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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招聘市场上,比亚迪以“校招一天收 12 万份简历”的火爆程度冲上了热搜。相关报告显示,2023 届毕业生期望就业岗位在制造业的占比达 8.1%,在 14 个行业大类中增幅第一。
继互联网“大厂”后,越来越多年轻人追随“脱虚向实”的风向,进入真正的制造业大厂。社交平台上,他们中有人每天发布“进厂打工日志”,记录下一天精确到分钟的作息、食堂伙食、宿舍环境,也会在发薪日晒工资条,工资条上的数字与加班小时数高度相关,通常,会引来评论区一片“求推荐进厂”。
另一方面,统计显示,制造业一线员工离职率长期在高位徘徊,流动性远高于职能人员、研发技术、管理岗位。人员流动性是影响企业用工稳定的重要因素,一线工人的高流动率给制造业企业增加了大量有形和无形的成本。
当 00 后年轻人来到工厂,制造业工厂旧有的管理模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令管理者们很不适应,他们想不通,为什么年轻人一言不合就离职,“走的时候可以招呼也不打一声”。当劳资双方之间的信任无法建立,雇主和雇员的关系变成,一方不思考如何以有远见的方式促进员工发展,一方不断在市场上寻找新机会,一有机会就跳槽。就像里德·霍夫曼在《联盟》中说的,“没人想冒被抛弃的风险,因此没人投资于长期关系”。
攒够 2 万就离职
果果(小红书ID:00后女孩崔果果)是 2022 届财务管理专业本科毕业生,毕业不到两年的她有丰富的实习经验,在上海做过 8 个月的链家租赁实习生,在杭州做过 4 个多月的 B 端电话营销,销售这份工作令她疲惫不堪,有一段时间十分想躺平,偶然间在小红书上刷到有人在招募创业合伙人,养老行业又是她感兴趣的“朝阳行业”,于是没有太多犹豫就转换身份,从打工人变为创业者。
创业的艰辛很快把她从“躺平”的梦想拉回现实。她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 6 个小时,不停地从 0 到 1 填合伙人的各种“脑洞”,生意却迟迟不见起色,只有屈指可数的靠合伙人人脉拉来的几万块的设计小单子。半年后,合伙人给她留了一张拖欠薪资的纸条后,创业项目解散了。
从东北农村背井离乡来到杭州,果果的双亲都在老家种地,还有个妹妹,懂事的她一路勤工俭学,学费和生活费尽量不问家里伸手,创业失败后,她发现自己手里只剩 6000 块钱了。
她需要钱,但不想盲目入职一家新的公司。“万一干了几天发现不合适,公司都有自己的发薪日,杭州消费这么高,钱经不起折腾,最怕的是还没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钱就花没了。”
过往的销售经历告诉她,服务业也不是此时此刻的最优选项,同样赚 5000 块钱,进厂只需要和机器打交道,当服务员却需要付出大量情绪劳动,照顾客户的感受。“你看我经过创业和马不停蹄的实习,中间还去考了个公,相当于没有什么休息时间,没有给自己复盘反思的机会,进厂虽然活儿比较机械,跟机器人似的,但脑袋天天动弹,对我这个阶段来讲,进厂是最好的选择。”
一个多月前,她通过人力资源中介入职了杭州的一家化妆品公司的油膏车间,每天早上 8 点,她出现在工位,有时给化妆品外包装贴标签,有时叠眼线笔的包装盒。企业为果果这样的小时工支付 25 元的时薪,其中 7 元交给中介抽成。
上个月,果果到手 3000 多元,有同事赚了 6000 多,那是实打实的加班时间熬出来的。她不愿那么拼,宁愿少加班,等攒够 2 万块钱,她就打算离开工厂,找一份新媒体运营的工作,那是她真正心仪的工作,为此,她最近利用下班时间写视频脚本,一个月内在小红书做出了三篇热门。
在小红书上,“本科生进厂”成为了一个固定标签,这意味着,它不再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而成为了常常被搜索的一种选择。有人善意提醒大家可以“调低”学历,因为工厂默认本科生留不住、待不久,更多的人在这里第一次发现了“脱下长衫”进厂的好处:食宿成本为零,适合赚快钱;就业形势差,在找到心仪的工作之前先进厂过渡;小时工不同于正式工,公司不需要支付社保,员工可以保留应届生的身份等等。
果果所在的生产线一共 20 个人,有 3 个本科生,车间有 200 个人,多数是 30~50 岁的女工,30 岁不到的年轻人不算多,大概占比 10%。他们中有婚姻不幸想要逃离家庭的,有被朋友骗钱的大学生,甚至有互联网大厂总监被“优化”后进厂过渡两个月的。
“是不是挺不可思议的?反正大家就一个目的,快速攒点钱,因为都是小时工,不存在利益方面的争夺,勾心斗角就很少。”果果发现,工厂的工作氛围比想象中的单纯一些,“我觉得主要是小时工的原因,大家都做不了多久,化妆品厂又都是女工,我听在其他厂做过的大姐说过厂里男生骗小姑娘的故事。”
“如果不是特别缺钱的话,
真的不要做”
当一名本科生走上工厂流水线,他具备哪些优势和劣势?果果进厂的第一周很不适应,她需要在一分钟内叠完 6 个眼线笔的外包装——那是工人的平均手速,熟手可以完成 7 个。她试图向别人请教技巧,但工友们不是忙得自顾不暇,就是“光会做,不会教”。她想起《刻意练习》的作者说,对于在任何行业或领域中希望提升自己的每个人,刻意练习是黄金标准,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强大的学习方法。通过刻意练习,她琢磨总结出关键步骤和需要注意的“坑”,最重要的是,不要急,对自己有点耐心。
但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通过“刻意练习”适应。
比如,巨大的工作强度。今年毕业的贝塔,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制造业民企产线做普工,做六休一,一个月倒一次班,日常工作是站在自动化机台边做监工,防止产线停线,一站就是 12 个小时。贝塔担心时间久了会出现不可逆的疾病,就主动辞职换了一份五点准时下班还有双休的工作,“每天下班还有精力跑步,身体好多了”。
再比如,不够人性化的“工厂式管理”。果果所在的生产线过去一个月走了 3 个人,据她观察,周围工人的流动率非常高,几乎没有做工超过一年的。
她用“暴躁”形容车间的管理者。“主任的脾气非常不好,就是不尊重人,不管一件事情谁对谁错,领导就会拿你撒气,只要有人跟他顶嘴,这个人很有可能就会‘被离职’。”
在工友之间,流传着这么一句生存哲学:如果选择在这里做下去,那主任无论说什么都不要顶嘴,只要说“好”,硬扛着就行,等他骂完就可以了。
站在中层管理者的角度,果果试图“理解”这种“只骂不夸”的恐吓式管理的成因。“他(管理者)知道车间里每个人可能随时就走,大家都是为了赚快钱来的,他想要大家积极提高产量,但可能受限于个人过往的经历,没有办法控制脾气,也有可能尝试过其他管理风格,但见效比较慢。”
而站在一线工人的角度,果果并不认为管理的简单粗暴可以为公司带来更多价值。“来厂里干活,本身工作内容就非常单调,要是天天在压抑的氛围下工作,其实对产量并没有好处。”她希望工厂给管理者适当“减压”,让他们有时间去精进自身管理技能,“培训不只是公司制度、文化这些大家都在培训的东西,而是管理者如何跟基层员工沟通,如何帮助下属更好成长,只有下属进步了,才能成就管理者,对吧?”
依照惯例,年底是化妆品厂的“淡季”,和年初大批工人进厂的高峰相比,年底招人的难度更大,在这样的背景下,管理者相对来说没年初那么硬气,这意味着,员工提请假更容易一些,条条框框的严苛程度也适当减弱,比如,员工手速慢,被警告两次,旺季就被直接开除了,但在淡季可能会被调去别的组,再保留一次机会。
对于果果这样的年轻人来说,进厂只是一个短暂的过渡期,从入职的那一天起,他们的脑中就挂起了一块“距离出厂还有X天”的倒计时牌,看着存款一点点增加几乎是支持他们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倘若遇上严苛又不近人情的管理,那么这股动力又会瞬间被击碎,化为泡影。
“对于有其他选择或者想去尝试不同职业类型的人来说,这个工作不要做了,如果不是特别缺钱的话,真的不要做,因为它除了工资还行、不用动脑子(可以自己思考)之外,没有什么优势。”
管理者要走出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的思维惯性
Dawson曾担任多家大型外资制造企业在中国的人力资源高管,他长期好奇一个问题,为什么制造业一线工人的离职率那么高,一般会高达 20%,部分时候甚至会飚到 50%。
他早年所在的外资企业会给出高于民营企业 20% 的时薪,却仍然无助于降低离职率。他还发现,即使在薪资相同的前提下,不同企业的离职率依然存在明显的差别。
Dawson试图在企业内部推出一系列新的尝试,他也不知道最终效果如何,但理工科出身的他相信实验的力量。
他所在的企业首先做的是了解员工的需求。有很多外地员工反映春节假期短,无法返乡和亲人团聚,后来每逢国庆、春节,公司都面向部分城市开通接送班车,往老家寄送员工福利,这样做的好处是,员工家人都很支持他们在这里工作。
此外,企业还鼓励员工内部推荐自己的同学、老乡,一个人在异乡工作容易感到孤独,一群人在一起可以互相关心、安慰,这样也有效降低了流动率。
一线员工有不少是 95 后、00 后,和他们的父辈相比,更加自主、独立,大部分是独生子女,有时候因为工作不开心,第二天就不来了,甚至假也不会请。有时候管理者教他怎么做,他认为管理者说的是错的,起了负面情绪,有可能就直接不干了。
针对新生代员工的特点,企业想出的对策是“员工自组织”,支持有相同爱好的员工抱团,比如爱好瑜伽的就为他们提供场地,找老师,在这个过程中,员工会感受到他不是一个人。企业还做了一个线上的好点子征集平台,员工可以在这个平台大胆提各类想法,只要足够有创新精神,评审委员会就会拨出一笔经费给提出点子的员工,让他牵头成立项目组。
一线工人数量众多,带来的管理挑战很大,员工的个性化需求得不到满足,比如员工最关心的工资,这个月比上个月哪怕少了几块钱,他们也想知道这是怎么计算出来的,在企业的员工服务平台上,计算过程都罗列得清清楚楚。
只要和员工切身利益相关的问题,企业都会想办法尽量帮忙解决。一些外来员工带着孩子,孩子上学是一个大问题。企业就和政府相关部门协调,提前列出愿意接收的周边小学、幼儿园的名单,再与这些机构签订协议,确保员工的孩子有学上,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这样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离职率从 20% 一下子降到了 8% 左右,之后也没有大的反弹。
“我自己总结下来,在薪资一致的前提下,离职率低的企业文化更加以员工为中心,具体体现在percieved care,即让员工感知到的关心。”Dawson说,“什么叫perceived care?举个反例,很多企业会花一大笔钱请外部的调查机构做员工满意度调查,在这个过程中,员工提了很多建议和想法,最后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这就是虚假的关怀。”
在他看来,员工激励有的时候并非通过薪酬实现,尤其对当代年轻人而言,工作的意义感尤其重要。
如果在生产线年复一年做一样的动作,员工会感到无聊,但如果有机会参与整条生产线,在不同的工位之间流转,激励的作用会大大增强。比起只造一个零部件,制造一个整体会让员工感到被尊重,任务的重要性赋予了工作意义,员工的自主性也会被激发出来。对于制造业的员工来说,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我们正在做的事不是砌一块砖,而是造一座巍峨的大厦。
激励潜在分数的计算公式
传统的制造业信奉泰勒 20 世纪提出的科学化管理,其精髓是每个人在定点岗位做到极致,成为专家,从而提高组织的生产力。心理学家霍桑进行过一项著名的实验,研究如何改善员工的自主性,他发现,调整椅子的舒适性,工作区域的光照强度,的确会起到一定的激励作用,但效果从长期看会趋于稳定,而与他每隔一段时间进行对谈的员工比生产线上其他员工都更努力。
霍桑实验告诉我们,激励最重要的是关心人本身,而不是他的绩效或者其他外在的东西,要找到员工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很多年轻人自称“社恐”,工作中不愿意和同事、领导有太多交流。年轻人虽然人格更加独立,但不意味着他们不需要被关心,只是关心的方式不是上级关心下级这种传统的方式,自组织的好处就是打破了企业里金字塔式的官僚体系,穿越不同层级,员工因为共同的爱好连接在一起。
当企业让员工感受到被支持、被激励,员工就会对组织产生更高的情感承诺,主动性和创新力会加强。
对制造企业来说,主动性和创造力很重要。假如员工只是身体在工作,心却不在,被动完成任务,企业让干多少就干多少,带来的一个问题就是,生产效率永远维持在原来的水平。一旦遇到新的挑战,比如需要生产新的型号,员工也不愿主动学习。
缺乏自我发展需求从短期来看可能表现为比较“佛”,但从长期来看,容易导致员工工作倦怠,进而影响到工作表现。遇到这种情况,服务型领导会先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员工的关心不到位。“很多人说现在一线的年轻操作工人缺乏自我发展意识,不愿意学习,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管理者没有把他们的激情激发出来?”Dawson说。
过去中国的劳动力成本低,企业可以廉价获取劳动力资源来赢得竞争优势,企业对待人才的方式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这样的时代结束了,年轻人也在发生转变,反过来“教育”管理者,原先命令式、权威型的风格不太适用,尊重他们的特点和自主精神,他们会回馈以创新的想法。
在Dawson看来,我们已经延续了太久的泰勒式管理模式。“彼得·德鲁克说,管理是激发人的善意和潜能。对管理者而言,最根本的是长期主义和利他精神,这是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被淘汰的,观念不转变,以后吃的苦只会越来越多。
(文中果果、贝塔为化名。)
*文中图片均来源网络,侵权则删

撰 文:周 琪
责 编
:彭海燕
运 营:周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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