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人类
┃一时强弱在于力
千秋胜负在于理
我们是人类
©文/言九林编辑：瑞秋的春天
☄ 按：丧失了最基本的人道主义，丧失了对具体的人的同情，就无法对邻人抱持善意，就会很容易被宏大叙述俘虏，进而被政治力量操控洗脑，乃至于变成动辄幸灾乐祸或迁怒于人的暴民。
想起一段历史。
1923年9月1日，日本发生关东大地震，事后统计有超过十万人罹难。时值日本侵华动作频频，二十一条的创伤仍未过去，本年在长沙又发生了日舰向中国民众射击的六一惨案，故而地震甫一发生，国内舆论便有“报应不爽”之说。
如有人向《新闻报》投稿《吊东京火灾文》，称东京在地震中遭遇火灾“亦天意也”，《学生文艺丛刊》也说此次地震乃是日本怙恶不悛“致遭天法”。
民间亦有人作诗说此次地震是日本“要想中原来吞进，天上看看气不平”，“东邻政府心太狠，所以天公有眼睛”。连赴日参与灾情调查的上海学艺大学董事林骙也忍不住感慨：
“这个灾到底是多大啊！所以，就是没有迷信的人，到这个时候，也不能不信起孔夫子所说的那个天命，而视出什么天罚来了！我呢？我虽然是科学之徒，也不能不说是‘宇宙的索债’。”
考虑到1923年的时代背景，尤其是考虑到自甲午年以来，中国屡屡遭受日本的侵略而无力抵御，关东大地震会引发上述“报应不爽”“天罚索债”之说，实在情理之中。
然而，这种情绪在当日却并未成为知识界和舆论场的主流。9月3日，老牌媒体《申报》刊文《悲日本地震大火灾》，内中明言面对这般天灾“凡属人类，皆当闻而同悲”。
5日，申报又刊登社论《吾国民对于日本大劫之态度》，认为中日两国虽存在政治、军事上的种种冲突，但救灾恤邻乃是全世界人类的共同美德，须站在最基本的人道主义立场“视人之难，若己之难”。
由国家主义派知识分子创办的《孤军》杂志也刊文《国人对于日本大震灾应取的态度》，说日本政府的对华举动固然“不能令国人满意”，但面对天灾，“就人道上理论，我们总觉得国人极有起来救助邻人的必要。
我们是人类，我们见几百万的同类顿遭这一种的大难，我们的心总觉得不忍坐视，我们应与以相当的帮助。”
“我们是人类”——这是许多中国媒体在1923年对日本关东大地震持关怀立场的基本出发点。不独《孤军》杂志如此说，《申报》如此说，有国民党背景的《民国日报》，也刊登了由叶楚怆撰写的社论《中国人急宜救济日灾》，内中说：面对如此天灾，若还执着于政治上的前嫌而不愿施以援手，“便是中国民族的大耻”，不能因两国政治上的冲突而放弃人道主义，必须“尽人类中做同伴的天职”，否则便会“被世界笑为绝顶糊涂”，成为被全世界文明人群耻笑的对象。
与国民党不合、有“研究系”背景的北京《晨报》刊登社论《日本大震灾》，也呼吁为灾民募捐并派红十字会医护队前往日本援助，理由同样是救灾恤邻乃“尊重人道者”不能回避的义务。
与《申报》齐名的上海《新闻报》同样在时评《天灾人祸》中呼吁国人对日本民众尽力救援，理由同样是“凡属人类，无不一致吊慰，竭力往援”，何况中国与日本乃是同洲近邻。
该报的另一篇时评《救灾》还说，中日两国的外交冲突与赈灾救援乃是两码事，惟有“本诸人类之同情”才是真正的“大国民之态度”，否则便是自外于现代文明。（详见代华：《民族主义与人道主义：1923年日本关东大地震的中国响应》，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不独媒体如此。中华书局进德会召开劝赈日灾联席会，出版家陆费逵在会上说：“颇闻同人中有以国耻为恨者，须知不忘国耻是一事，人道主义又是一事，不妨并行”。
在济南的日灾筹赈游艺会开幕式上，幸灾乐祸的情绪也遭到了登台演讲者的普遍反对，反对理由同样基于“我们是人类”而应抱持最基本的人道主义。
据李学智的不完全统计，“日本震灾发生后，各地召集或参加赈救日灾会议的社会团体、机关、学校有122个之多，在赈济日灾活动中建立的各种赈灾团体有44个之多。”
仅见于《申报》与《大公报》的鸣谢广告和段祺瑞组织的救灾同志会清单的捐款团体便有2107个，另有以个人名义捐款者2704人。
遗憾的是，1920年代的日本社会已在日本当局的刻意操弄下丧失了理性，许多日本民众已被灌输成了条件反射式的反华反西方之人。
关东大地震发生后，中国人与朝鲜人参与纵火投毒暴动事件的谣言四处流传。
在日本当局的刻意引导下，日本民间的反华情绪与这些谣言迅速发生化学反应，一种迁怒于无辜华人的风潮随之兴起，东京、神奈川等地皆发生了针对华人的暴力杀戮行为。
据事后统计，共有约七百余名华人与六千余名朝鲜人遭到了屠杀。中国民众援救关东地震的善意也随之付诸流水。
2005年，由中日韩三国学者共同编写出版《东亚三国的近代史》一书极为沉痛地回顾并反思了这段历史，称之为“无颜面对国际社会的奇耻大辱”。
中国知识界1923年坚持的“我们是人类”立场，与日本学术界2005年的反思，其实是同一事的一体两面——丧失了最基本的人道主义，丧失了对具体的人的同情，就无法对邻人抱持善意，就会很容易被宏大叙述俘虏，进而被政治力量操控洗脑，乃至于变成动辄幸灾乐祸或迁怒于人的暴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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