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不少朋友都在咨询作者,手中的房子是否该卖掉,这些房产,位于从一线城市到曾经很红的旅游地产。普遍而言,这些房产的“市场价格”已经下跌了30%以上。

这是很典型、很具体的微观操作问题。
作者观察社会经济现实,一直是从微观出发。不是讲宏观不重要,而是宏观政策并非个体可以决定,而大多数宏观政策其实都源于一些微观现实聚沙成塔。宏观政策的目标总是解决既有微观问题,但受限于政策成本或政策水平,往往会带来新的问题。因此,体察微观、理解微观,对个体是非常重要的,甚至是市场中的个体(包括企业)与宏观决策者相比,独具的优势。政策制定者应该像市场中的个体那样对微观了如指掌,否则有形之手就会产生各种新的问题。
回到具体的住宅房产问题,如果已经下跌30%以上,租金也在下跌,那是否应该降价加速卖出?
这个问题有几层因素要考虑:

第一,你是否急用现金?如果有其他债务压力,需要急用现金,那肯定会选择加价卖出。这种操作自然会导致同小区住宅边际价格进一步下跌。
第二,如果没有现金压力,仅是由于看到房价下跌而担心房产财富贬值,希望止损。大部分是纠结这类问题。但问题的关键不是是否卖出,而是卖出后买什么呢?此时微观算账的方式是:比较一年房产租金收入和卖掉房产所得现金的年息收入,在当前投资风险意识都非常强的情况下,不少人是在比较房租和(人民币或外币)定存利息。当前算下来,很多租金收入是不如年化定存利息的。房价在跌,租金也在跌,怎么看,都应该尽快卖掉,变成现金,做其他投资。所以挂牌房产越来越多,边际价格进一步走低。这就是当前房产价格趋势形成的微观描述。
政策层面看,在当前的债务压力和银行存贷息差压力下,进一步降低存款利率是几乎必然的选择。当前部分建议是一步到位到(接近)零利率。微观层面看,大幅降低存款利率会让银行存款变得没有吸引力,大幅降低存款利率后,也就有条件大幅降低贷款利率,维持息差的稳定。理论上,前者有利于存款“搬家”,用于其他投资;后者有利于银行系统放出更多低息贷款,用于增加流动性,有利于缓解前期债务压力(借新还旧压力变小),也有利于扩大生产。

通常而言,在降息预期下,资产价格应该回升,因为钱放银行实在没意义了。这个资产价格既包括房产价格,也包括公司股票在内其他资产价格。有时候光是制造预期还不够,还要有实际操作;有时候操作慢了市场也不认可,还得快一些。
但还有一些时候,负利率都没用,这就是日本当年遇到的问题。
资产负债表衰退也好,债务通缩循环也好,首先观察到的是一种普遍现象,但光看到现象不够,关键是分析背后的原因。经济学者已经找到一些原因,那现实中还有其他原因吗?
宁愿低息存款都不投资,主要原因其实只有一个,也就是顾虑投资会让本金打水漂,用老百姓的话来讲,“我关心利息,你惦记本金”。在企业层面来讲,也可能会有这种顾虑,具体反映为:企业判断需求并不旺盛,扩大投资并不能带来足够收益;本土特有的情况还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考核太紧,回头监督起来不好解释。
通常而言,讨论到此结束。让我们进一步深入。

老百姓担心本金消失有问题吗?这是完全合理的。过去几年,老百姓直接买A股的有一些,但其实更多是通过购买其他投资产品来间接投资于资本市场的。这里面有两类产品,一类是本身就不合规的,一类是合规的。不合规的暴雷很多,可以说“责任自负”;合规的呢,例如各家公募基金,对稍微有点积蓄,刚开始投资基金的老百姓而言,是否也可以用“合同条款”来讲“责任自负”呢?从法律上讲,确实也没问题。但问题是,当制度设计是投资者小赚、基金经理大赚,投资者大幅亏损、基金经理们小赚的时候,请问未来谁还敢投呢?如果制度设计不变,大概率只有下一次非理性繁荣的时候才会进一步发展了。所以,从间接投资这个渠道看,低利率跟老百姓是否继续投资国内的证券市场公募基金有关系吗?还真没有。
私募的约束机制要强很多,更市场化。但私募遇到的问题跟个人投资者遇到的问题有相似性,同时还有自身的其他压力。这些问题主要在外部。
作者举一个地产方面的例子。
今天很多房产投资者是最近十几年内才开始有房产投资经验的。作者的父母在1990年代已经投资一些房产,并且有过失败。失败的教训往往比成功的经验更重要。作者也因为这些经历,在2000年前就开始长期关注房地产市场的制度设计问题。
在1990年代中期,中国大陆的房地产市场还没有解决“一房二卖”问题,房产登记制度也没有建立起来。这导致许多人买了房之后获得不了对应的产权,纠纷不断。在2005年左右,已经建立起完整房产登记制度(背后是严格执行“五证”制度)的一二线城市都是屈指可数的。差不多到2010年左右,经济发展比较好的一二线城市,才完成了房产登记(含存量房)的数字化。大多数经济学者都从货币、人口、需求的角度去分析中国大陆房价的演变,唯独忽略了产权制度建构的重要性。作者非常清晰的记得,在2012年时到北方一个省会级城市去看了不少预售新楼盘,发现整个城市的登记制度还没有建立起来,许多在售房产五证都不齐全,在当地这似乎还是很正常的事。可想而知,在后来几年全国主要城市房价攀升的过程中,这个城市的房产价格是不可能有任何起色的。这导致后来当地老百姓成群结队地去投资其他城市的房产。
所以,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在什么时候会失效呢?什么时候本土投资需求会外溢到其他地区呢?
让我们从过去的房产市场回到今天的房产市场。有投资机构认为,在降息预期下,资产价格回升是必然的。问题在于,是否过往资产的价格都会回升呢?作者在2017年发表的西城老破小与教育公平化 ——关于房价的思考之二中提出,居住质量不好的学区房其实只是一个附带教育权益的看涨期权,只要教育改革推进,人口结构变化,这个期权收益就会落空。六年过去了,也就是,一届小学生毕业了,再没人跟作者争论“学区永远涨”的问题。因为大家发现学区在均等化,更重要的是,没有后来人了。结局是什么呢,是几乎所有在2017年秉持买入西城区老破小不会亏这个理念的人,都在面临亏损。所以资产价格回升,会发生在这里吗?
事实上,很多后来者不了解的是,在2017年后,不少原本持有中国大陆一线房产的境外人士,都陆续在非理性繁荣时成功套现。作者在当时提出,面对教育方面的问题,家长们要合力从教育公平的角度去推进解决,而不是去抢根本没有居住价值的老破小。但很多聪明得不得了的家长,一齐选择了用辛苦钱去换一点自己的“特殊权利”(内卷基因作祟)。事实证明,这只是一种幻想,而且是代价不小的幻想。没有一个优秀的现代国家、现代企业是靠各阶层的投机取巧建构起来的。
房价的下降是有合理性的,因为前期有太多非理性上涨。从房价收入比来看,一线城市仍然远超全球其他主要国家。过去,房地产行业都认为,中国大陆虽然“房价收入比”一直非常高,但房价也一直在上涨,说明这个指标不需要考虑。这个观点的错误在于,“房价收入比”其实是一个“痛苦指数”,房价的上涨是通过新房和二手房边际价格拉动的,大部分在房价上涨之前已经拥有房产的人只是在“被动享受”房价上涨的愉悦,只有新进入的年轻人是在“承受压力”。当房价仍在上涨区间的时候,后进入者也在“被动享受”更后来者带来的边际价格上涨,因此“痛苦”的感受会降低,因为看似自己的财富也在增值。然而这一切都是幻像。自住房产永远只有使用价值,没有投资价值,它的增值收益只有在售出时才能体现,但换房对大多数人来讲是一辈子仅会经历一到两次的事。
当痛苦达到一定极限后,就没有后来者了。
此时这部分房产的边际价格就会掉头向下,所谓市场价格其实就是少数交易的个别价格决定的。这个时候根本没有想过出售房产的人因为听闻自己房产的“价格”在下跌,又会产生财富萎缩的恐慌,进而参与到“尽快”出售的队伍中去。在交易中获得佣金收益的中介们,为促成交易,此时当然会掉头“支持”他们三年前还看不上的买家。

所以,在今天一二线房产市场,如果降息,会必然导致房产价格回升吗?
降息并不能解决居民侧资产负债表修复的问题,这是最关键的。
不要讨论宏观理论,直接思考微观中的买家与卖家的现实情况和他们的思维逻辑。

让我们再从房产市场回到证券市场。
证券市场的长期性固然与利率有关,但说到底是企业经营情况与证券市场的货币流量来共同决定的。利率调整对企业经营会造成影响,但企业经营显然不仅是利率环境决定的。为什么影响行业收益的游戏政策会引发市场普遍质疑、用脚投票?因为市场从某些政策表述上读出了政策起草者并不关心
非经济监管目标的代价
,而这些代价是要由企业和市场来负担的。为了应对市场不满又马上补救,虽然证明了政策起草者本意不是不考虑代价,但来回反复又让市场对政策能力产生了怀疑。

所以问题至少在于两方面:一是具体的行业政策是否仍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在什么条件、什么标准下,非经济目标会具有优先性,这是市场希望明确的,这涉及预期是否稳定的问题;二是金融中介体系是连结资本市场与个体投资者的桥梁,如何恢复个体投资者对金融中介的信任,制度设计是怎样呢?更底层的还在于,本土的长期财富留存机制到底是什么?
作者在2022年发表的如何理解今天的中国中,提到了现代国家必然存在不同的利益相关方,任何政策的出台,官方都应当居中评判,充分听取不同利益相关方的声音,因为几乎不可能有一项政策是可以同时满足各方诉求的。作者当时提出的更关键建议是,官方可以开始尝试建立不同利益相关方公开且专业的辩论机制,这将使决策变得更加透明和科学。当然,专业人士参与社会问题的辩论应当澄清有无代表特定一方。
政策的吹风、反馈、讨价还价,不仅是利益诉求的表达,更是让不同利益相关者彼此理解问题的难点,参与到共同解决的相互理解中去。这也将有利于防止某些“爹味”很重的小官僚拍脑袋的把自己的认识强加于市场主体。市场主体很多时候的不满在于,某些具体政策的起草者对市场的理解过于肤浅,这是宏观政策对微观实际不体察、不理解、不尊重的表现。说到底,就是政策能力问题。
日本在泡沫时代结束后,美国在08金融危机结束后,都产生了一大批十分优秀的经济学者和社会学者,他们的著作对我们认识今天和未来是有帮助的。但作者想提及的是,每个国家和社会都有自身的特点,普通人很容易把一切问题都简单的用“体制问题”来做情绪表达,但究竟是什么问题,微观层面到底有哪些不一样,这是留待乐于思考的人们去探讨的。这个时代,确实也对每个行业的政策制定者、监管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毕竟经济体量都是G2了,政策能力也应当努力达到G2水平,这是人们的正常期待

漫长的冬季,大家的情绪都不高,遇到风吹草动都容易往负面想。但还是应当把脚步慢下来,在经历了二三十年的突飞猛进后,是时候多一些冷静的总结和思考了。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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