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待六年,来回两趟哈尔滨,都是为了小番。
小番是我前女友,朋友阿豪介绍的,和他对象一个寝室。说是很内秀,不像一般舞舞玄玄的东北女生,南方人应该吃得消。
我们先是在人人网互相观摩了一阵子,然后交换了QQ。
那时她还念书,英语系大二,正放暑假待在哈尔滨家里。我毕业留在长春寻了个小公司写字的工作刚干起,天天坐315到桂林路再倒私人小巴,朝九晚五,循环往复。
我用搜来的《莎士比亚》英文台词破冰,打了招呼。这开场白,我想了很久,演练了很久。
她笑:「你搁这练我呢?」
一下就破功了。
相比嘴上功夫,我这人敲键盘自认是有点优势的,网聊若拿不下山头,现实怕是门都没有。
她也闲,我也闲,一天聊个上百条是常有的。总体,她给我的感觉有些阴郁,带点宿命论的味道,有一回说起《黑客帝国》,居然哭了,我哄上半天。
熟络后,我在QQ签名档挂着——距离见小番还有xx天,那是她开学的日子。
我说日子不经数啊,快见面了。她笑笑——
「明天来哈尔滨,敢吗?」
「那我住哪?」
「住宾馆」
「接我啊?」
「不然呢?」
我紧着就去住处楼下的小窗口买了张火车票,好死不死,就剩站票了,揣好放口袋,再一路小跑到卫星路的沃尔玛,进门就是卖花草的,挑了11朵红玫瑰,极便宜,手头也确实紧巴,但总归寓意是好的,一心一意呢。
我问老板,「这花能挺一宿吗?不会蔫了吧?」
他神情好像碰到了个大虎逼一样,笑了,「那你明天来买好了啊。」
我说,一早要去哈尔滨,怕是不赶趟。
他转身招呼别的顾客去了。售后不包爱情的。
《新文化报》说那天的气温破了入夏以来的记录,绿皮车厢的连接处又最热,塑料纸包着花,我抱着塑料纸,黏着汗津津的胳膊,一动一响,更是不透气了。
可我全身上下都是硬的,那时年轻,光脑子过一遍见面就会这样。
好在离得近,我可太担心花了。
出站就见到小番。牛仔短裙,小白T恤,戴个大太阳镜,波浪头,撑把小伞,使劲招着手,比我要高些。我倒是没有心理压力,之前聊天,反复管理过预期——我不高,能处就处。她说,南方人嘛,我们哈尔滨不挑这个理。
简单拥抱之后,我赶紧把花塞给她,心想哪怕接到的一瞬枯败了,那横竖怪不到我头上。
我说咋安排呢?索菲亚大教堂,太阳岛总归要去看看的啊,马迭尔雪糕也得意思意思。
她沉默了一下,说就一天哦,编了个同学聚会的借口出来的。我家就在中央大街附近,咱俩还是低调点,让亲戚朋友看着了,瞎说八道的。
行李先放宾馆,然后吃口饭。
吃的是西餐,中央大街上一家俄罗斯餐厅。她就爱吃西餐,我不太感冒,刀叉用的不好,叮叮当当的丢人,上菜又慢,那就得聊天,我又不爱说话。
人行不行,一顿饭就看出来了。第一次约会,客场作战,又不在自己的舒适区,多少有点吃不准。我假装猛喝啤酒,腾不开手,全变她操作了。会来事哦,我心想。
宾馆就在楼上,上去之前,她给我买了马迭尔雪糕,说冬天都摆马路上卖的,更有意思。
我们合衣躺着,说了一宿的话。我气血上涌,她挪挪位置,说没到时候呢。我说,那接着聊——哈尔滨的道里道外到底是啥意思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天蒙蒙亮,外头洒水车一曲《好人一生平安》,我们都醒了。她说要不现在趁人少,我们出去走走,沿着中央大街到尽头,就是防洪胜利纪念塔。
我说腰疼,不去了。
她问咋回事?
我说胀的呗。
她不懂,我也没解释。
我岔开话头,提议道:「我们都该回去了,你成年后第一次撒谎诶,尤其你这种一路好孩子,我怪不好意思的。」
她点头——「那下次冬天来,估计家里也知道我们处对象了,一起看看冰雕啥的。」
我也满口应承。
临上车,她塞给我几包「秋林红肠」。不是粗的,一咬一口蒜味的那种,而是风干细肠,瘦肉多,用料扎实。她说,我家里人吃这个多。
我抖了个小机灵:「那你没拿我当外人,开学见吧。」
我是社会人,她是大学生,那我们算二分之一校园恋情。我下班会陪她上自习,一起吃食堂,有次看学院的十佳歌手大赛,对魔方脸孔的主持人印象极深,现在才想起来,那是周奇墨。
和她在一起总是能吃到「秋林红肠」,蛮贵的,一直让家里给寄,全落我手里了。
再一次去到哈尔滨,是两年之后了。我搬离长春去到了天津汉沽,一个地理上极为尴尬的地方,特别适合放逐被理想洗脑的年轻人。
某个冬天,我挤在塞满塑料凳的班车上打盹,她带着哭腔给我打电话——姥爷去世了,难受。
我好一通安慰,可这种劝对方坚强的事,一句说不好就会显得共情失调。
「你来哈尔滨陪我」,她大概也听不下去了。
「好」。
其实,我并没有做好准备,这超出了我的生活经验,一个苏北人的生活经验。
我给爸妈打了电话,详述——女朋友的姥爷去世了,在之前没有见过家长的情况下,在那样肃穆的场合,以何身份自处?
我爸妈轮番拿起电话,提醒了我一堆注意事项,好似这场白事之后,红事也近了。
我听不下去,也来不及算计,打定主意就四个字——她需要我。
请好假,再一次去到哈尔滨,小番来机场接我,眼泡子哭的肿肿的,显得颧骨愈发高了。姥爷是如何疼爱她,她在车上又讲了一遍,她跟我讲过无数遍了。
我努力回忆彼时复杂的局面。小番家人在外头忙着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我在里屋陪老太太聊天,她仔细打量我,问了我好几遍——小李啊,你们南方人到东北适不适应啊?冷吧?小番过来解围——姥,他在东北待了好几年了。
那晚,我没有住宾馆,而是和小番回到她的家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心思问的——「你妈怎么说?」「我妈说,人瞅着挺老实的,就是矮矮的,南方人嘛……」「本分的小地瓜呗?」
很久没见了,是夜做什么都不合适,一觉到天亮,洗把脸就跟着队伍去出殡。
哈尔滨的葬礼,流程和苏北并没有什么不同,大抵至哀之事到了最后也就是按部就班,情绪反倒成了这些工作的BGM。
我像个局外人,实质上也是个局外人,我负责轻抚小番因为抽泣而抖动的背,看着行进到尾声,墓碑落款刻有她的名字。
在回饭店的车上,她虚弱地歪倒在我怀里——「我妈说,等咱们结婚了,你的名字可以补刻上。」
「好啊。」
这次在哈尔滨,我们还是没能去到索菲亚教堂、防洪胜利纪念塔,没有看冰雕,没坐轮渡,没有在中央大街漫步到尽头。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两年之后,在我北京十平米的出租屋,那时,我们已经闹矛盾很久了。她因考研失利,第二天要飞到英国留学。
她哭着问我——我只要你一句话,让我留下,我现在就把机票撕了,我们在北京,回哈尔滨,都行。
我领她上楼时,踩着坑洼不平的楼梯,脱落的墙皮掉了一地,走一步心凉一步,老式门锁钥匙插进去,得拧腰发力才能打开。这没有奔头的日子全让她看着了。
我推开她——走吧,早晚要分的。
她就是哭,隔壁的二房东使劲关门,想来烦了。
她妈妈在机场打电话来催,她起身问我——
「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行吧。」

我送她上了出租车,立马转身,将一切抛在脑后。
我最后一次收到她的消息,是几年前,她发来微博私信,问我——听说阿豪出事了?
我说——嗯,去世了。
再无后话了。

她微博上最后一条关于我的文字是——「这次走了,就很难再见到北京这样好的阳光。生活都是个人体验。有些人和事,是深深的不值得。」

我姐在底下评论——「不懂珍惜的人不配拥有爱,你会过的比从前快乐。」
我现在是能自由的想她,想起哈尔滨,我没试着去打听她。
想是想的,想是想的。
可往往女人的一句话、两个字就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头。翻篇了。松花江是松花江,淮河是淮河。
哈尔滨火了,南方来的都是小土豆,有人不感冒。
人嘛,总归要善良一些的。比起哈尔滨的幸福,哈尔滨的机遇,南方人被叫什么都是小事呢。喜欢就去,不喜欢就不去。
哈尔滨,再不去了。它给我的机会,给过就是给过了,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东北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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