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年末这种时间的标记节点,人们常常感慨时间无情,总希望可以回到自
己更年轻的时候;然而,人们常常会忘记,过去虽有容颜,但缺乏经历和智慧。

对我个人来说,如果可以坐时光机,那么我希望是带着如今的认知回去,对一些人说声谢谢,对一些人说声对不起。如同毛不易在歌里唱的那样: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倒流时间,
不是为了人类理想做贡献,
只是想和她说一句我很抱歉”
如果这个希望无法满足,那么我宁愿停留在当下且愿意继续老去,因为,我实在是无法接受曾经愚蠢的自己——是愚蠢,不是无知。
人人生来无知,无知不是错。但愚蠢几乎总是被教育的结果。如果从小到大吃的都是无营养的垃圾食品,那身体就会发育不良;如果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垃圾教育,那脖子上顶着的那个脑袋很多时候就只是显高而已。
我记得,有一次在线下见面的会场上,有位女生问了一个问题,大意是:为什么我的一位医生朋友也给自己小孩吃各种“藥丸”和“草根树皮”?显然,这里并不涉及到金钱利益,怎么解释呢?
原因很简单,也很扎心:因为这位医生朋友的认知还没有升级。话说难听点:他也和无数非医学专业的人一样,还无法区分医学干预中的有效和无效。
他们依然以为:都流传了几千年,总该有点效吧?
他们依然以为:这么多人都在用,总是有道理的吧?
他们依然以为:都是国药准字了,总该靠点谱吧?
他们依然以为:那啥啥总该不会害咱老百姓吧?
作为同行,当我看到他们给我的女儿、给我的爸妈的处方中有那么多的“民族特色药物”时,我内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责怪与无奈,荒谬与绝望,遗憾与悲伤……但不管怎么样,我自认为也没有太多资格对他们本人指手画脚。因为,过去的我,也曾经如此荒唐。
刚毕业时,很傻很天真。
天真地以为,教科书说的都是对的;傻傻地以为,那些院士专家都是权威和“无双”。
所以,在刚工作时,我也会参考国内指南和专家共识给病人开各种各样的中成药。直到若干年后接触循证医学,才后知后觉:我们的教科书和专家共识,真TM肮脏;才猛然醒悟:那些编写教科书的院士专家,真TM混蛋。
就在刚刚过去不久的那3年,这些专家们针对某种传染病编写了一版又一版的共识,每一版,都夹杂了估计连他们自己都不信的话,每一版,都夹杂了估计连他们自己都不吃的“藥”。
有一次,无意中听到毛不易唱出“让所有邪恶的人不再掌握话语权”这句时,我瞬间被击中,瞬间想起过去的那几年,多少正常人被囚禁在自己贷款买来的格子里度日如年,焦虑抑郁到失眠。
有一次整理书房,书架的格子不够用了,需要扔掉一些书。我扫了一圈,毫不犹豫地把大学的教科书全都扔进垃圾桶了。
我妈在厨房问我,为什么把书扔了?我说:因为太脏了,而且占地方。我妈以为我的意思是书上粘了太多灰,就说,那也别扔啊,用干抹布擦一擦就好。我说,擦不干净了。
在思考完刚才那位女生的问题之后,我脑子里萌出一个念头:如果有时光机,如果可以回到从前,如果可以再次遇见曾经的病人,我也想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2
时间流逝的最大意义,我想就是认知的成长了。
成长有很多维度,而最近接到的一个案例让我想起我最常说的一句话:成长的标志之一,就是放下了对“应该”这2个字的执念,转而用“凭什么”这3个字来提醒自己。
放下“应该”——没有谁就“应该”理解你;没有谁就“应该”爱你一辈子;没有谁就“应该”一直顺风顺水,没有谁就“应该”一直开心和幸福下去。
多问“凭什么”——我凭什么就不能失眠?我凭什么就不能生病?我凭什么就不能衰老、衰弱和死亡?我凭什么就不能难过?我凭什么就不能孤独?我为什么就不能软弱?
作为凡人,如果能感知到喜悦,就注定会体验到悲伤;如果能感知到希望,就注定会体验到绝望。
喜怒哀乐,就像是人生的套餐,无法单选。作为凡人,凭什么“既要又要还要”?在必死、必老的结局面前,作为凡人的我,凭什么只要好的不要坏的?我算老几?
在门诊,我常常对有严重健康焦虑的人抱有深深的同情。他们常常为自己身体上的不算严重的“风吹草动”而感到异常惊恐,他们常常会反复去不同的医院,反复看不同的医生,反复做相同的检查。
他们无法接受自己会睡不着,无法接受自己有龋齿和牙龈炎,他们无法接受自己在接下来的生命过程中会走下坡路这个确定的每一个人都注定要经历的事实,他们也无法接受这个世界(包括医学)中的不确定性,他们无法接受“不知道”和“找不到原因”这种人生常态……
这种处处“不接受”的对抗状态,让他们把自己困在“确定的恐惧”和“无边无际的绝望”之中。
而这种困境的背后,藏着一个非常讽刺的悖论:执着于绝对健康、极度害怕任何疾病和死亡的人,就算天随人愿,可以让TA长命百岁,那么,对于一个在生命中多数时候都充满焦虑和恐惧的人来说,活的长久甚至永生已不再是奖赏,而是最残酷的刑罚。
不管是贫穷还是富贵,不管是底层还是高层,最公平的恐怕就是死亡——没有人能逃的掉。除此之外,还有“一把剑”高悬在每一个凡人的头顶上:疾病。
虽然说,个体是否容易患某种疾病,会有一些“危险因素”之类的算法。然而,你我都不得不承认,哪怕我们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地做对了所有,也依然逃不掉厄运对我们的随机的任性的抽签。
摊上了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能如加缪所说:带着病痛活下去。
在门诊,我常常对抑郁的病人说:你已经很努力了,但有些事情不是你努力就可以获得的,就像成年后的身高问题一样。所以,你不需要执着于为了停药而不停的逼自己,你可以试着把他当成无法治愈的慢性病那样去坚持用药,然后把更多的精力分配给生活,分配给自己的兴趣爱好。
同时,你也不用反复追问为什么是我。人类的任何一种疾病,都可以随机的发生在任何一个健康人的身上,无论他是贫穷还是富有,不论他是默默无闻的普通人还是星光闪耀的明星,也不论他是普通老百姓还是拥有至高权利的帝王,谁都逃不掉命运的任性。
3
我常说,人是靠概率活着的。
不做大概率上会“作死”的事,其实就已经算是很理智了;如果明知在大概率上是“作死”,但愿意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后果负责,不后悔,那也是一种令人尊敬的生活态度,毕竟,每个成年人都有选择的自由。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是每一个成年人都拥有的选项。然而,如果一边在“作大死”,之后又不愿意、不敢、不甘心承担后果,那就是既要又要还要的贪心了。
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那些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
对于后半句,如果在医学与健康的方向延伸,那么可以这么说:那些自以为可以找到任何疾病根源的人,反而比其他问题更成为问题;那些自以为可以控制所有局面的人,反而被牢牢地控制。
人类很可能好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知道自己终有一死的高等生物,拥有这种意识既是一种优势,但也会带来只有人类才有的各种困境:死亡焦虑,无意义感以及孤独
这些困境并不会因为科技和时代的进步而改善,甚至有时候反而会因技术的进步而变得更加严重。任何一个凡人,在温饱解决之后,都很可能在某个时刻陷入这些迷惘,也正是这些跨越时代的迷惘,组成了人类永恒的困境。
如何面对这些困境,是比如何面对具体的疾病更需要思考的话题。在这方面,我同意加缪的那句话: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对我个人来说,我常常提醒自己:人一定会死,死之前,如何尽量摆脱枷锁地活着?
新年来临,我想给看到这里的你说声祝福语:祝你健康,美丽,又自由。
作者:余周伟
公众号:睡眠与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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