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之前和大家说好的,今晚是《繁花》第二篇,正好写在大结局的晚上,也是最后一篇。
上一篇从故事文本层面给《繁花》的综合评价是在国产剧维度,算得上低开高走的好剧了(没看的可以点击这里)
但有趣的是,这剧后来的口碑,都是摇摇摆摆的——
在第18、19集之后,宝总和玲子、汪小姐分道扬镳,剧情焦点从男男女女那些事情再次转回商战,很多观众都觉得,这部剧又回到了开头那几集的感觉,它不“灵”了,没有那种缠绵的兴头了。
甚至还传出了一些谣言,说中间男男女女那几集是王家卫拍的,头和尾都是剩下那三位联合导演拍的所以不好看。
但是今晚大结局,口碑硬是靠着两集又回来了不少,包括我们编辑部一些同事,看完都觉得“怅然若失”,整个剧在吵吵闹闹里算是勉强收了个体面的场。

我们确实也很久没见过争议这么大的国产剧,上一篇文底下,各路神仙对着同一篇优缺都提的推文显神通,一堆说我怎么连《繁花》都能提出优点了,批评还要掺点好的,失望!一堆说你怎么这么见不得《繁花》好啊,夸奖还要掺点批评,审美也就这样了,失望!基本都是原话,现在还在推文底下挂着。
我们也嫌这些声吵,吵我们也吵你们这些正常读者,所以,今晚这篇就不聊这些有争议的了,就只聊大家公认好的那部分——中间那专注痴男怨女的几集,聊聊王家卫怎么拍那三个女人。
正文
王家卫极擅长去拍女人,这是一句被讲了很多年的话,哪怕在男导演会拍女性已经越来越“不正确”的当下,还是少有人会去质疑或者对这句话有负面解读。
这大概是因为王家卫镜头底下的女人,美的源头,不是男性视角下的美,是情绪。
这点大部分时候,是通过光影实现的。
《繁花》里有一场被很多人拿出来琢磨的戏,阿宝送汪小姐凯迪拉克,近景推向汪小姐,她背后是明黄色的闪烁灯光,小荧屏硬生生被拍成大银幕,每处细节都一清二楚。
瓦亮的灯光配着汪小姐从眼红到哭泣的动作,这种背景和心境的剧烈错位触动了观众。
明亮,其实就是王家卫给汪小姐的底色。
她的出场(尤指前期)几乎就是王熙凤一样的“人未到,声先至”,轻快的高跟鞋和高亢的声音永远先于露脸的镜头,给她的背景,也基本都是晴朗的天和明亮的灯。
而在光影方面和汪小姐几乎构成两个极端的,是辛芷蕾饰演的李李。
在众多《繁花》的热搜里,有关于辛芷蕾的这么一条——
“不是拍了《繁花》,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绝美。”
这话说的不掺杂任何水分,因为这部里的辛芷蕾和别的都不一样,她美,而且是一种神秘且极具侵略性的美。
她是搅弄起黄河路风云的老板娘,大红唇、波浪卷,眼睛的锐利和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折出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而她的过去也一直到结尾才将将托出。
所以要拍她,只需要抓住这两个关键:神秘感和侵略性。
前者,王家卫用了静态的方式去拍。
李李的身上是有“欲”存在的,不然王家卫也不会专门去让辛芷蕾学习舞蹈,练习了两年探戈和拉丁,就是要让她走路步步风情,走出那个年代女人的风韵。
但欲只是李李的“面子”,他表现更多的是辛芷蕾眼神中的暮霭沉沉,透出洞见的世俗和锋利,导演的光影也多次用来强调李李那双锋利的眼睛。
这种利和野心,是李李的“里子”。
她服装的材质大多是皮草,花纹不是猛虎就是花豹,包裹到脖子的衣服转过去又会露出大片的背部,这为她平添了几分风情,也把最勾人的部分藏在背后。
就像她的一半始终是隐在光影里的,标志性动作就是说话前一扭头,这是猛兽在地盘里的环伺。
她的镜头也在往这方面走,尤其是在出场的前几集,集中在李李身上的镜头几乎很少有正常的平视视角,要么仰要么俯,视角的不平衡让她很难融入黄河路,镜头已经告诉了我们她是一头独行的侵略者,身边只有被征服的和难啃的硬骨头。
有一场很妙的静态戏,她和潘经理在一幅巨型油画前对话,光影把她凸显出来,反倒隐去了油画上的女人,李李被放置在油画里。
即便在无数男人的生意场仍是如此,光影的斑驳给了她油画一样经久的神秘,纵然她仿佛置身情欲场,你也只可远观,不敢也无法触及到她。
至于侵略性,更多体现在她与别人的互动里。
有一段戏是李李和阿宝初次见面的交锋,黄河路上,烟纸店前。
第一个镜头是藏在烟纸店内的小窗户后去拍,窗框框住两个人,我们就像在等待一场即将开场的电影。
接着两个人相继走出荧幕,镜头跟着李李的转身和阿宝的眼神探出去,电影也正式开场。
两人的“你追我赶”就像是一场舞蹈,李李转身、扭头、向前走,阿宝紧随其上,话语间的主动权也在二人的你来我往里不断转换。
最后,阿宝为李李打开车门,李李走到车前停下,近景拍摄二人握手,随着关车门砰地一声,二人的故事结束,我们的注意力也随着阿宝走出画面而走出这幕短暂的电影。
但王家卫在这里又加了一镜,烟纸店的小老板笑呵看阿宝离去,随后伸手将窗户唰地一拉,宣告着这出戏的结束和演员的退场,也与大戏开始时窗户框出的画面做了呼应,这场戏拍得简直不要太灵。
同样大幕拉开好戏上演的方式在李李和玲子初见面的那场戏也有。
玲子听到李李在室内等着宝总后进屋,此时的镜头从门楣上摇下,借门楣的遮挡呈现一种大幕拉开的幻象。
在二人见面后大多为单独的镜头,二人分列两端,中间多用窗框或椅子隔开。
这种借物相隔的方式在这部剧里有泛滥之嫌,但无疑是王家卫不响的手段,用门窗、光影遮住的局部,透过玻璃去看的交情,这些半遮半挡、半真半假的画面,正是片中推拉和交易的心机。
等到了玲子身上,王家卫又换了另一种拍法。她出场就是婀娜嗲,有着刻板印象里上海小市民的算计和精明,她仿佛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但王家卫,要让我们知道玲子有故事。
所以他在拍玲子的时候,前面始终有一些遮挡,这时不是为了表现她的神秘,而是在讲她与阿宝的关系。
她不像是汪小姐这般直接勇敢,即便是对阿宝表露心意,她也是用林黛玉的故事引入,一步一步地在楼顶试探,待她走到一个女性表白前的最后一步暗示,在阿宝不响之后,终于退到了现在的区域。
这些遮挡由此而生,它代表的,是玲子内心的距离。
除去这些基本的视觉语言,王家卫对玲子的情愫还有一重听觉上的设计:戏曲。
玲子出走又回归的一场戏里,楼下的史老师在等着相约的男人赴约,玲子上楼,刚好听到邻居告知史老师男人有事情不过来了,并留下了自己的电话。
此时响起了京剧《贵妃醉酒》的唱段《海岛冰轮初转腾》,全词如下:
“见玉兔(哇),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呃)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广寒宫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那鸳鸯来戏水
金色鲤鱼在水面朝,啊...”
杨贵妃本是相约唐明皇百花亭赴宴,但苦等,等不来自己相约的男人,这段戏,唱的不止是史老师,也是听到后在楼梯上怔住的玲子。
嫦娥离了广寒宫,只剩下独留玲子的夜东京,弹幕里每到夜东京的片段都有人在讲,这里才是阿宝的家,是阿宝在外面受了大风大浪后歇脚的地方,而他与玲子的连结,也是一碗最家常的热水泡饭。
但王家卫用广寒宫做喻,将清冷的意境藏在这段唱词里,他本就不是一个牺牲女性成就“家庭”的导演,他宁愿表现女子的伤心和命运,就像玲子和阿宝上海故事的开端,就借了越剧《红楼梦》里的一段《宝玉哭灵》
“林妹妹…我来迟了!…
金玉良缘将我骗,
害妹妹魂归离恨天。
到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
空留下素烛白帷伴灵前。”
从玲子对自己心意的剖白到对宝总有没有女朋友的一步一步的试探,迎来的却是阿宝的不响以及“变成一条金鱼游走了”这类含糊不定的回答。‍
这幕戏的最后一个镜头,坐在屋顶的阿宝和在室内望向阿宝的玲子都笼在夕阳的暖黄色中,落日余晖,虽然洒着同一片日光,但是相距甚远,这就是对两人关系的回答。
金玉良缘将我骗。何为金玉良缘,这是《红楼梦》里的一段旖旎幻想,也是一种宿命。
所以王家卫才要在前面拍出二人“东京爱情故事”的相遇片段,才会让玲子向阿宝借出运道,只有拥有这样一个极其浪漫的前提,只有两个人有了命运上的牵扯,才能到头来体会到这句唱词里的“骗”之一字,多么无奈无解。
他最终用一段《锁麟囊》成就了玲子的结局。
史老师撕掉失约男人的电话后唱起了这段戏: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
种富得富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它的重心在愧之一字,愧于、悔于,我其实不太理解这一句,我更喜欢的在前面——“柳暗花明休啼笑”。
这两句是在感慨自己曾经的繁华富贵早已像梦一样浩渺遥远,接下来的人生波涛起伏不定,但无论是柳暗还是花明,不要哭,不要笑,都只是接下来的人生。
这段曲子唱完,玲子放下酒杯相约阿宝在夜东京,正式与他割席,这又是《锁麟囊》里最知名却没有唱出来的一句——
“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三段戏讲完了玲子与阿宝的故事,半遮半露,简洁有力,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也是我认为故事讲的最灵的部分。
最后,我还想聊一个我很喜欢的地方,就是阿宝和其前女友——杜鹃饰演的雪芝——的一场戏。
这场戏发生在香港,此前雪芝回到上海,告诉阿宝他早已攀不上自己现在的身份,但当阿宝在香港偶遇雪芝时,发现她只是半岛酒店的一个服务员。
这是一段用“多重移动长拍镜头”拍摄的戏,也是王家卫的惯用手段,焦点在雪芝和阿宝之间不断变动,两人看似近在咫尺,但一虚一实早已将彼此拉开了距离。
在雪芝扭头拒绝阿宝说“我不回上海”的时候,她的背景花团锦簇,身侧是玻璃映出的重影,镜花水月一场空,尽在不言中。
阿宝和雪芝的故事很短,从头到尾就这么两段,却是我觉得最适合为《繁花》定调的两段,繁华落尽,过往云烟。
只是一场旖旎的鸳鸯蝴蝶梦。
音乐/
配图/《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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