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第五十二回的这一片段,大家应该都很熟悉:宝琴提到她小时候跟父亲到西海沿上买洋货,遇见了一位‘真真国的女孩子’,‘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我对此产生了好奇,因为这位真真国的女孩子可是‘真而又真’的,而不像贾宝玉那样,来自‘大荒山’的‘无稽崖’。”现任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系讲席教授的商伟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谈到他深读《红楼梦》的一个细小入口。
《繁花》剧照
商伟多年研究明清小说戏曲,尤其对《红楼梦》所涉及的物质文化和视觉艺术有深入研究。在商教授看来,《红楼梦》打上了清代宫廷的鲜明印记,尤其体现在它对物质文化和视觉文化的细节描写中。“《红楼梦》与雍正、乾隆朝的时尚风格,保持着同步关系。”
《红楼梦》如何将它敏锐的触角延伸到了时代文化的潮流之中?我们如何界定《红楼梦》的创新?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商伟教授的访谈《〈红楼梦〉中的“假”宝玉和“真真国”》,出自《云帆集》。商教授试图从“《红楼梦》的跨媒介书写实践”与“它对物质文化和视觉文化的关注与呈现”这两个方面入手,带领读者重新理解孕育了《红楼梦》的那个大时代。
《红楼梦》中的
“假”宝玉和“真真国”
《唯美》创刊号封面艺术家
本文为节选,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第21期),傅婷婷采访。
您在《假作真时真亦假:〈红楼梦〉与清代宫廷的视觉文化》(南京大学文学院主编的《文学研究》第4卷第1期,第105—150页,2018年6月)一文中,描述了18世纪清代宫廷的“造假艺术”和对“假”的崇尚,并且从这个角度来考察《红楼梦》中真与假的主题。您特别提到了贾宝玉的命名,把它看作同一风气的产物。我对这一点很感兴趣,您是怎样来考虑这个问题的?
商伟:我们都知道,贾宝玉就是“假”宝玉。在小说里,还有他的一个镜像人物,叫甄(真)宝玉。《红楼梦》的人物命名大有深意,并非谐音、双关的文字游戏而已。从这一点入手,能够以小见大,切近《红楼梦》的“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主题,也可以左右逢源,把《红楼梦》与18世纪的时代风尚联系起来看。
让我最感兴趣的是,在18世纪的清代宫廷中,造“假”成风,但造假的目的未必就是为了欺骗。恰恰相反,在雍正、乾隆时期,皇宫和满族贵族中流行的一些宝石,以及各类装饰物品,往往都以“假”冠名。
紫禁城宁寿宫符望阁百宝嵌横披
清宫档案中也是这样记载的,例如假念珠、假书格、通草假花,还有假珊瑚塔和假红宝石等。在雍正皇帝恩赐蒙古王公的礼品单上,就赫然写着“假红宝石帽顶”一项!有这样骗人的吗?而且看上去,镶嵌“假珠子”的宝石和其他类型的“假宝石”还相当时兴。
《云帆集》商伟 著,活字文化策划,河北教育出版社,2023年
具体来说,“假”指的是什么呢?
商伟:在这些例子中,有的是用石头或其他相对廉价的天然材料来替代一些更贵重的珍宝。因此,“假”意味着置换和跨媒介互用,有时也特指以人工制品替代自然物质。当时宫廷造办处生产的假红宝石,很可能是由有红宝石色泽的玻璃制成的,采用的是紫金粉(purple of Cassius,或称“卡修斯紫”)配方,康熙末年由耶稣会士从欧洲传入。清代宫廷中有假宝石,《红楼梦》中有贾宝玉。小说主人公的命名,见证了当时对“假”这一观念的痴迷与热衷。
在我看来,重要的是,这些替代性的假宝石并没有被视为冒名的赝品,而是自成一类,照样可以收藏拥有,也可以当作礼品来交换。正是在这样一个生产、置换、馈赠、收藏和展示的过程中,一种可以称之为“假”的东西,被作为额外价值而创造了出来。红宝石玻璃在当时也是稀罕之物,本身就具有收藏和交换的价值。所以,“假”建构了物品分类系统中的一个特殊范畴,而不再只是一个消极的负面概念。
更重要的是,这个“假”的概念被创造出来,并不是为了帮助辨别那些与真品相对立的赝品,以便将它们从物品收集、交换、使用和收藏的过程中,一劳永逸地排除出去。这里的“假”并非作为“真”的对立面而出现,因此,超越了真与假这一对习以为常的概念关系,并且反过来修正了我们对“真”的定义与看法。
紫禁城宁寿宫颐和轩真假门贴落
谈完了“假”,再来说“真”。您是如何注意到《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写的“真真国”,并对此产生了兴趣?
商伟:小说第五十二回的这一片段,大家应该都很熟悉:宝琴提到她小时候跟父亲到西海沿上买洋货,遇见了一位“真真国的女孩子”,“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我对此产生了好奇,因为这位真真国的女孩子可是“真而又真”的,而不像贾宝玉那样,来自“大荒山”的“无稽崖”。当然,我们知道,在《红楼梦》中,任何关于真假的陈述都不能按字面的意义来理解。曹雪芹没有放过这一次演绎视觉悖论的机会。
最引人好奇的是真真国女子的西洋背景,而这一段描述出自宝琴之口,又平添了几分传奇性。宝琴是薛姨妈的侄女,薛蟠、薛宝钗的堂妹。虽然没有列入十二金钗,但她一出现,便惊艳全场。这与她非同寻常的家世背景和见多识广的阅历直接相关。宝琴的父亲是皇商,似乎以买卖珍奇物品为业。从她写的《怀古绝句》中可知,她随父亲去过南方的交趾(今越南北部红河三角洲流域)和西部的青冢(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地区),还到过西海,见过大世面。所以,小说写到宝琴时,往往带上了强烈的异域色彩,让人心生遐想——她就是我们今天常说的“诗与远方”吧。
商伟教授
那么,宝琴说的真真国究竟指哪儿呢?有的学者做过地理方面的考据,还有的学者认为,原文应为“真真国色的女孩子”。您认为呢?
商伟:真真国究竟何指,考据的结论分歧很大,从柬埔寨到荷兰,说什么的都有。说是荷兰,主要的依据是这位西洋女子还写了一首五律,自称身在“水国”。荷兰的大部分国土处于海平线之下,因此上了“真真国”的候选名单。可这不过是自由联想而已,荷兰的地理和气候条件完全不符合诗中所描写的热带或亚热带的自然环境。说是柬埔寨,那是因为隋朝和宋朝曾称之为“真腊”,好歹其中有一个“真”字,就被拉来作为证据了。
有的学者认为,庚辰抄本第五十二回作“谁知有个真真国色的女孩子”,以此断定曹雪芹的原著并无“真真国”一说。不过,核对抄本可知,庚辰本中的这个“色”字是旁添的。不难想见,抄手抄录了这句话后,不解其意,便自作聪明,在旁边补上了一个“色”字,以为这样就可以绕过“真真国”这一难题了。可是明清时期几乎找不到像“真真国色的女孩子”这样来使用“真真”这一副词的例子,而这一过长的名词短语放在动词“有”的宾语位置上,就更显得笨拙别扭了。这表明,抄手并不知道“真真”一词另有出处。而由此可见,庚辰本未必就靠得住,盲目迷信庚辰本的做法,是不足取的。
《红楼梦》把这位“西洋”女子设置在“真真国”,实际上是一个寓言表述。关于什么的寓言呢?关于图画的寓言,因为“真真”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与绘画分不开。唐人杜荀鹤有一篇文言小说《画工》,讲的是一位画在布屏风上的丽人,为了回应她那“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的钟情者,竟然魔幻般从画中走了出来,“下步言笑,饮食如常”。她的名字不是别的,就叫“真真”。这位从图画上走下来的“真真”,正是《红楼梦》中真真国女孩子的原型出处!
在这里我们根本就用不着猜谜,因为小说写得再清楚不过了:宝琴从一开始就把她比作了“西洋画上的美人”,后来更进了一步,说“实在画儿上也没她那么好看”。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图画的媒介:宝琴实际上把她当成了一幅绝妙图画来描述。她的姿态装扮也酷似一幅栩栩如生的西洋肖像画,“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具有鲜明的造型性和画面感。她过度奢侈的服饰也颇有陈列展览的意味,与日常生活中的穿着大异其趣:“满头戴着都是玛瑙、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她甚至还佩带着“镶金嵌宝”的日本宝刀,看上去就像在为画师摆造型——至少我很难想象一位女子闲来无事,成天挎着一把倭刀,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在您看来,她就如同是一幅活动的西洋肖像画。这一读法在《红楼梦》中还有其他的根据吗?
商伟:小说中好几处写到画中人被误认成真,如第十九回写宝玉在宁国府看戏,想起小书房中有一幅美人图,于是起身前去“望慰”。他在窗前听见屋内传出喘息之声,就心想:“美人活了不成?”更相关的是刘姥姥在怡红院中的历险:她刚进门,“便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的迎出来”。她赶上去拉手,结果却撞到了壁板上,这才发现是一幅画——很可能是贴在板壁上的通景贴落画。这位板壁上的女子也是真人大小,充满了动感(“迎出来”)和立体感(“凸出来”),仿佛要从板壁上浮现出来,并朝门的方向迎面走来。这与真真国女子几乎如出一辙了。
紫禁城宁寿宫倦勤斋中竹架藤萝的海墁天花与通景画
通景画或西洋风格肖像画上的人物,仿佛存在于一个三维的真实空间之中,无须借助呼唤和法术,就可以自行走下画面,与人互动了。这个例子,再一次让我们看到曹雪芹如何借助西方错觉通景画,及其所带来的全新的视觉经验,对小说的真与假的主题做出了新的演绎和发挥。
这也涉及中国与欧洲在绘画和其他相关领域里的交流和交互影响。所以,我们最后还是要回到18世纪,也就是曹雪芹生活的时代,看一看他的特殊的家庭背景、文化修养和生活阅历,如何在他的小说中打上了历史的烙印。
商伟:的确是这样的。关于曹雪芹的特殊家世背景和交游经历,已经有很多研究可供参考了,他早年有机会接触到宫廷进出口物品,包括奢侈品和绘画作品。1728年随家迁至北京之后,与满族贵族,包括在与雍正权力斗争中失势的皇室成员,也保持了密切的互动关系。因此,他对宫廷时尚和艺术趣味可以做到谙熟于心,对当时来自欧洲的图像作品和画风也耳濡目染,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我们通常提到18世纪,首先想到的是大清国日益自大保守。这固然不无依据,但也正是在18世纪,东西方在物质文化、视觉艺术等诸多领域中产生了空前密切的互动和交流。
这是一个以包括绘画在内的“物”为媒介而将不同地域连接起来的“全球化”时代,是一个富于早期现代特色的“全球化”时代。例如,以洛可可为主要标志的“中国风”,源出甚早,至18世纪而日渐强劲。它以耽溺遥远东方的梦幻主题与艺术风格而风靡于欧洲的王室和消费市场。
在与中国相对缺乏人际接触与直接交往的时代,欧洲的艺术消费者爱上了他们自己在画布、器皿和其他物质载体上所投射的东方幻影。而作为清廷画家的西方传教士如郎世宁等人,也在东、西方艺术的协商折中之中,不断为自己的作品寻求一个恰当的风格和位置。一幅相传为郎世宁所作的油画肖像画,标题暂定为《香妃戎装图》,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香妃戎装图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这幅画中的女子披挂欧式盔甲,右手握剑,与《红楼梦》中西洋真真国女子的身佩倭刀,可以一比高下了。它们都是以异域装扮和颠倒服饰的性别角色,而令人刮目相看。细读《红楼梦》原文,真真国女子身着“金丝织的锁子甲”,也正是起源于欧洲的戎装打扮。
我的文章Truth Becomes Fiction when Fiction is True: The Story of the Stone and the Visual Culture of the Manchu Court(《假作真时真亦假:〈红楼梦〉与清宫的视觉艺术”》)发表后,陈毓贤(Susan Chan Egan)女士读后,来信告诉我说,这幅《香妃戎装图》让她想到了贞德(Joan of Arc, 约1412—1430)的圣像。贞德死后成为天主教的圣女,她的画像也因此成为相对固定的、标准化的圣像(icon)而广为传播。我们看贞德的标准圣像,虽然没有手握利剑,但同样也是半身像,并且披挂盔甲,手执长矛。郎世宁在绘制《香妃戎装图》时,的确很可能想到了贞德圣像。
曹雪芹未必见过《香妃戎装图》,但他对西洋画风显然并不陌生。当时席卷欧洲的“中国风”,他也不至于完全无从知晓。他在《红楼梦》中把真真国女子写成了一幅女扮男装的装扮式肖像画,也无妨称之为“戎装图”。而与装饰性的戎装相搭配的,是日本宝刀和来自亚洲、非洲的珍宝,寄寓了对遥远东方的异域想象。不难看出,曹雪芹在这里借助了当时西洋绘画与清宫绘画的流行母题和类型,包括“中国风”对古老东方的幻想,在小说内部创造了一个憧憬东方世界的西洋女子形象。而更为有趣、也更为重要的是,这位西洋女子的形象出自一位东方作家的笔下,显然又颠倒了作者与对象的关系,变成了对早期现代的欧洲东方主义想象的一次出色的挪用和改写。
要知道,真真国女子不仅淹通中国诗书,能讲解“五经”,更长于作诗填词。她的一首诗曰: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这首诗,大家可以好好读一读。毕竟与画上的人物还有所不同,她开口说话,下笔作诗,而且具备了丰沛的内心世界。这是文学叙述的优势,补充了绘画力所不及之处。你看她是怎么说的:尽管身处遥远异域云蒸气罩的西海沿岸,却在今宵的“水国吟”中,憧憬着“汉南”的历历春光。“昨夜朱楼梦”一句,究竟说的是朱楼一梦,还是梦萦朱楼?在若有若无之间,似乎与《红楼梦》暗通款曲,引出了一段梦绕魂牵的“情缘”。由此看来,她所“关心”的又不只是“汉南”这样一个笼统的地域,而是具体落在了汉南的朱楼一梦——那个小说虚构的梦幻。凭借着这位西洋女子遥想汉南之春的朱楼梦,曹雪芹顺带完成了一次关于小说写作的自我指涉,再度将读者的目光引向了他本人营造的《红楼梦》的想象世界。
您谈了贾宝玉和真真国女子,以此来理解《红楼梦》对“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一主题的处理。当然,这只是两个例子而已,是不是可以从中得出更大的结论来?
商伟:这两个人物在《红楼梦》中的分量是不成比例的。因此,即便是在解释小说的主题时,我也无意于将他们相提并论。但有意思的是,他们一真一假,而又亦真亦假,有助于我们在《红楼梦》与18世纪的视觉艺术和物质文化之间建立起历史的关联点。
关于真假、有无的思辨,在中国的思想、宗教传统中源远流长,可以一直追溯到《道德经》和《维摩诘经》那里去。而从文学史来看,16、17世纪的戏曲小说中也有过精湛的先例。在这方面,《红楼梦》可以说是集大成者。但是,作为一部18世纪中叶的作品,它的当代性体现在哪里?是否打上了18世纪的文化标记?它的时代特质和敏感性究竟何在?我想,这恐怕也是很多读者的疑问。我们知道,与其他的明清小说不同,《红楼梦》并没有把叙述时间设置在前一个朝代,小说中当代人物事件的指涉也几近于无。正因如此,18世纪的清代宫廷文化就变得十分重要了。《红楼梦》在处理真假、有无这一命题时,带入了一个持续性的视觉维度。这与当时宫廷的视觉艺术和物质文化正是血脉相连、密不可分的。在《红楼梦》与清中叶的宫廷艺术之间寻找关联点,也就是在它们之间建立历史关系。我们可以从曹雪芹的家世与个人经历中,获得大量辅证。但更重要的,是从《红楼梦》内部寻找文本依据,并通过文本细读进而把它放在艺术史和文化史的语境中来加以考察。
《红楼梦》深受18世纪宫廷视觉文化的影响,也因此直接和间接地与欧洲艺术发生了关联。它出现在一个视觉文化与物质文化日益全球化的时代,既属于18世纪的清代中国,也属于18世纪的世界。
2021年12月修改
附记:
香港红楼梦学会会长张惠博士对采访提供了许多帮助,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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