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思达,北京大学法学学士
芝加哥大学社会学博士
转载:美中科教
在美国社会科学界,也有很多人对理论不以为然,觉得实证研究最重要的是方法,至于理论嘛,有各个领域的中层理论就可以了。但我一直反对这种观点,因为书有两种,一种是增长知识的,另一种是提高修养的,当代学术界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属于前者,有点像快餐,看多了之后就味如嚼蜡了,而后者则是那些可以传世的经典之作,虽然看似无用,对于培养学者的学术品味却至关重要。其实说到底,人一生所读的书,其中的知识十有八九是要忘掉的,而文化修养和品位的提高,却是在阅读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完成。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社会学品味,基本上就是在那一年逐渐定型的,至今也没有太大变化。
读了一些书之后,2006年夏天,我背起行囊回了国,开始了对于中国法律服务市场为期一年的田野调查。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我就开始了在中国境内11个省份的漫长旅程,因为研究经费有限,基本上是坐火车,那时候还没有高铁,从北京坐到广东要20多个小时,而且还是硬卧。后来我算了一下,那一年我一共在国内走了两万四千公里,虽然没有太多时间游山玩水,还是在火车上饱览了祖国各地的大好河山——“行万里路”的愿望,我居然真的实现了。
而比这更重要的,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中国社会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我从小在北京长大,虽然偶尔也去外地旅游,但在这一年的田野调查之前,其实根本不了解中国社会,这也是很多中国留学生“致命的自负”——总以为自己是中国人,对中国的事情不需要深入调查就很了解,其实完全不是这样。
对于社会科学而言,中国人研究中国,的确比西方人多了一些直觉上的优势,不容易犯低级错误,也可以少走一些弯路,但就田野调查要做的工作而言,并没有太大差别。我在国内调查的前两三个月,除了在自己的家乡北京比较游刃有余之外,在其它地方都感觉和受访人之间存在着一种莫名的隔阂,有时候即使他们很配合我的工作,我的问题也总问不到点子上。后来我反思了很长时间,终于明白是自己还对中国各地的司法环境不太了解,不能从受访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也不能对他们的言谈举止感同身受。经过了一次次访谈的反复磨练,我在这方面终于有所进步,半年多之后,基本上无论到哪里都能游刃有余了。
我离开芝加哥之前,阿伯特教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十分精辟的话:“田野调查不仅是一个了解你的研究对象的过程,也是一个了解你自己的过程。”那一年全国各地跑下来,我觉得自己的确成长了很多,也越来越明白内心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在象牙塔里读书的时候,总有许多理想主义色彩很浓厚的想法,对自己研究的中国法律职业也有一些不切实际的价值判断,但经过了一年的调查,我不但真正理解了关于这个职业的各种实际问题,而且终于开始明白,作为一个学者,自己的研究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
后来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割据的逻辑》一书中对现状的描述居多,而并没有提出太多预测或政策建议,这一方面是社会学的学科性质使然(和经济学等学科不同,社会学的研究目的是描述和解释现象,而不是进行预测),另一方面也反映了我在一年的田野调查之后对于学者所能做的实践性贡献之有限性的深刻认识。坦率地讲,把中国法律职业的现状扎扎实实地解释清楚,比拍拍脑袋胡乱“开药方”要更有意义。
从田野中回到象牙塔之后,我又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完成了博士论文。
算起来,从2003年跟阿伯特教授上阅读课时找到研究题目到2009年论文完成,再到2011年翻译修改后的中文版在国内正式出版,这项研究对我而言简直是一次“八年抗战”的艰辛历程。
记得论文写到最后几个月的时候,我每天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死亡恐惧,生怕自己某一天出了什么事故,多年的努力就毁于一旦了。后来我和几位也在写博士论文的同学交流,发现他们其实也有同样的感觉,把自己二十多岁的宝贵年华奉献出来认真做一项研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的,患得患失者大有人在,打退堂鼓者更是不计其数。
所以,现在每当有学生向我咨询申请社会学博士项目的问题时,我都会给他们一句诚实的忠告:除非有一个研究题目,能让你热爱到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最好的年华奉献出来,在一种接近赤贫的状态下生活七年以上,否则就根本不要申请。
我想我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大学还没毕业就找到了这样一个题目,而且后来一直没有变过,七年的博士学习期间也几乎没有彷徨过。

唯一的一次彷徨,是写博士论文时碰巧读到了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邦的“时代四部曲”(国内译作《革命的年代》《资本的年代》《帝国的年代》《极端的年代》)。我虽然算不上左派,却被这位历史学家笔下的巨大力量和美感深深震撼了,觉得社会学的研究和写作方式永远也达不到那样的境界,几乎有了改行研究历史的冲动。
不过后来找工作时我的运气出奇的好,虽然因为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折腾了半年时间,但最终得到了一份梦寐以求的教职,于是改行的想法也就被暂时搁置了。
这几年来,我对写历史的兴趣有增无减,尤其想写1979-1989年间的中国法制史,如果以后真能有幸完成的话,还要感谢这次彷徨的经历。
芝大每年开学时,阿伯特教授都要给他带的所有研究生写一封邮件,邮件的最后他总会提到,“灯光在隧道的尽头”,然后告诉我们,今年又有哪几位师兄师姐博士毕业了。
这个英文里很常见的比喻,用在博士生身上实在是恰切,因为这个隧道的确很长,一不小心就会陷入一片黑暗,看不到灯光。而当日历终于翻到了我博士论文答辩的日子,我才猛然发现,自己离那多年来在眼前或隐或现的神秘灯光已经如此之近了。
按照答辩惯例,博士论文委员会的三位成员要先对论文进行讨论,而我则焦急地坐在那间博士论文室的门口,独自想象着,那扇紧闭的门后面,他们究竟在说着什么。
几分钟之后,门打开了,阿伯特教授让我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赵鼎新教授和哈里代教授分坐在两侧,而他自己则面对着我坐在窗前。这时他一副开玩笑的口吻说:“你知道吗?三十年前我在这里答辩的时候,我的导师让我坐在窗边,他说,万一你没通过答辩的话,可以直接从窗口跳下去。”
一个多小时之后,窗口还是紧闭着,我如释重负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阿伯特教授打开了事先准备好的一瓶香槟酒,四个人举杯相庆。那瓶香槟酒的瓶子,至今还保存在我家的客厅里。
就这样,我活着走出了方庭。
更多精彩:
相关阅读:

作者:刘思达,1980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学法学学士,芝加哥大学社会学博士,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成员,现任多伦多大学教授, 美国律师基金会研究员,转载:美中科教。本文版权归属作者和原载媒体所有

喜欢本文?欢迎点赞/转发/关注/加入留美申研求职交流社群: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