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五常 知名经济学家(来源:微博@张五常
文转载自:New Economist
张五常:人民币要下一个锚才推出国际
前文写《希克斯的大萧条理论可以协助中国今天的经济》,最后我说:“凡是接受人民币购买他们的物品的国家,这个国家的物品进入中国,一律零关税。”读者多,他们高兴。我补充这篇文章,是要告诉读者,他们不要高兴得那么快。这是因为人民币推出国际,多半会受到西方的持有国际性的货币的主要国家的狙击。他们甚至可能联手狙击。这种行为在国际的货币史上出现过多次。
理由是简单的。如果一个国家的无锚货币(fiat money)能推出国际而获得接受,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如果是金本位或银本位就不同了。因为金或银的本身值钱,外人接受,推出金币或银币的国家要付利息的成本。今天举世的主要货币再不是什么金属本位制,人民币推出国际,是抢夺其他国家的货币生意,任何一个大国,或几个国家联手,要把人民币杀下马来,是合情合理的竞争行为。
因为上述的原因,人民币推出国际要先下一个锚。这件事二十多年前我跟弗里德曼研讨了很久。先谈香港的例子吧。香港采用的联系汇率制(英语称currency board,即钞票局),基本上是以美元为锚。一九八三年香港决定下这个锚时,我为香港的财政司彭励治跟美国的弗里德曼、英国撒切尔夫人的私人经济顾问A. Walters、英国央行的首席顾问C. Goodhart 研讨过。他们一致同意,像香港那样的一个小经济体可以采用钞票局制,但一个大经济体不行。美国今天采用的是无锚货币制,中国采用的也是无锚货币制,虽然北京央行的朋友可能下了一个他们没有公开的锚,我不知道。在货币的接受性上,锚没有公开就不算是锚了。
让我再说清楚一点。金本位是以黄金为锚,这是政府保证多少他们的货币可以买到多少金。银本位也是一样。香港的联系汇率制是他们的货币局担保七点八港元可以换取一美元。这是当年香港的财政司彭励治跟我研讨后才决定的。现在我要说的,是人民币要推出国际,采用无锚货币制,风险可能太大了。以金或银作本位,中国没有足够的金或银;以外币为本位,大国很难用钞票局制。央行目前用的,是以一篮子外币作为参考,虽然有用处,但这不是一个锚。人民币推出国际如果受到他国联手狙击可以很麻烦。这种狙击不罕有,因为大家争取的都是同一市场。你卖花生,我也在同一市场卖花生,我怎会不想把你杀下马来呢?
所以人民币要大事推出国际,它不仅要下一个稳定的可以保值的锚,而且这个锚下了之后,是没有其他国家可以用任何方法来使它的币值暴跌的。为这个问题,得到的启发,约二十年前我就想到以一篮子物品的物价指数为人民币的锚,而这一篮子物品全部可以在市场成交,最好是能在期货市场成交。央行本身是不需要提供这些物品的。北京的朋友当年详尽地考虑过。
最后要说的,是人民币今天推出国际,在形势上看来是可以的。这是因为目前美国的财政部长耶伦这个人很正派。我不认识她,但她只比我年轻十一岁,在货币的思维上属芝加哥学派,她应该也是弗里德曼的朋友。弗里德曼是个不容许朋友说假话的人。
附上的是《经济解释》卷五第三章第四节“以物价指数为锚”的相关内容:
如果一个国家愿意放弃以货币政策调控经济,即是纯从协助贸易的角度来发行货币,那么一个近于十全十美的货币制度不难推出。这是第五种。我在二○○三年想出来,解释过多次,没有谁提出过有什么不妥的理由。我认为到今天这建议还没有被采用,主要是因为弗里德曼不反对的无锚货币制在好些国家施行了几十年,其中引进了以货币政策调控经济,增加了央行左右经济的权力,而一些先进之邦把货币政策的调控织进了他们的经济制度,因而难以采用我建议的。中国到今天还没有把货币政策的调控织进他们的经济制度,原则上可以采用我建议的,但没有。
一个令我感到困扰的问题,是二○一三年北京说要让利息率自由浮动,让我高兴一下。我在下文建议的货币下锚制度可让利率自由浮动,而无锚货币制通常是不能让利率自由浮动的。用货币政策来调控经济,不能纯真地让利率自由浮动。像香港采用的钞票局制度不能采用货币政策来调控经济,利率会浮动,但主要是跟着美国的利率变动走。纯真的利率自由浮动是昔日的金属本位制。我在本节建议的下锚制度不仅可让利率自由浮动,而且是需要的。
我建议的下锚制度不是什么伟大的发明,而是把昔日的金属本位制改变一下,让我从头说起吧。
说到货币,我不能不提到自己的深交弗里德曼。他是古往今来对各种货币制度研究得最深入的人。他和我的交往如兄长与小弟,关于货币的问题我老是问他,他一定细心解释。
我知道除了金属之量可能出现不足与金属的市价变动——这二者皆对金属本位制不利——弗老认为金属本位制是最可取的货币制度。这观点,经济学行内的看法是相当一致的。大约一九九○年,中国的通货膨胀开始转剧,国家面对的形势非常不妙。我几番求教于弗老。当时我没有想到后来推出的以美元挂钩然后利用经济调校这个后来证实是成功的方法。今天的中国再没有这些弹性调校了。
一九九○年我问弗老:用一篮子物品作为货币之锚不是可以解决上述的金属本位的两大困难吗?细想后他认为原则上可以,但储存物品的成本太高,不合算。过了几年,我跟进了的货币处理时,突然想到,以一篮子物品的物价指数作为货币之锚,政府根本不需要储存任何物品——市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仓库。考虑如下十点吧:
(一)选择大约三十种市场有价的物品,皆属比较容易在期货市场交易的。能成期市的物品历来只有二三十种,选其中的大约十种,要指明是在哪个期市的。此外,选一些原则上可成期市但还没有期市处理的——例如水泥——可以放进去。原则上,大部分的农产品可成期市或近于可成期市,皆可考虑。没有期市的要选有大交易量的批发市场,而物品的质量或等级要有清楚的说明。
(二)上述的物品或商品——不能是制造品——选出约三十种足够,每种选一个固定的量放进一篮子之内。选择物品比重的原则,最好是跟广泛市民的衣、食、住、行的大约比重相若。例如棉花属于“衣”,猪肉属于“食”,木材属于“住”,汽油属于“行”,等等。五金、材料、食料皆选择性地放进一篮子之内。
(三)以中国为例, 选人民币的一个整数——例如一万——按期市之价或批发之价购买该篮子的每项物品的决定了的量。定该指数为一百。这篮子中的物品的指定地点可以是中国内地的,也可以是外地的。后者要以一个自由浮动的人民币汇率算价。
(四)篮子内的物品比率固定不变,但物品之间的相对价格一律自由变动。这篮子物品的总指数因而要每天计算一次,容易的,有物品的现价一按掣就可以算出来。物价的总指数每天会略有变动。央行的责任是利用货币量(主要是人民币的钞票量)的增减或利用外汇储备购买或沽出外币来维持那环绕着指数一百的一篮子物价。换言之,央行的责任是利用货币量与外汇储备来调校,从而守住该一篮子的物价指数那个稳定的锚。
(五)守锚不需要守得绝对精确,在调校期间一两个百分点的差距可以接受。另一方面,央行不需要有任何篮子内的物品的存货,只是指明一万元人民币可以在指定的三十个市场购买该篮子物品。某段时期相差一两个百分点可以接受。
(六)这篮子物品的物价指数是可以调校的。固定不变为一百是说通胀率是零。但这不是我们日常读到的物价指数——后者指数不可以作为货币之锚。这里提出的作为物价指数的锚是市民可以按着指定的物品比重与市场所在,市民自己可以按该指数购进该篮子物品。不会有几个人真的这样做,但他们要知道可以,相差一两个百分点可以接受。
(七)依照弗里德曼曾经研究过多年的观点,这一篮子的物价指数最好每年提升二至三个百分点,即是购买同一篮子的物品,人民币从一万升到一万二百是提升两个百分点。弗老当年认为二至五个百分点最适当,我选二至三。这提升是提升物价,严格来说不是通胀,因为通胀的重点有一个持续的近于有惯性的通胀率。我在这里建议的是随时可以调升或调低物价。每年调高两三个百分点是可取的。
(八)采用上述的货币下锚制度,其指数比我们今天常见的物价指数更为可靠。曾经有人建议用常见的物价指数为货币的锚。这是行不通的,因为后者指数不能在市场买卖成交。
(九)让汇率与利率一律自由浮动重要,因为这是建议的以一篮子物价指数为货币之锚带来的两项重要方便。央行的职责是守锚与监管银行的运作。
(十)守锚的外汇储备不需要很多。更重要是如果人民币能这样以明确的物价保值,发放出去,解除所有外汇管制,中国的外汇进账一定会上升,甚至大升。把人民币推出国际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出去一元赚一元,打回头是赚了利息。外汇进账要放进一个特别设立的基金之内。另一方面,推出国际的钞票要有一些英文字,也要有一些五百元甚至一千元面值的钞票。
弗里德曼当年几次跟我研讨解除外汇管制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是不需要逐步。一放就全放,二战后的香港与一些欧洲国家皆成功,只是有一两个欧洲国家有几个星期的波动。中国目前的形势远比二战后的欧洲为优,而人民币能钩着一个稳定的锚,只要可信,其国际接受性应该是很强的。我认为下了这样的一个锚,不少发展中国家会采用人民币作储备用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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