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东,纽约大学比较文学系和东亚系教授,疫情三年重读鲁迅。近日,张旭东教授的重要论著《杂文的自觉:鲁迅文学的“第二次诞生”(1924-1927)》由三联书店出版——这是张旭东教授“鲁迅三部曲”计划的第一部:《杂文的自觉》写的是1924年到1927年之间鲁迅的创作;第二部《杂文的自由》,写鲁迅在上海最后10年的经历;第三部再回头写鲁迅最初踏上文坛的历程。
张旭东教授说:“鲁迅杂文书写的是那代中国人对自己命运的爱。”那么,如何从杂文的角度去理解《伤逝》、理解《阿Q正传》?鲁迅的杂文与文学之间有哪些关联?怎样看待把鲁迅当成个“金句”作家、“读鲁迅门槛低”等说法?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播客品牌“苗炜·天真与经验”对话张旭东教授的文字实录。张教授说,希望每一代人能不断地阅读鲁迅,新的阅读的前提是要有一种陌生化效果,把鲁迅从原有的窠臼给拔出来,好像从来没有读过,是第一次面对鲁迅作品那样。
张旭东教授
鲁迅文学的第二次诞生
‍苗炜
:为什么把《杂文的自觉》放在三部曲的开始呢?

张旭东:我们从小到大读鲁迅,尤其是作为中文系的学生学鲁迅都是一个文学史教育。所以读鲁迅必然要先从他的最早的作品开始读,是从小说开始的,读到《彷徨》。之后就没有了。因为他不再写我们心目中的那种“纯文学”:从《华盖集》开始,是论战的、评论的、讽刺的杂文,那个文学的鲁迅好像淡出了。这个问题从学生时代就一直在我心里。
对鲁迅来说,1925年非常关键,从此以后鲁迅就是个杂文家。我在第一部里提出“杂文的自觉”,还有个副标题叫“鲁迅文学的第二次诞生”。在我看来,鲁迅文学的第一次诞生是五四运动,是“听将令”的文学。但1923年这一年,鲁迅什么也没写,整整搁笔一年。鲁迅文学的第一次诞生走到了一个困境,没有路了。而“没有路”是鲁迅一生的基本状态。就在1924到1927这4年当中,鲁迅一步一步走出来,从一个不可能的状态里边找到可能性。从没有路的地方,找到一种路。他在《华盖集》题记中说,“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他说比起躲在艺术之宫里边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他更喜欢这样的生活、更喜欢这样的写作。这个过程我觉得就是鲁迅文学的第二次诞生。
以杂文的视角来看鲁迅小说
苗炜:以杂文的视角来看鲁迅小说,会有什么变化?
张旭东:比如《伤逝》这篇小说。1925年11月,他为什么要写一个自由恋爱及其失败的题材?这个问题从五四运动以来我觉得他已经讲清楚了。从题材上没有任何新颖的地方,它的处理也是比较老套的,都是你看了前面就知道后面怎么样的套路。但是大家又觉得这篇小说非常有力量,原因在哪儿?我觉得它不是处理一个恋爱问题,而是处理一个如何告别的问题。你想想小说题目这两个字,它不是一个自由恋爱的悼亡仪式,而是一个对于旧生活的悼亡仪式。它必须要给自己找一个出路,要跟过去有一个了断。所以他就安排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虚假的恋爱故事,然后让年轻人不得不以一种很成问题的方式跟自由恋爱的对象告别。用小说人物的失败、小说情节意义上的失败,来表达一种杂文意义上的强势逻辑:就是我要向新的生活跨进第一步,什么代价我都可以接受。这是尼采说的“创造性毁灭”或者“创造性遗忘”。
电影《伤逝》
我们读《伤逝》,知道男主人公是一个非常孱弱、苍白、自欺欺人的形象:他所有向子君的忏悔,从他脑子里边走过的那些话,都是鲁迅自己的话,都可以在鲁迅其他的杂文中找到可以与之相匹配的句子。鲁迅为什么要把这个严肃而悲剧性的使命任务——往前走,交给一个根本撑不起来的男主角?我觉得,《伤逝》是一个披着虚构外衣的杂文,是一个杂文为体、小说为用的一个混合文体。形式上的失败恰恰是写作上的成功。作为小说或者虚构文体的失败,就从侧面说明了鲁迅杂文之厉害。
我们再看《阿Q正传》,前面有一个序,是说写作的不可能性——他这个人物根本不配列传,只是个搞笑的东西,文体最早又是个报刊连载。他是以这种调侃式的文笔来写,他的叙事都没有完全展开,没有写实主义意义上的情节、人物、性格、内心冲突、景物描写,也没有各种错综复杂的社会线索、聚焦在主人公命运的时刻等。
《阿Q正传》的确是一个现代派的东西,但是比这更进一层,我们看到它是以这种杂文式的笔法,把一种对中国社会的哲学式的判断,以一种讽刺性、游戏性的小寓言故事讲出来。
《阿Q正传》是一个寓言故事,它的深刻性就在于,阿Q是一个幽灵,是中国人的灵魂,这个灵魂是没有家的。没有家是因为晚清以来整个中国文明体系的崩溃,所以在符号体系上阿Q找不到牌位。但是阿Q讲道德,讲男女大防、恨洋鬼子。阿Q是个比赵家更关心赵家的正统合法性的一个人,但是赵家不认他,左一个嘴巴子、右一个嘴巴子,不许他有家、有姓、有名。他什么也没有,就像是一个孤魂野鬼,要回到传统文明的象征秩序里面,但回不去。就这么深奥、总体性的一个形而上学图景,被以这样一种漫画式、短小的,而且不符合任何文体规范的写作给显示出来。到今天,我可以说《阿Q正传》是中国新文学百年以来最了不起的作品之一、一部纪念碑式的作品。但是他的文体、样式、题材、风格却是很难分析的东西。所以一定要找到一种新的批评方法。而杂文的视角,我觉得能接近和把握住鲁迅文学真正的活力和创造力。
韧的战斗,吃了上顿没下顿是不行的
苗炜:鲁迅是很早就开始向当时的中国介绍西洋文学的一个人。他当时非常了解现代文学,这会给他造成影响的焦虑吗?
张旭东:他翻译过大量的作品。他说过不要说跟外国文学大家比,就连儿童文学作家中那些简单的描写他都不会。我觉得这是老实话。但是他一旦进入杂文状态,就有如神助。所有在中国文字里边的修养、训练、趣味,以及处理复杂性的文笔的灵活性与力量,比如怎么传达愤怒、怎么传达绝望、怎么传达傲慢,他都信手拈来。可以说,上通先秦两汉魏晋,沿着一条文脉下来,又非常自觉地经过了向近代世界文学的转化。
苗炜:我一直有一个庸俗的看法,就觉得鲁迅后来写杂文跟报纸给的稿费有关。鲁迅曾经也说过,生活要有生活费?
张旭东:一点都不庸俗。这和鲁迅的写作样式、生产方式是紧密相关的。鲁迅是个文学机器。他这个机器要维持它的产量,要有销售渠道,要有市场。鲁迅在教育部的薪水固然不错,但北洋时代老欠薪。他去厦门大学相当程度确实是为了高薪,但拿了以后他不愉快,觉得自己一边写讲义、一边写作,不是一个很舒服的状态。所以那时候他发出的疑问就是有了费没有生活的状态。杂文这种形态,确实需要依赖于大众媒体市场,这是鲁迅安身立命的一个前提。他说女性解放的时候,第一个要有经济自由,要不然的话你要么死路一条,要么回来,要么去做娼妓。这也是在讲自己。所以他要把经济这块搞定。鲁迅做事很认真、很周密。这是一个成熟专业的、准备打持久战的作家应该想到的——像一个莽撞的文学青年、吃了上顿没下顿是不行的。
在你撑不住的时候,想想周树人老师
苗炜:我们在中学的时候都学过鲁迅的许多名篇,现在可能鲁迅的文章从教材中删去了不少。但是还有很多人会读鲁迅。鲁迅为什么绕不过去?
张旭东:这也是我写这本书的一个前提。为什么要读鲁迅?第一,我觉得鲁迅是我们所有人的——叫疫苗也好,叫病毒也好——都已经打在我们身体里边了。可能是因为少年时期的强制教育,一般人家里没什么书,但总有一本两本鲁迅的书,这至少是我们这代人共同的记忆。鲁迅是埋在我们脑海里边的,忘也忘不掉了、忘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出现了。有一些东西,像鬼打墙一样周而复始,那些早都应该被革除掉的东西,现在还顽固存在。这种时候,鲁迅就冒出来了。鲁迅自己说,凡是攻击时弊的文字需与时代一起灭亡。鲁迅没有灭亡,说明鲁迅那个时代所存在的一些弊端,在我们这个时代依然还存在,或者以改头换面的形式回来。
第二,鲁迅的语言,他塑造的人物形象——比如孔乙己的形象、祥林嫂的形象、闰土的形象;他创造的意象,比如“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他锤炼的语句,比如:“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所有这些语句、词汇、意象,已经种植在我们的语言资料库里边。
还有一层是鲁迅个人的战斗已经成为国人的一种道德确认,会给人一种信心:在你撑不住的时候,你想周树人老师也不容易。我们想想鲁迅,就会想不要这么轻言放弃,在无路可走的地方再走一走。我觉得多少是一种精神寄托和道德信念。
鲁迅1928年初摄于上海景云里,时距《伤逝》发表后不到两年
“金句”只是鲁迅文学的锋刃
苗炜:有时候大家会经常引用鲁迅的话,因为鲁迅的话特别解气。比如说中国历史有直截了当的划分方法,“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您怎么看待把鲁迅当成个“金句”作家?
张旭东:当然可以理解。这客观上有利于鲁迅文学的传播。但是仅仅把鲁迅归结于这种金句肯定是不够的,因为金句是鲁迅文学的触角,是它的锋刃。但一个锋刃,后边必然有一个体量,有一个结构,有一种运动的方式,这样他才有力量。如果只是停留在金句上,就不能去体味鲁迅文学的那个意味和复杂性。
鲁迅文学的基本单位我觉得是杂文集,一年一年编的,是个编年体,他自己就是这么讲的,他这一年里写的东西都在这儿,好的不好的骂人的唯美的回忆的。如果以编年为单位来看,能看出世事的变化。杂文不是一个能脱离世事而完全独立存在的一种文学样式:它是贴着地面的文学,它是贴着他的敌人的写作,它是贴在最不愉快的事情上的。如果是一种回忆,它是贴着遗忘的回忆。如果是一种愉悦的东西,它是贴着痛苦的。所以如果不理解它的反面、它的背面,你往往就不能充分把握它的形态。鲁迅杂文给我们带来的审美愉悦,必然有一种历史的维度,有一种社会的维度,有一种政治性。他的批判和讽刺都有外界的指向性。
从杂文入手,大家一起来读鲁迅
苗炜:您在书里面不断说要回到鲁迅文学。有这种单纯的鲁迅文学吗?
张旭东:我说回到鲁迅文学,它有一个很具体的针对性,针对学界,针对文学研究界、针对文学教育体制里边。如果一说鲁迅就直接穿过鲁迅文学——好像鲁迅文学是个透明的东西——而直接去谈什么鲁迅思想,谈鲁迅是个革命家,或者说鲁迅同情劳动人民,或者鲁迅的集体性,或者鲁迅的进化论思想,鲁迅论自由恋爱,等等,我觉得是不全面的。鲁迅更多的是启蒙主义,是国民性批判是具有时代性的。如果仅仅把鲁迅文学压缩简化为鲁迅思想,显然不够全面和准确,就像莎士比亚的作品里边当然有丰富的思想性,但是还是要更多从文学角度去研究。
我这本书头200页是针对当下鲁迅文学研究体制的现状,提出一些具体问题。比如说提出一个观点叫鲁迅文学的批评对象的重建,隐含的意思是我们鲁迅研究没有聚焦对象。我们先从鲁迅的意象着手行不行?我们从鲁迅的句型开始行不行?鲁迅文学的一大精髓是特殊的鲁迅句法。它有很多迂回婉转,加了很多虚词,然后有重叠重复——你叫它技巧也好,叫它特殊风格也好,它是鲁迅文学有效性的传达工具。你一旦把阅读鲁迅文学的基准点对焦在它的句子层面,你就立刻会被引进杂文的论述逻辑,就能有一个落脚点。
对那些喜欢鲁迅文学、带着自己的问题直接去阅读的读者来说,《杂文的自觉》这本书,我觉得从后往前读就容易得多。一旦进入了一篇一篇细读鲁迅作品、进入文本细读的时候,《杂文的自觉》就是一本敞开的书。这本书是我发出的重读鲁迅的邀请。
作者|苗炜   编辑|罗皓菱
本文转载自“北青艺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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