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一年的尾巴上,
这平淡的一年,在我们的脑海中,终将剩下点什么?
今天是2023年的最后,前天刚刚写了一篇新年献词,再以这样一个标题写文章,似乎有点怪。
但我就是想写这篇文字,是因为昨天写了一篇观察俄罗斯“鸡蛋危机”的文章,结果文章底下有人留言,说“看你这么久不写俄乌战争的文章,以为你已经认清现实了,没想到你还死鸭子嘴硬”。
这位留言者没有细说他到底不满于我嘴硬于什么,但听口气,大约猜得出他是想说今冬以来,俄罗斯在乌克兰战场上组织新一波反攻,打下了此前围攻接近10年的马林卡村。中文媒体上于是响起了一片欢呼,说俄军的大反攻即将到来了,而乌克兰军队崩溃在即。同时俄罗斯经济经过两年的战火洗礼“越打越富”之类的。
当然上述预判其实幼稚到不值一驳,俄乌目前的局势其实非常类似于百年前的一战,双方都在用大量的地雷阵和半永固式据点迟滞对方的进攻。在这种局面下,主动进攻,尤其是在冬天主动进攻的,是一种伤亡巨大却收效甚微的做法。唯一让人意外的是为什么俄方目前在执着这样做——我猜如果不是因为明年的选举压力,他们多半也不会选在年末的这个时间进行这样一次反攻。
而期望这样一次反攻能取得什么实质性的军事进展,其实是一种非常外行的分析。乌克兰人在这次攻击中“总崩溃”的可能性几乎一点都没有——事实上,1229日,在俄反攻最激烈的当天,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刚刚视察了前线交战最激烈的阿夫迪夫卡,并在那里为激战中的乌军士兵火线授勋。这个地方在地图上距离交火线只有1.5公里,乌军不要说某些人幻想中的“一溃千里”,就是溃上三里,他们的总统就被俄军活捉了。所以,我们该替俄军惋惜他们又错失了一条“大鱼”么?
是的,最近一段时间,确切的说,是整个2023年,我在海边的西塞罗上写俄乌战争、甚至其他热点时事的文章明显少了不少。偶有动笔,也会放在加图或者维吉尔上:
我不写的原因之一,固然是因为如今互联网上乌烟瘴气的环境使然。网上现在有一批人,你给他们一点正经的分析,他们非但不感谢,反而要恨你。比如俄乌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我就判断了这次俄罗斯打不赢。今年以哈冲突爆发后,我又说,这一把哈马斯不会得到中东世界的支持,不会再有第六次中东战争了,只会是哈马斯与以色列的单打独斗。
这些判断回过头来再看,你会发现它们都是准确地。可是你去看看这些文章下面有些人的留言,其愤怒之咬牙切齿,就仿佛我才是俄罗斯没法一小时22分速通乌克兰、或者哈马斯击败以色列的罪魁祸首。王小波当年写杂文,提出过一个《花拉子模信使问题》,要我说,如今的中文互联网上,有“花拉子模国王”癖好的受众显著增多了。他们似乎天真的以为只要天天看“美国震惊了”“日本吓尿了”“乌克兰被速通了”“以色列被抹去”这样的文字,世界就真的如此。
然而我们知道现实不是这样的,王小波先生的杂文写的那么好,都没将他们叫醒,足见这帮人头脑之固化已经可以弃疗了。我连篇累牍的写那样的文章,除了找着跟他们吵架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大用。
当然我也看到了,眼下写俄乌或者写巴以其实是日渐冷清的微信公众号界一门难得还热着的生意,如果愿意,每天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把外网上的一些俄乌或巴以战报直接搬运回来,就能获得不少的支持、打赏。
可是我觉得那样一写,就把我的这个号写单调了。我是一个对自己文字还有点穷讲究的人,我不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只能专营某一个题材、一种情绪的写手。天天在公号上写乌克兰万岁,正义必胜固然有人支持,观点我也大体赞同。可是这种写法,细想一下,与另外一些我瞧不上的公号,天天“美国震惊”“日本吓尿”,以此获得赞同者的恩赏,又有什么区别呢?至少在对路径的依赖上它们彼此是相似的。给人一种浓厚的“营销号”的感觉。也让这个本来有意义、有情怀的的话题,在过度阐述中走向“商业味”与疲劳。
有鉴于此,我放弃了在自己的号上三天两头、甚至日报俄乌战争进程的想法。这场战争对全世界来说确实很重要,但如果我天天以其为题写作,我觉得我是在过渡消费这种本来应该十分高尚的情怀,也显得我自己很无能,除了这个别的不会写。所以这一年来,我更多关注的是许多别的话题。
明年,我也会继续这样写。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俄乌战争没有自己的判断,或者觉得自己曾经的判断失准了。
对俄乌战争来说,2023年究竟意味着什么?
实际上,我觉得自今年上半年巴赫穆特被瓦格纳雇佣兵攻下,随后瓦格纳老板普里戈金闹出了那场以自己稀里糊涂死去为结局的风波之后。俄罗斯的发动这场特殊军事行动,就已经进入了多说也没什么意思的“垃圾时间”。
整个2022年,已经证明了俄军靠势大力沉彻底压服乌克兰的打算已经宣告流产,其整体战力堪忧。而2023年普里戈津的蹿红和速朽,又说明了俄军无法通过某个“天才将军”或“明星军队”实现单点突破,从而迫和乌克兰的可能性也消失了。
俄罗斯军队是有光荣的军事传统的,危难时刻常有“奇迹大将”挽狂澜于既倒。正如1812年击败拿破仑的不是亚历山大二世而是库图佐夫,1920年挽救红军的不是列宁而是图哈切夫斯基,1942年击败纳粹的也并非斯大林而是朱可夫。
不是俄军中缺乏这样的将才,而是在他们的现行体系不支持这样的一个人出头,一旦这个人出现,在对外扭转战局之前,他首先会造成俄内部权力体系的失衡、混乱乃至剧变,就像普里戈金差点做到的那样。所以眼下的俄罗斯不允许这样一个“奇迹大将”出现,于是你就能理解,为什么在普里戈津死后,像苏洛维金、乃至小卡德罗夫这样曾经活跃的“明星军头”这半年都几乎销声匿迹了,连梅德韦杰夫都在网上消停了不少。
换而言之,普里戈金的死一并带走了俄罗斯依靠“大将”战场求变,从而赢下这场战争可能性。剩下的抗衡无非就是拼消耗,俄看看能不能用自己庞大的体量逼着乌承认既成事实,达成还算体面的冷和平。仅此而已。
而这种拼消耗其实俄也是很难拼的过的。理由在昨天的文字中我讲过了:一场战争究竟正义与否这个事儿,看上去很虚无缥缈,但实则非常要命,因为它决定了参战国可以达到的动员深度
像眼下的乌克兰,虽然只有3800万人口,但理论上它可以将自己所有的成年男女公民全部送上战场与俄军死磕。因为这场战争对他们来说是保家卫国的,捍卫了他们来之不易的共同价值与理念。这具有天然的正义性。而对于俄罗斯,其总统之所以要在与老百姓的连线中为了鸡蛋涨价向退休老太太道歉,不是因为这个国家余力富足,而是“特殊军事行动”这个性质限死了这场战争能够调动其国家的动员极值,一共就那么高。超出这个极值老百姓就会嘀咕——就为了多占那么几块地,打的民穷财尽、鸡蛋都快吃不起了真的值得么?
所以俄乌战争注定是一场“猎狗与兔子”的赛跑,乌克兰这只兔子会为了自己的独立与生存跑到不死不休,而俄罗斯这只猎狗,在已经展现了它的衰老与腿脚不灵便之后,想为了一顿饭追到猎物,是不可能的。
人们曾经看清的战争正义性的作用,但一场俄乌战争,会让整个世界回想起这件事。
你看,俄乌战争的真相,其实就这么简单。大势已明,多说其实无义。我们需要的也许只有耐心等待。
我们要承认,人类是一种很急性子的动物,有的时候,等待的时间稍微漫长那么一点点,我们可能就会对曾经曾经坚定的想法产生了怀疑。对俄乌战争的观察是如此,对很多其他的事情也亦然。
但我是学历史的,我知道对历史的车轮来说,一年、两年、乃至十年,其实都算不得什么。
历史,就像一幅上帝拼贴出来的马赛克画,你执着在一年又一年的时光碎片上去观察,也许会觉得它是杂乱无章,总是充满了逆流与迟滞,无数已消逝的时间似乎就那样稀里糊涂的过去、无数生命就那么毫无意义的血洒疆场,而该发生的事情似乎永远没有发生。
然而,如果你肯将镜头拉远,你会发现上帝他终对自己的这幅杰作有着自己的“隐秘计划”。所有的线条将编织成一幅有意义的图景,所有应当发生的历史终会在某一个清晨一起发生,而这幅图景、这清晨到来的时间,也许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般漫长。
所以当一年匆匆而过,我们也许会忘记很多散碎而杂乱的事情,但让我们唯独对其中的正义满怀信心、永志不忘。因为它将成为勾勒这幅历史画卷的主线。
2023年是一个告别之年,这一年中,我们做别的很多人:比如经济学界的泰斗、股份制改革的鼓与呼者厉以宁教授。比如SARS的吹哨人蒋彦永医生,比如防艾斗士高耀洁医生、法学界的良心、中国政法大学“永远的校长”江平教授、也比如无辜被害、在病痛中苦熬多年的清华才女朱令……
还有太多太多,那些我们记得名字或是不能记得名字的人、能够留下名字或无法留下名字的人……
这些人的离世都一度让舆论气氛非常悲伤,因为他们或是理想很多并没有实现、或是冤屈没有得到昭雪、甚至有时候死的悄无声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可是,当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当我坐在几案前,写作这篇文字的时候,那些人、他们的追求、他们的执念,我依然感到历历在目。
我相信,就像乌克兰的大地冰雪终将消融,春天一定会来临一样。正义迟早会将那些思考者、蒙冤者、吹哨者、鼓呼者的光荣与梦想一并实现。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在我们去往他们的墓前,为他们昔日的坚守掬一把同情与感慨之泪之前,我们所需要的,唯有记忆。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2023年,就要过去了。这一年是平淡到乏味的,唯一值得一说似乎是很多东西消失了,很多人远去了。
我想,若干年后,我们终将会忘记的关于这一年的许多事,甚至我们所爱过的人、我们那短暂而卑微的欣喜与哀伤。
但请记得,记得那些为了追寻自己与他人的独立与自由、常识与权利的人们,记得他们的热盼、他们的勇气、他们的梦想。
作别2023年,我们会忘记关于这一年的许多事,但唯有正义,如同守护在黑暗中明灯一般,我对它永志不忘。
全文完
本文4000字,感谢读完,2023年的最后一天,似乎写点别的什么总归意犹未尽。就为这平淡而艰难的一年再写一文吧。
祝您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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