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王家卫执导,胡歌、马伊琍、唐嫣、辛芷蕾主演的电视剧《繁花》在今晚就要开播了。它改编自作家金宇澄于2013年出版的同名小说。小说讲述了一群沪上儿女在半个世纪里的人生遭遇。如今,小说《繁花》在豆瓣页面已有超3万人评价,而且随着同名电视剧的上映,将会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和讨论。
许多人都知道金宇澄与《繁花》,是一个作家为一座城市所做的繁盛而细微的书写,但是在《收获》杂志编辑吴越看来,《繁花》中有十分悠长的人生的况味在里面,她说:“因为金宇澄经历了父辈的难以言喻的惆怅、失落,再加上他自己在东北当马夫好几年,好不容易回到上海,终于在这座城市夺回了失去已久的发言权,所以他更加眷恋地看待这座城市的细节,才会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金宇澄。他的文风,他的语词,他的思维方式,他看待每一个事情的出发点,才会看到《繁花》。”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吴越老师对作家金宇澄老师的访谈,出自《必须写下我们》。金老师在访谈中提到,他创作《繁花》的过程是不断增添的过程,“就像一棵圣诞树,可以永远不断地挂东西上去,可以无限丰富。”
《必须写下我们》吴越 著,活字文化 策划,四川人民出版 出版,2023年
文|吴越
这是关于《繁花》最早的采访与述评之一,此时《繁花》在《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刚发表不到一个月。
2012年10月19日,关于《繁花》的采访。
采访地点:巨鹿路玛赫咖啡馆
见金宇澄之前,心情比较紧张。风传他就是小说中的阿宝,“宝总”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但不能不见。三十万言的小说《繁花》发表在《收获》长篇专号秋冬卷上,很快引起圈内外注意。
注意,这次圈外的反响比圈内更热烈,弄堂网上有长达七十页的跟帖,网友们一个劲地吼“爷叔,下文如何”;微博上有人这样形容这部小说在语言上的奇特之处:懂上海话的会很自然地用上海话去读,不懂上海话的用标准普通话去读也能正确理解。“舍不得一口气看完”,读者依据口口相传,陆续光顾报摊,虽然其中的大部分人对金宇澄这个名字十分陌生——除非有机会看《上海文学》的版权页,知道他是这本文学杂志的常务副主编。

金宇澄肖像(潘建东 摄)
这期《收获》可能要加印。不奇怪,仅我一个人就带动了三本《收获》的销售:自己读一本,送给母亲一本;姨妈从杭州来沪,见母亲在读,翻开头几页就见作者手绘的人物活动地图,陕西路文化广场,淮海路国营旧货店,南昌路上海电影院,复兴公园,思南路邮局,这不就是小时候的世界吗?当即决定买一本。这种着魔的效果,按评论家程德培的话来说:“读《繁花》之于我来说犹如招魂一般,我那早已迷失的少年记忆随之涌现。”
金宇澄手绘的《繁花》人物活动地图
程德培在评论《你讲我讲他讲闲聊对聊神聊》中这样介绍作者:金宇澄,早年黑龙江插队,回沪后工厂待过,喜欢交往,熟知上海滩许多地方的马路弄堂,凡流行风尚、吃喝娱乐也并不陌生。
《繁花》发表于《收获》的责任编辑钟红明和作家西飏都跟我提到,老金在写小说之前,主要是“说”。在各种聚会、饭局中,他滔滔不绝,包袱,大故事套小故事,像魔术师从帽子里拉出花来。“饭桌上,他经常娓娓道来,”西飏说。《繁花》是他中止小说创作时隔二十年后重新拾笔之作,也是上述口头故事的纸面沉淀。
巨鹿路玛赫咖啡馆靠窗两人座位,中年瘦长男子就是金宇澄。开口上海话,随后自然过渡到普通话,这是沪上文人讨论正经事的必经过程。若非沪语广播专业人士、上海滑稽曲艺演员和方言研究者,通篇上海话基本上是良好愿望。不过金宇澄在他的小说里达成了此类愿望。他将很多上海口头语转化为上海书面语,从音、意上达成与普通话的最大兼容。比如,小说中没有“没有”,只有“无”;没有“站起”,只有“立起”;没有“是吗,好吗”,只有“是吧,好吧”;没有“侬”,也几乎不出现“你”;没有“有点儿”,只有“比较”;没有“的时候”,只有“阶段”......更多的气息,节奏,腔韵,气氛,甚至动作的敛放,时间的缓疾,是通过逗号和句号来调节、指挥。通篇也只有逗号和句号,没有双引号。人物在叙述中对话,在对话中叙述,更多时候,对话就是叙述。对话进行不下去的时候,有一个人就“不响”,作为收束。整部小说里有一千多个“不响”,各种表情达意,各种心理活动,胜于有声。
“整部小说几乎全由闲谈、闲聊和对话组成。”评论家程德培从《繁花》中看到了在中国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讲唱话本的传承与上海市井生活趣味与经验的结合。而作家西飏说:“《繁花》的路数,几乎是现今小说潮流的相反方向,它的叙述部分被压缩至最低限度,对话量则无限放大,并承担起许多原本叙述的功能......写上海和上海人开口没那么容易。
《繁花》剧照
金宇澄新奇地搜集着各类读者对《繁花》的反应。上海人读来怎样,上海以外的江浙人读来怎样,江南以外的中原、北方人读来怎样;同龄人读来怎样,小辈人读来怎样;传统文学读者读来怎样,网络文学读者读来怎样。给人的感觉,这次集结了数百个上海故事的“话本”小说实验的最远指向是上海以外。假设有一个满嘴“儿话音”、平时根本不看传统文学的北方小青年在网上发帖说“这小说整得有意思”,老金就攀上了幸福的顶点,达到了他的目的。
“我写上海是以上海以外的视角写的,我写上海话是以北方人可以理解的立场来写的”,与沉浸写作时的狂喜与自信不同,交出了作品的金宇澄表现得纠结万分,说他十分害怕大家把《繁花》看成一篇方言地域小说。他之所以做了这么多抹去阅读障碍的工作,就是想要达成南北沟通,传播上海生活的有趣,上海话的有意思,“反映时代对一代人的磨洗”。不是封闭自赏的,是向外敞开的、邀请的姿态。
金宇澄问:“你从小说里读出什么来了?”
答:“总算知道了上海爷叔们过过哪样日脚,想过啥个事体。书面语叫:心灵史。”
以下是访谈实录。
金宇澄 尹夕远/摄
吴越:听说《收获》排印前你还想往里面加东西,有这件事没有?
金宇澄:这篇小说是一棵圣诞树,可以永远不断地挂东西上去,我也可以永远不断地加下去,它可以无限丰富,因为这个题材的上海太丰富了。我加的不是水分,不是废话,是真实、生动的东西。送《收获》前我就改了十遍不止,明年出单行本,我又已经改了三四遍,加出来四万多字。
吴越:这四万多字是什么内容?
金宇澄:没有重要的改动,算均匀地润色吧。一些人眉目不清,我多勾几笔,有的对话对来对去蛮好玩的,我让他们再多对几句。诸如此类。
吴越:很多人好奇你肚子里怎么有这么多故事要讲。
金宇澄:讲故事是我写作的动力,就是一个很朴素的愿望:我告诉你们一些不知道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我就不去写了,而且我要写得很好看。我故事中人物形形色色,很多是社会夹层中的人,就是不大有作家写到的市民层面,但他们是城市的主要阶层。你觉得故事有趣,是因为我用了很多作家疏忽的、丢弃的材料。我用“边角料”写成这部小说。
吴越:你平时怎么搜集故事?
金宇澄:这小说看上去有很多故事,别人都以为我记忆力超群,能记住那么多事情,实际上我并没有刻意搜集。很多故事就是在饭局上听来的,比如那个日本老头的故事,那个小保姆嫁外国人的故事,等等。但只要听那么几句话,精神头就有了,关键的、鲜活的、意料不到的东西也有了,你完全可以发挥。再比如小琴的故事,就是我从电视新闻里看到的一条社会新闻。好故事听到了,我不做笔记,就是在心里过一遍。到写的时候集中起来,无意中就呈现了一种城市生态。这个世界就是由各种各样的故事组成的。我心里有数,上海的一些曲艺人士会来我这部小说里找好玩的地方。
吴越:谈谈你怎么让人物“讲话”的。
金宇澄:这确实是很难的一件事,我不知道改了多少遍。一开始在弄堂网上发帖,这种书写是很生涩,写到中间开始熟练了,到后面可以说纯熟,掌握了我自己摸索的技巧和经验。你知道沪语写作困难很大,很多句子不通文,我一直在轧头寸,一直在拿捏。我也尝到了长时间母语写作的快乐。现听到部分读者说,从来没有这样长时间沪语阅读经验,我但愿这份语言的特点,可以提供给所有读者一种特别的阅读体验。
在书的封底我准备不要名人推荐,要引用穆旦那首诗:“静静地,我们拥抱在/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那窒息着我们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它的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游进混乱的爱的自由和美丽。”(《诗八章》)
吴越:这部“讲话的小说”让人觉得像评弹、说唱话本。
金宇澄:文学发展到现在,样样办法都有了,反倒是传统技法是可以重新借鉴的。我在这个小说里以弹词、话本的技巧包裹了很多西方技法元素,发现老百姓也能喜欢。以往我们受到西方文学影响,往往落实在小说中有大量的人物心理描写,人物这样做时想什么,那样做时想什么,但真有那么多可想的吗?或者需要把他想的公布出来吗?中国人吃饭是一大桌人在一起搛菜,七嘴八舌的,不是西方的分餐制,聚焦个人,言语无声。我的实验,不要心理描写,回归传统,以中式的文学审美,给市民阶层以他们应该有的节奏,让这个故事容纳更多的人来人往。
吴越:小说中的人物都有原型吗?
金宇澄:是的。只是有些做了大量嫁接。文中的小毛也是生活中真实存在过的人。他是我好朋友,当年一起去黑龙江务农,火车上,他就坐我对面。回沪后他就在工厂里看门,虽然我后来做文学杂志的编辑,好像“高雅”了,我们交往还是很多,他会在过年过节拿着工厂食堂做的月饼来看我,说,“不是给你的,是给侄子的”。很多故事都是他讲给我听的。他去世了,这扇门就关掉了。我心里很难过。
1992年《上海文学》组织作家在潞安煤矿写报告文学
吴越:你有二十年不写小说,怎么又写了?
金宇澄:可以看成是对当下小说同质化的反抗。现在小说里的相同经验太多了,我做文学编辑要看大量小说,现在的语言、叙事,如果遮掉小说作者的名字,看上去都像是一个人写的。很多人现在提起笔就写,没想到建立自己的特征和技巧。语言、手法、故事讲得太雷同了,我一看,作者又这么写了,就很疲倦。
读者喜欢什么样的小说呢?我不知道。我是在去年5月份开始在弄堂网上以“独上阁楼”为网名一段一段发帖的。这个网名取自我发的第一段话“独上阁楼,最好在夜里”。写一些有趣的人,一开始就几百字、几百字地发,很快就有网友跟帖,“爷叔,写得好”“老克勒嘛”,这种感觉很好,我一直琢磨的,不丧失文学立场,提供更有趣的内容,让读者满意,这样写下去,11月份完成了初稿。有一天写到陶陶和沪生在菜场相遇,陶陶说“你进来”时,我忽然有了感觉,觉得这是小说,要做结构了,逐渐变成每天一千字,甚至后来的五千字。我对弄堂网心存感激,对当时鼓励我的网友心存敬畏。
吴越:有没有影视剧来找你改编?
金宇澄:目前还没有。我觉得不太好改编成影视剧,画成连环画倒是蛮好的。不过现在还有人看连环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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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x金宇澄:关于《回望》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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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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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是《收获》杂志编辑吴越关于文学写作领域近十年来的深度访谈、座谈以及非虚构叙事的结集。全书分为五辑,前四部分收录了对当代中国青年作家、文坛泰斗、外国文学大师、非虚构作者的一对一访谈和评论,最后一部分则是作者自己的非虚构写作尝试。 
作为训练有素的传统新闻媒体人,吴越亦是勤于思考和表述的非虚构写作者。在本书中,作者一方面自觉延续了传统媒体新闻训练的严谨与切实 ,另一方面从个人兴趣出发,尝试最能打动作者和读者的独特讲述。其中描述的人物无论名人或普通人,都有一个隐约的共同点:他们都在时代的进程与个人的成长中着力转变固有身份,在流动、行走中拥抱变化,摆脱标签,蜕变求新。记录下这些故事、这些人,也是试图为时代留下个体角度的声音与线条。
作家班宇说,“书中收录的这些篇章穷尽了近年来非虚构作品的全部形式——人物特写、事件报道、活动速记、对谈问答、小说评论、印象记等,灵活丰富,不妨将其看作是一次非虚构写作样本的集中展示。”
《必须写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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