情。你觉得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你内心不那么肯定的是什么?后来你离开了龙泉寺,最后又选择了还俗,是因为对那个世界失望了,还是说你的领悟又到了更高一个层次?
柳智宇:其实我在龙泉寺也有很多事情不是特别满意的事情,也会有和其他人意见不同的时候。比如在教学工作中,我特别喜欢创新,会有很多新的教学方法,但比较传统的人可能就接受不了。但我离开龙泉寺之后,会发现龙泉寺还相对比较包容一些,其他地方真的不容易找到像我这么喜欢想新问题的出家人。
俞敏洪:更不容易?
柳智宇:对,这也是我后来还俗的原因。其实志同道合的人不太好找,龙泉寺能够给我提供这样一个空间,我还是很感谢的。我离开龙泉寺之后,也不可能再回去,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也把我当成了叛徒,所以当时离开龙泉寺并不太愉快。但在其他寺庙,确实不太能够找到和我有共同语言的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的团体、平台,所以就还俗了。
俞敏洪:你能接受现在的状态,其实也是一个再次的跃迁,包括对个人认知以及对自己人生认知的跃迁,如果真是想明白了再这样做,是一个更大的了不起。
俞敏洪:你认为还俗以后遇到的现实世界的问题,和你在庙里遇到的问题相比,哪种问题是你觉得更能得心应手去处理的?
柳智宇:其实差不多,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管在哪里都是面对自己的内心、他人的内心,所以也需要不断训练自己能够更多地去觉知自己、了解他人。我觉得这种自我的成长、探索和对他人的了解,是人生的必修课,不然我们的人生就会过得糊里糊涂的。所谓知己知彼,既要知道自己的内心,也要了解身边人的内心,人生才可能成功。
俞敏洪:不少人过了一辈子也并没有真正地了解自己的内心,没有了解自我成长,也并不理解他人,你觉得怎样才能让普通人也做到呢?
柳智宇:就是学心理学,了解一些心理相关的知识,包括了解自己的情绪,了解人际关系处理的一些法则,我觉得这对大家会比较有帮助。
俞敏洪:现在你在做心理学的团队,你觉得你跟他们的相处是融洽的,还是说也会有一些磕磕绊绊的、你解决不了的问题,比如利益的问题或者人际关系的冲突?
柳智宇:最主要的问题是他们会催着我做很多事情,有时候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是一个市场的规律,所以有时候他们会催着我做很多事情,我需要有足够的定力,哪些事情可为、哪些事情不可为,自己要比较清楚。
俞敏洪:你比较清楚的目标是什么?是能在同样的时间和精力之内为更多人服务吗?
柳智宇我觉得是自己和他人的一个平衡,我必须让自己处于一个比较好的状态,我才能真正把给人带来平安喜乐的东西传递出去。我们这个职业跟其他职业确实不太一样,如果教英语,你只要懂英语就可以教,你心情好不好没关系,但心理不一样,如果我自己内心都很焦虑,天天都很苦恼,即便我讲的内容是调节大家内心幸福的,但我传递出来的信息会是让人越来越焦虑的。
俞敏洪:气场本身就不对了。
柳智宇:所以我一直告诉伙伴,你们首先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才能跟上我的节奏。如果我们自己是一种焦虑状态,就没办法把这种平安喜乐传递给大家。
俞敏洪:现在你要做这么一件事情,不管是公益的还是局部商业的,你就要搭建一个商业模型,没有商业模型就不可能持续发展。
柳智宇:我们也不准备盈利,只要不亏就可以了,但现在还有一点亏。
俞敏洪:你以前是出家人,可以靠化缘,大家自然认为你不需要关注赚钱的事情,但你还俗之后,肯定要赚取自己的日常生活费,而且尽管你做的事情是公益的,但你的团队也要生存。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这跟你做事情的信念、风格有冲突吗?
柳智宇:之前有一个记者曝光说我月薪税前两万,其实我们有些员工的基本工资比我还高,我还对自己抠了点。
俞敏洪:你认为两万够你在北京作为一个普通人生活了吗?未来你会给自己开更高的工资吗?
柳智宇:已经够了,但我现在还有一些讲课费、咨询费,那些是额外的,实际到手一般有不到三万或者三万左右。
俞敏洪:这些钱你会攒下来,在未来买房,还是到最后就捐掉?
柳智宇:这个就看因缘了。
俞敏洪:你认为有个房子跟你原来修行的内心其实并没有什么违背的,对吗?
柳智宇:这件事情不好说。其实从个人的角度,生活可以稍微低一点,也可以稍微高一点,对我来说重要的还是安顿自己的内心,不为外物所困,不为外物所奴役,而要用自己的心去驾驭外物,把所有的物质条件变成自己成长进步的空间。
俞敏洪:你现在还有被外物影响,以至于你无法按照自己内心的诉求去做事情的情况吗?
柳智宇:也有。比如商业运作,里面有些部分让我觉得奇怪、别扭,有的部分我不懂,但慢慢清楚之后,我还是要走出我自己的道路。
俞敏洪:你从还俗到现在差不多有一年了,你当时有预料到这一年你会遇到的问题以及你会面临的状态吗?
柳智宇:预料到了,也有一段是深刻的反思。其实我刚还俗的时候,觉得是一种风轻云淡、自在洒脱的感觉,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这个感觉没那么强烈了,我就反思是什么原因。包括有一段时间,团队说要持续发短视频,还有一家公司上门来拍摄短视频,拍出来的东西,其实我不太满意,但他们说好、有流量,就发布出去了,后来我把这个事情叫停了,因为拍短视频不符合我的风格。包括我现在也不准备发那么多内容,可能对别人来说,我是在一直发、一直输出,但对于我来说,如果我不开心,我讲给别人有意义吗?我自己都不开心,如何去告诉别人怎么变得开心?那我不是在欺骗自己吗?所以我要以自己的状态为主。做心理,包括修行,必须是用心传递力量,用心去感染心,用爱去传递爱,这样才会有帮助。
俞敏洪:你现在还会每天花一定的时间打坐、反思或者做自己的心理建设吗?
柳智宇:这些功课是需要坚持做的,包括打坐。在车上、上下班的路上,我会做一些禅修的工作,或者念佛等等,我觉得这是我保持状态所必需的。人在工作过程中,很多时候不知不觉的,心就会被很多事情所牵动,只有不断反观自己才行,乃至于你可能看了5分钟手机,你的心就动了。所以孟子说“四十而不动心”,其实不容易,他能遇到一切事情而内心不动摇,始终保持那种光明、温暖、笃定的状态,这是不容易的。
俞敏洪:那当然。
柳智宇:我现在做不到,我只能用这种功课帮助自己收心。当内心动的时候,失去我本心的时候,我就通过禅修、念佛等等把心拉回来,让自己回到很光明、很淡定的状态。
俞敏洪:我觉得相对来说,我们去保持禅修、保持内心的平静、光明、笃定会比较容易,因为部分意义上,我们还算是衣食无忧。但对于那些需要在生活中不断打拼的老百姓来说,他们面对着残酷的现实生活,他们如何能赢得一份内心的笃定或者内心更加温暖的状态呢?
柳智宇:这个问题确实很困难,有些话如果讲出来,大家会觉得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觉得可以问这样一个问题,就是你内心焦虑对实际情况有没有帮助?如果真的有帮助,必须焦虑才能解决问题,那我会建议你继续焦虑,因为我没有理由劝大家必须内心安定。但实际情况是,很多时候修心对我们是有帮助的,你花一些时间去了解这样一个概念,能觉察自己的内心,能够适当地收回来、反观,这样反而能让我们避免很多人生无意义的损耗。所以,我们要有智慧,去思考我现在的心态对我当前是否有帮助。
俞敏洪:在你文弱的外表下,你有一颗非常果断让自己进入到另一种状态的心,但很多普通老百姓做不到。你觉得他们应该如何面对人生中解决不了的问题,怎么样断舍离,怎么样快刀斩乱麻,怎么样改变自己的人生状态?就像几年前,河南有一个老师写了一封辞职信,“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她把这个信扔给学校,就走了,最后她果然找到了自己新的人生。但大部分人好像做不到。
柳智宇:其实对大部分人来说,真正地去切换、放弃,都是不容易的,而且可能结果并不是很好。我见过太多理想主义者,怀着一腔热情扎到某个地方,结果又灰溜溜地回来,所以我觉得我们对现实不满的时候,与其抱怨外界,不如提高自己内心的状态。通常你要做出切换和选择的前提是,你的认知水平、经验,或是内心的力量,已经到了一个阈值,你才能这样做。
  在佛法中叫慈悲和智慧,慈悲并不是说我要无限地付出,而是对我们自己要慈悲。慈悲是我们内心的力量,这个力量可以保护我们,就像一个温暖的保护罩,能够时时呵护我们,能够让我们有力量做出选择,而不是让我去耗竭。可能最开始不懂的时候,会以为慈悲是让我们去耗竭,经常扶老太太过马路,这也干、那也干,搞得自己特别疲惫。
俞敏洪:那是不是有点“慈悲就是放过自己”的感觉?
柳智宇:慈悲首先是对自己和他人的温柔、接纳、温暖,所以我说接纳是慈悲,能够接纳,由接纳而悦纳,在接纳中不仅是接受当下的事实,还能在事实中体会到它的喜悦,其实生活的每一刻都是很丰富、很真实的,包括吃一餐饭、喝一杯茶,能够在平凡中体会到不一样的滋味,它的丰富、它的真实。在这个过程中,再进一步才是让内心能够放射出一种光明,首先照亮自己,照亮身边的人,再一点一点向外扩大,这才是慈悲的修行。
俞敏洪:我感觉你描述的是一种心灵自足的喜悦感,你现在能做到不管遇到怎样烦恼的事情,内心都会产生这种慈悲感、喜悦感吗?
柳智宇:这要时时提醒,时时修行。
俞敏洪:你有对同事发过脾气吗?
柳智宇:也有,但大家总体上评价我还是比较好说话。除慈悲之外,很重要的是智慧,智慧就是一个人的认知水平,这个事情看不透,你就放不下,你真正看透了、想明白了、能知行合一了,才能真正做到,这个很难得。
俞敏洪:什么叫看透呢?我个人觉得认知水平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或者决定了一个人做事业的大小,决定了他一生的好坏。但实际上,认知水平就是这样一个状态,在一楼的时候,你绝对不可能知道在一百楼会看到什么风景,但他没有能力爬到一百楼,在一楼的人能怎么办呢?
柳智宇:所以需要在日常生活中,用自己有限的经验知道那些无限宽广的领域。
俞敏洪:你算是都看透了吗?
柳智宇:我有很多事情看不透,比如怎么赚钱这件事情,我就看不透,至少目前还没有看透。我只能先守好我的本心,至于钱多钱少,随缘。
俞敏洪:钱多钱少是随缘的问题,本心不变?
柳智宇:对。我会觉得有些部分我要慢慢去了解,才能有相应的做选择的能力。为什么有的人不敢为自己做出选择?选择是人逐步训练出来的,在自己有限的范围内尝试一些选择,要不断向身边人去学习。好学是智慧的起因,只有好学才能拥有智慧,好学不光是学习书本上的东西,而且要向身边人去学习,学习他们的阅历、经验。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一颗好学的心,身边的人都是我们成长的养料,要对人感兴趣、对事物感兴趣,这种感兴趣并不是八卦,而是真的好奇世界是怎么运行的,在了解的过程中,也不需要有太多的悲观、厌世,就是去了解,因为有好有坏。
俞敏洪:有好有坏,这是某种意义上客观世界的呈现。当然,好坏也是自己内心的一个判断,有的人认为这是好事,也有人认为那个是坏事,这是内心的判断,是主观和客观的结合。当一个人面对世界,他认为有很多坏东西的时候,他应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比如有人认为这个社会不公平,有的人认为周围的人跟自己是敌对状态,有的人认为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你觉得这些更多是心理问题,还是说他确实遇到了这样的问题?他又该怎么解决呢?
柳智宇我们看待世界的角度是需要多元化的,很多时候人就是站在自己很局限的角度看待问题,把自己的路堵死了。我不排除对于某些人来说,周遭的环境确实对他不利,他可能就生在这样不好的环境中,但问题是,我们能不能跳出这样一个环境?这些人的价值观能够和另一些人有共鸣,因为很多时候人都是相互感召的,你跟这个圈子的气场一致,你加入这个圈子才能跟其他人相共鸣,有的人就是觉得在那种身边人都想害他的小环境中自己才能生存,到别的环境就会觉得气场跟他不一致,所以这归根结底还是个人成长的问题。这部分我觉得得有良师益友,还要有好的书籍,去启发我们人生的智慧。
俞敏洪:一个人怎样才能跳出自己特定的角度去看问题?因为很多人就是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他始终看到的就是那点东西。比如他的人际关系不好,他老觉得是周围人的问题,但也可能是他自己对别人的态度引发了周围人对他的抵触和对抗,就像《红楼梦》里的赵姨娘,她就觉得没有一个人对她好,但实际上大家对她不好是因为赵姨娘本身做的那些事情让人感觉根本没法跟她打交道。一个人怎样才能认识到哪些问题确实是别人的问题,哪些问题其实是个人的问题?
柳智宇:所有的认知都是工具,所有的认知都不能执着,这就涉及到佛法里讲的空性。如果我们把任何一个观点、概念当作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就会成为我们心中的一个心结。要知道所有的认知、所有看问题的角度,都是在社会和语言中建构出来的,你这样看问题肯定和你身边的人看问题的思维有关,他们实际上塑造了你看问题的角度,这个角度可能在某个场景下是社会共识,也是有一定作用的,但你要知道这只是角度之一。所以我们要跳出那样一个社会的文化背景,至少知道它是角度之一,还有很多看问题的角度,如果能多知道一些角度,而且知道这些角度之间并不是完全对立的矛盾关系,只是不同的看问题的角度,我们就可以在其中选择一个对当下的自己最合适的角度。所以,要知道人的自我中心的局限性,一个人跳出自己的角度看问题,能够切换到别人看问题的角度,乃至许许多多不同看问题的角度,这真的是修行。
俞敏洪:你刚才提到看书,你现在还看书吗?
柳智宇:去年有空的时候会读佛教经典《华严经》,平时市面上出版的那些书,包括小说,也会看一些。
俞敏洪:你读《华严经》是会去背,还是朗读?
柳智宇:朗读、体会。
俞敏洪:你读的最多的佛经读了多少遍?
柳智宇:有点记不清了,会反复去读,因为有些佛经是用来诵读的,需要体会。我感兴趣的一些问题,比如一些哲学方面的,或者一些和佛法相关的问题,对自己会比较有滋养。其实学佛之路上,我觉得我的问题大体上都解决了,但这条路并没有走完,还要不断学习、充实自己。
俞敏洪:大家都认为,一个出过家的人很容易能够把持住自己,那从你遁入空门至今,你有没有发生过被某种欲望引导、引诱之后,做了,后来又后悔的事情?比如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住喝酒,还会喝醉,第二天就会特别后悔。
柳智宇:也有啊。其实这并不容易,都是要慢慢练习的。我刚出家的时候,因为山上没什么好吃的,早餐能吃到一个豆沙包,都喜欢得要命。
俞敏洪:但那个不算破戒。
柳智宇:为什么我现在的饮食控制得还可以,有时候只是八成饱,最极端的时候只是六成饱,是因为原来也吃过不少亏,因为没办法控制,让自己的身体出现过一些损耗。
俞敏洪:这是在遁入空门以后,还是在北大的时候?
柳智宇:在北大的时候也有,出家的时候也有。
俞敏洪:如果划一条线,出家之前你在北大的生活状态和你出家后控制七情六欲的状态,会有什么样的不同?
柳智宇:主要是环境的约束力更强了,我的内在其实有起起伏伏,也有看小说看得比较入迷的时候,看到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也有。
俞敏洪:在山里面是看不到的?
柳智宇:在山里面是看不到小说的。
俞敏洪:这就是你能举出来的被七情六欲所影响的事情?这在我们看来都不算事。在我看来,比如我暴饮暴食应该算是。
柳智宇:暴饮暴食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因为我身体不太好,稍微有点过度,就会有很大的反应,这也是我没办法必须自我克制的原因。我觉得身体有时候就是给我一个提醒,你干点啥坏事,他肯定会出毛病。
俞敏洪:大部分人面对各种诱惑是不太容易克制自己的,尤其在世俗社会中,大家也不会下意识去克制自己。你觉得克制或是不克制会给人带来什么好处?
柳智宇:对我来说,获得的很多成功都和克制有关,例如在高中的数学学习,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当时第一不谈恋爱,第二戒游戏,这两件事情做到了,就有大把时间去学习,而且心无旁骛,学数学学得比别人深入。我人生中很多问题,都是因为不克制带来的,比如看小说看多了,真的伤身体,不注意饮食也伤身体,这都是切肤之痛,包括有时候讲课讲多了,也伤身体。佛家说报应是来得非常快的,所以我觉得这对我来说其实有一点帮助,身体能让我及时去反思、去拉回来。
俞敏洪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能通过什么方式让自己尽可能克制,不去做过分的事情?
柳智宇最主要还是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特别累的时候,还要去看一些百科知识,这是一种上瘾的行为,其实背后的原因很简单,他需要找一点消遣或者放松的事情,因为他白天可能比较压抑,工作比较累。所以,我觉得就是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在一个合理的限度内,让自己获得满足。
俞敏洪:很多人想要的东西刚好是需要克制的东西,比如对钱财的追求,对名声、社会地位的过分追求,你认为通过什么样的调节才能够让这些人回到更加平和的轨道上来?
柳智宇:这个部分需要更深入的觉察。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为什么想要买很多东西,因为他内心有一种空虚感。为什么想赚很多钱?可能是因为他需要一种安全感或者成就感。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随便列举几个大家可能都会需要的感觉,比如成就感、安全感、利益感、力量感、和人的连接感等等,你要的是哪一种,你最在乎的是哪一种?连接感也有很多类别,你在人际关系中寻求的是别人的支持,是别人的理解,是别人的接纳,是很温柔的一种保持,还是别人能够陪伴?每种都是不同的。这需要我们反观自己的内心,去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如果能找到,下一步就是去现实生活中找到一个比较健康的、能够满足我们需要的方式,这些都是心理学的问题,是我们对自我的觉察。如果一个人真正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很多问题就能解决,就能用一种比较健康的方式让自己获得满足。
俞敏洪:有些人想要的东西,对他生命本身的充实来说,并不一定是他真正需要的?
柳智宇:对,所以他选择了一种表面上看上去能快速让自己满足的一种方法,但实际上这并不是最合适的,并不是最能切断痛处的。比如电子游戏,小孩子追求的不外乎是那些,他是为了填补日常家庭生活和校园生活中得不到满足的那些部分,如果他在学习的时候能够获得更多成就感,他就不用在游戏中找成就感。你让他和父母、朋友有更多的连接感、归属感,他就不用在游戏中认识那些朋友,去找组队打怪的连接感。
俞敏洪:在现实世界中越空虚,越会寻找虚拟世界的连接。
柳智宇:对,如果能在现实生活中部分实现自己的一些愿望,人是会表里一致,能活得更加坦荡的。
俞敏洪:问你一个比较庸俗的问题,现在哪些东西会让你动心?美食、美景、美人?
柳智宇:有些还是会让我动心,但也是在不断克制。完全不动心是我理想的目标,希望这一生能做到。
俞敏洪:要完全不动心就不是人了。
柳智宇:对美景动心是健康的,借助美景说不定还能提升自己的心境。美人是要克制的,尤其我现在谈恋爱了,那就要修行对另一半的忠贞。
俞敏洪:问你一个比较世俗的问题,当夫妻之间没有感情了,或者已经觉得在一起生活比较痛苦了,你觉得是继续生活下去好,还是离婚更好?
柳智宇:我觉得感情是需要经营的,从最开始很火热的在一起,到最后没什么感情,一定是经历了很多过程,所以可以看看是否可以回到原来,至少部分回到原来的状态。所以,这也有我们要修行的一个功课,能够更好地倾听、理解对方,看到对方的优点。当然,如果确实不合适在一起,这也是个人的选择。
俞敏洪:我觉得这跟你选择出家最后又还俗也是同样的理念,寻找最适合自己的、负责任的一种生活状态。
柳智宇:对。
俞敏洪:你现在在现实世界中努力传播心理学的状态,会持续很久吗?还是说不定哪天你又会再次出家?
柳智宇:短期的出家修行是有可能的,但如果再长期的出家,我觉得不太可能。
俞敏洪:你后续还会在这个领域中做什么努力呢?
柳智宇:无外乎就是自己的成长,以及通过讲课、咨询或者其他的形式去帮助更多的人。像我刚才说的,自己内在的状态笃定最为重要,自己内心有了光,才能把光放射出去,所以这是一条自助和助人的一条道路。
俞敏洪:有网友问,遇到不知感恩的人怎么办?他下次遇到困难我还要去帮助他吗?
柳智宇:他不知道感恩是他的事情,关键是要守护好我们自己的心,如果你帮助他,或者你帮很多,会让你觉得特别别扭,你可以先收回一些。但其实这不妨碍我们有一种基本的对人的温柔和善良,如果是举手之劳,不妨去帮一下。如果会让自己特别痛苦,付出很大,乃至会影响自己身边的人,那就要慎重考虑。
俞敏洪:有网友问有轮回吗?你相信轮回吗?
柳智宇:我相信轮回,其实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其实我有研究过一些古今中外相关的证据,是比较丰富的,而且四川大学原来的教授陈斌老师写过一本书《生与死——轮回的奥秘》,这本书里也列举了很多古今中外不同的证据。我之前还请人专门调研过国外关于生死学相关的文献,这在国外是一个专门的研究领域,但在国内大家不太了解。
俞敏洪:今天星云法师圆寂,你对他应该也比较熟悉,你研究过他吗?
柳智宇:其实很遗憾,我差点就跟他见面了,但最后没见上。其实对我来说,这些大德的圆寂让我觉得特别遗憾,没有机会亲近他们、向他们学习。人生无常,所以我觉得我要抓紧有限的人生不断成长,向还在世的一些大德学习。
俞敏洪:我觉得你来普及对人生的感悟和意识,包括你说的心理学,以及你对佛法的理解,本身就可能是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种使命。
柳智宇:也许。其实直接讲佛心,真正能理解的人还是比较少,有时候佛教徒自身的理解也会有一些片面,乃至有时候会比较迷信等等。
俞敏洪:你觉得在佛教徒中,真正领悟佛法的人占到了多少?
柳智宇:可能大家都能理解一点,但真正全面系统而且对自己人生有帮助的理解,确实不多。
俞敏洪:真正悟透了?
柳智宇:还不能说悟透了,只是把一些基本的东西搞清楚了,自己真正在佛法中受用了、滋养了,这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因为有的人学习佛法之后,反倒变成了一种枷锁,变得内外不一致,想做又不能做,这样其实很憋屈。
俞敏洪:人真的知行合一、表里如一是不太容易的。
柳智宇:所以我希望把佛法和心理学相结合,佛法解决更高的问题,而且是我人生的终极方向,再用心理学的一些技术解决一些现实的、当前的问题,形成一个整合。且不说这两个怎么汇通,A怎么对应B,能够让这俩并行不悖,共同作用于我的人生,这是第一步,也是我觉得我能带给这个世界很重要的东西。
俞敏洪: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时间差不多了,最后你还要对大家说点什么?
柳智宇:从心出发,一切会更好!
俞敏洪:特别好,希望大家的内心越来越澄明,对自己未来的前途和追求能越来越满足自己内心充盈的需求。
  谢谢大家!各位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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